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人理睬周培扬。王秘书长带他进去后,就消失了,周培扬冲左右看看,全是不认识的面孔。周培扬正好借这个空,天马行空乱想一番。跟官场这些人打交道,不搞清他们背景不行。背景是什么,背景就是一个人的根,人有根,企业也有根。没根活不了。汪世伦无数次骂他势利眼,不势利行吗?不势利你连一项工程都拿不到。这么些年,周培扬为了寻这个根,抱住必须抱的大树,什么招数都用了过来。但大洋先天不足,或者说他周培扬先天不足,如果当初他娶的是罗希希而非木子棉,怕是情景很不一样。
但今天周培扬不是后悔这个的,其实娶木子棉,他一点也没后悔,尽管感情生活磕磕绊绊,现在又闹分居,周培扬绝不是因这个而动别的心思,他只是忽然间生出诸多联想。
台上的路万里还有方鹏飞他们,对周培扬的到来视而不见,好像他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这倒让周培扬松下一口气。看来他们没把他当成第一责任人,周培扬最怕这个。暗暗扫了眼会场,奇怪,他没发现铁英熊。会场里倒是有几个铁通公司的人,但都不是主要成员。
此人为什么不来?
主席台上有领导讲话了。先是永安市长向华清,跟与会者通报事故情况。这种通报纯粹是官方式的,机械而笼统,没提事发原因,没提事故伤亡,向华清讲了有七八分钟,关键性的话一句也没有。接着将话筒递给方鹏飞,方鹏飞表情严肃,跟平日周培扬见惯了的那个方鹏飞比起来,台上这位简直就是神。周培扬一直纳闷,类似方鹏飞这种人,他们是怎么将角色转换这种在周培扬看来难度极大的事做得如此潇洒自如,简直就跟变魔术一样。台下一张脸,桃花全盛开,说说笑笑,妙趣横生,轻松诙谐亲近可爱。台上一张脸,乌云密布神情肃穆,好像生下来到现在,他们从没高兴过,没遇到一件开心的事。那种正儿八经的姿势令人难受到窒息。周培扬们却从来都是一张脸示人,红处红黑处黑,基本不懂涂抹更不懂脸上还有众多机关。有次酒喝到高兴处,周培扬拿这话题请教方鹏飞,说:“在台上你们就不能笑一下?”方鹏飞呵呵笑着说:“台上笑了就不是领导了。”这话让周培扬揣摩很久,后来才明白,所谓领导,说穿了就是威严,就