女语言学家深知本国语言的缺点。在很久以前,本国祖先大概是一个极为羞涩的部族,他们可以精确地区分天气、描述地形,连最微小的花草都有精美的名字,并参考生活在周遭的动物、幻想中有巨大法力的神奇物种、日常使用的各类工具,为天上的星星一一命名。生活中每当出现异象,很快就有新的词语来描述它。在本国,有无穷无尽的名词、形容词和动词,就连叹词也多种多样。大多数时候,人们可以精确地交流,甚至最古老的史书所记载的史实也难引发争议,唯独描摹男女之情的词语少之又少,流传下来的只有一个笼统,且字形难看的单字。
“我爱你”这句话在他国可以随意地说出,在本国,三个字的发音却混作一团,听起来黏稠滞涩,毫无说服力,其间也缺少响亮的元音字母,人们没有办法大声地说出它。
她的前男友,另一个语言学家,对此深表赞同。“‘爱’这个字,写下来以后,我连看都不愿意看它一眼。”他说,“这句话真的太难听了。听上去仿佛天生就是假话。”
他们约好不做世俗的男女,在恋爱中完全摒弃这句话。“总还有其他方式来表达爱意。”感情浓烈到实在难以抑制的时候,他们便以语言学家独有的便利条件,勤勤翻阅他国辞书,以他国语言说出这三个字。好在,这世界上的国家仍然数不胜数。“你爱我吗?”“是的,我爱你。”渐渐地,在其他情侣间可快速完成的情感确认,在这对情侣中却要耗费大量时间。“请问,你刚才说的是哪种语言?”“嗯,它来自南美洲一个狭小岛国,13世纪被海水倾覆,只在发掘出的少量碑文中留下文字……”“但,你爱我吗?”她不得不打断他的话。“是的。”他愣了一会儿,换用本国语言描述对她的感情:情侣间任何一种细微的体验,感动、怜惜、赞赏、认同……沉默对坐时手心沁出的汗水、心跳发出的巨大轰响,以及充盈在两人间饱涨、高速流转的空气,或是拥抱时有些发紧的身体……在本国,爱的所有细节,各不相同的欢乐,都可以用精妙的语言来传达,但他们终于还是厌倦了。“我们是语言学家,又不是小说家。”他离开了她。后来她认识了一个数学家。“我爱你。”数学家说。他平静的声音闪电般击中了她。原来祖先们并非过于羞涩,她想,他们让“爱”字形突兀,并令其发音难听,是希望人们以更多勇气说出它。她和前男友都是怯懦的人,所以说不出这句重话。
2007.08.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