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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凡君的画室是很少让别人进去的,她有一种怪癖,创作的时候不容许任何人打扰,包括父母。恩师林宇达还有妻子也十分尊重女儿的习惯,不经女儿同意是不会擅自走进女儿的禁地的。至于方鹏飞,由于工作忙,很难有时间陪凡君创作,即或得空,两人也是去郊外,去写生,呼吸新鲜空气。凡君心脏不好,去郊外或森林中呼吸新鲜空气就成了她生命中非常重要的一件事。这样画室就成了凡君的私人领地。据恩师林宇达说,摆放在画室墙角的那个书橱,凡君更是不让他们动。一次欧阳林茹帮女儿打扫卫生,不小心将书橱上面一尊泥雕打碎了,女儿大发雷霆,样子很骇人。那是女儿长这么大,跟母亲吵得最厉害的一次,吵完后一个月不跟母亲讲话,可把欧阳急坏了。打那以后,只要女儿警告他们的地方,他们就决然不动。

凡君走后,因为悲恸,也因害怕睹物思人,夫妇俩不敢去碰女儿东西。整理遗物的工作,自然就落在木子棉和乐小曼两位闺蜜身上。两个女人花了差不多半月时间,才将凡君的画作还有私人物品一一清点出来。那个过程非常的伤感,几乎天天有泪水陪着,还有各种各样的叹气,对命运的感叹,对人生的伤怀。两个女人等于是借整理遗物这个名,在另一个早逝的女人的人生里走了一遭。她们不只是触摸到了另一个女人的生命路程,体味到了那个女人的苦与难、乐与悲,也同时窥探到了她的私密。哦,人都是猥琐的,都有窥探他人隐私的冲动。尽管是那种时候,她们还是不能阻止内心的邪恶,表面上两人那么悲戚,唏嘘一声接着一声,间或还要抹点儿泪。内心里却急切地想寻见什么。两人似乎都断定,死去的凡君是个有秘密的人,一个带走很多未知很多悬念的人。所以她们不动声色地紧张着,装模作样地平静着,小心翼翼地期待着。整理完其他,只剩未打开的书橱时,两人用目光交换了下意见,都有些承让,也有些胆怯,最后还是乐小曼胆子大,说了句我来吧,就动手去拉书橱。

那一瞬,木子棉突然走开。

对于这一诡异的举动,木子棉至今不能解释,到底因了什么呢,为什么要突然离开?她不能自圆其说,对那天的行动,她给不了答案。对那天的自己,更是想不通。但她知道,有些事,她是绝对有预感的。

那天的木子棉离开画室,先是去了凡君卧房,她倒在床上,想短暂地睡上一会儿,闭闭眼也行。可是身体刚挨到床,凡君的气息就滚滚而来,那么真切,那么强烈。仿佛一个娇小玲珑的女人就卧在那里。她唤了声凡君,居然真就听到回应声。是凡君,真的是。木子棉急切地伸出手去,想抚摸她瘦削的脸,想捧住她瀑布一样的长发,还想在她性感的鼻头上亲一口。但是没有,她的手触摸到了一股空气,冷冷的,有死人的味道。吓得她赶忙将手缩回来,再看,床就空了。原来睡着凡君的那个地方,师母欧阳林茹放了一只布娃娃。木子棉忍不住,猛地抱住布娃娃,心里呼唤着凡君,人已哭成了泪人儿。木子棉哭了一鼻子,竟稀里糊涂地睡着了。中间欧阳林茹进来过,见她睡得安详,轻轻替她盖了被子,默默地站边上看了好久,又轻迈着步子出去了。木子棉睡了有两个小时,她是被一阵奇怪的声音吵醒的。睡梦中的她隐隐听到,有人在隔壁惊讶地喊叫一声,快来看啊,这是什么?好像是小曼的声音。木子棉还在半睡半醒中,怀疑是不是听错了,就有慌乱的脚步声往画室去。那是师母欧阳林茹的脚步。这些年,因为凡君的缘故,她们来这个家的次数有些多,这个家里的一切,对她们都是熟悉的,包括每个人的脚步,都能清晰地分辨到。木子棉揉揉眼,挣扎着从梦中醒来。刚要下床,就听画室里传来声音。

“快放下,那些物件动不得。”

说话的是师母欧阳林茹。

“是信,一大摞哦,天呀,还有日记,从没听说凡君有写日记的习惯啊。”

这次传来的是乐小曼的说话声,她的声音里有一份惊讶,还带着夸张。

“师母,快来看,凡君写了好多啊。”

“快把它放回去!”一阵更急切的脚步响起,明显是师母跑去夺什么。

“不嘛,我要看,我要重新了解我们的凡君。”

画室里传来一阵窸窣声,似是两人在争夺什么。突然地,乐小曼叫了一声:“木木,快来,天啊,凡君她,凡君她……”

“放下!”这次是师母欧阳林茹发怒的声音。

等木子棉整理好头发还有床铺站到画室门口时,画室里的两人已停止争夺。师母欧阳林茹护在书橱前,胸脯一耸一耸,显然她还没从刚才的慌张中镇定下来,脸也红红的。一边的乐小曼有点沮丧,头垂着,两只手像被剥夺了什么似的显得难堪。书橱又恢复先前的样子,安静而神秘。

“什么东西?”木子棉问。

两人都没作答,都拿眼神看着她。

“到底是什么?”木子棉又问一句。乐小曼扭过头,害怕跟她对视。师母沉不住气,快速说:“什么也没,是君君小时候照片,小曼大惊小怪,我把它收起来了,看了难受。”

“是吗?”木子棉那天不知是怎么回事,打她走出卧房那一刻,似乎就注定要将事情弄个水落石出。所以无论师母怎么遮掩,她都不可能相信那只是凡君小时候照片。好像她早就知道,那个巨大的秘密就藏在那个哑巴似的书橱里,就等某一天她亲手打开,将它晒到阳光下,晒到众人眼前。她所以没亲手打开,提前逃回卧房,把机会留给乐小曼,一是害怕亲手打开,亲手拿出那些炸药。二来她也是想把这个机会留给小曼。人都是复杂的,过去岁月里,她,凡君,还有小曼,因了三家男人,也就是方鹏飞周培扬他们,关系处得很亲很密,跟姐妹一样,不,有时还胜过姐妹。但木子棉总感觉,这层关系是装出来的,或者是一种表演,就算不是表演,也有虚假的一层在里面。人跟人怎么会亲密无缝呢,不可能的,就算是父女、夫妻,不也照样有裂隙,照样有算计在里面?她们是好,可她们之间也有很龌龊的东西。比如小曼会时不时地流露出嫉妒,露出女人常露的醋意,尽管她一再声明,那是不存在的,但木子棉能感觉到,那些酸溜溜的东西在小曼心里是实实在在有着的。还比如凡君有时会对她气急败坏,莫名地发火。有次凡君发病,下不了床,在床上躺了一周,她们几个轮流来陪。一次母亲庄小蝶正好犯病,把她给拖住了,将母亲送到医院,交代给匆匆赶去的周培扬,木子棉就往导师家跑,紧赶慢赶,还是晚了。按说晚一会儿也没啥事,她还笑着跟凡君解释呢,凡君突然拿起床头的水杯,砰地摔在地上。

“我不要你们管,不要你们可怜我,都走,给我出去,我要一个人静一静!”

木子棉吓坏了:“凡君你别火,别火啊,来,听话,快躺下。”她手忙脚乱地想把凡君扶着躺下,没想凡君更加怒不可遏:“你走,走啊,凭什么要你照顾我,凭什么要你看我现在的样子!”

……

2

类似的咆哮,凡君一次也不给小曼,全给了她。木子棉不得不怀疑,凡君跟她,心里绝对是有结的。结是什么,是坎,是逾越不了的鸿沟,有了这沟,不管她们怎么努力,密不可分的现实也是永远不会到来。木子棉由此陷入了痛苦,那段时间她非常低迷,情绪败坏到极点。回到家莫名地就冲周培扬发火,不管周培扬做什么,都看不顺眼。她记得很清,当时正好大洋有项工程出了问题,死了人,是外包承揽的工程,周培扬忙得焦头烂额,既要跑甲方那边不停地解释,又要给死者家属做工作,还要跟外包方讨价还价,厘清责任。可她就是不理解,非要周培扬陪她去泰国。对了,那段时间她突然对佛教有了兴趣,听身边的人说,泰国那边寺院烧高香,能让一个女人安静下来。周培扬哪肯啊,跟她讲了一堆理由,说要去你自己去,我真是没有时间。

“你有时间往别的女人怀里钻,你有时间陪别的女人去烧香拜佛?”木子棉噼里啪啦,冲周培扬发了火。她说的别的女人,就指凡君。木子棉也是无意中得知,不久前,周培扬陪着凡君去了一家寺院,两人还在山上住过一夜,这事令她心里很是不快。周培扬最终还是没陪她去泰国,木子棉自己去了,但一上路她便后悔,而且怕。

那种怕来得莫名其妙,恐怖得很。木子棉还没进入泰国,离她想去的法身寺还有很远的距离,心里突然冒出一股不祥。那不祥跟以前任何一种都不同,以前遇事的时候,木子棉也是有不好的感觉,比如在报社被那个叫亚海的年轻骗子所骗,再比如更早以前发现母亲秘密时心里那种乱哄哄要死又不想死愿意让别人去死的感觉,那些感觉尽管也很恐怖、很折磨人,但木子棉还是能把它们驾驭住。这次完全不一样,那种奇怪的感觉刚一涌出,她马上被搞乱,是完全乱,乱得没有方寸,岂止是六神无主,浑身都没主。慌得像奔命的兔子,就想一头撞进某一个地方。木子棉眼前先是冒出一个幻景,丈夫周培扬跟一个女人纠缠在床上,周培扬一丝不挂,女人也是一丝不挂。这个画面在她脑子里固定了足足十秒钟,她猛地发出一声叫,天呀!然后就没了声音。她的叫声把车上的同伴惊着了,以为她怎么了,纷纷投过来关心的目光。这下更糟,刚才那个画面再次出现,而且奇怪得很,前面冒出时女人的面孔是不清晰的,模糊一片,这阵儿突然清晰,竟变成坐在她身边的女人。

“你——??”木子棉一双大眼惊瞪住邻座,拳头不自禁地握了起来,可是画面又迅速换成另一个女人。

就这样,画面一直变,女人的样子千奇百怪,有漂亮的,年轻性感的,也有老丑肥胖如一堆肉山的。这些女人搔首弄姿,各种风骚下流,而丈夫周培扬居然一一笑纳,推辞一下的态度都没有。

“无耻!”木子棉狂吼着骂出一声,霍地站起。眼前的画面突然没了,她看到的是车外的风光。等她意识到自己犯癫,重新坐下,眼睛还没来得及闭,画面再次出现。

天呀,木子棉无法再去泰国了,画面驱赶不掉,不论采取什么样的方法,只要她坐下,眼睛合与不合,污秽不堪的画面就进入她脑子,撕扯她的心。后来几乎是无时无刻不跳出来。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呢?木子棉最终没能继续旅行,掉头回来了。回来后第一件事,就是扑进家里捉奸。

家里空着,床还是那张床,屋子也还是那间屋子,床上没人,什么也没有。木子棉好不失望,更有几分不甘心。此后很长时间,木子棉老是这样,总是在冷不丁的时候突然杀进家里,直奔卧室……

一次也没有成功。

但是怕这个字,却永恒地种进了她心里。直到现在,木子棉都不能将这个“怕”驱赶掉,那种怕不只是担心,也不是惧怕毁灭,而是……她有些说不出口,真的说不出。谁能想得到,木子棉怕的,竟是无法成功,无法将脑子里幻化无数遍的那一幕真实地捕捉到床上。

她把自己折腾坏了,近乎一年时间,她用全部精力和时间来做这样一件事,最终还是一无所获。某一天,她不得不失望地冲周培扬说:“你真狠,狠啊。”周培扬听得似云似雾,连续问她,到底怎么回事,木木你怎么越来越不正常?木子棉没想到到了这个时候周培扬还敢装傻,怒不可遏地吼了一声:“滚!”然后就泪如雨下,哭了一阵,不甘心,又扑上去骂:“我不正常,你他妈的才是世界上最不正常的那一个!”

她爆了粗口,那是木子棉这辈子第一次爆粗口,爆过之后,她就知道,自己完了,彻底完了。

生活自此而发生变化,原本还算平稳的日子忽然间遭遇暗礁,一条船脱离它的轨道,朝谁也不想看到的方向驶去。

那个怕字就这样钻进木子棉心里,一天比一天牢固,一天比一天折磨她摧残她,以至于后来,木子棉不得不承认,自己有了心理疾病,得治。她瞒着周培扬,偷偷去了几趟医院。医生的说法让她大吃一惊,她是典型的多疑症加轻度抑郁还带点狂躁,属于偏执型性格缺陷,医生建议她住院治疗,如果不及时就医,合理疏导,会引发更多的心理疾病出来。

不管承认不承认,木子棉是掉进某个黑洞里了。黑洞时浅时深,有时候木子棉觉得自己已经爬了出来,不再受那些阴影困扰,跟周培扬的生活也能正常,两人有说有笑,也像是夫妻,彼此关心彼此照顾。可突然地,又会陷入一种恐慌,一种绝望,一种彻骨的寒……

这天的木子棉仍然是受这个“怕”字的驱使,她看着书橱,脑子里竟又出现去泰国时反复有过的那一幕,凌乱一片,污秽不堪。不过这天,床上的女人是清晰的,她是凡君。

木子棉已经相信,书橱里面是有秘密的。她想要的东西,就在里面。她顽固地站在那里不走,非要让师母还有乐小曼把秘密交出来。师母当然是死活不肯交,后来被她闹急了,乐小曼才说:“就一沓信,也没啥,我们还是不看了吧?”

“什么信?”木子棉穷追不舍,那一刻,她相信她没一点淑女风范,样子肯定像极了恶妇。师母欧阳林茹在她母狮子一般的目光下,清晰地打出几个寒战。

“就是一些普通信件,我也没看,走吧走吧木木,剩下的交给师母去整理。”乐小曼忽然轻松起来,极友好地走过来,拉住她的手,想把她拉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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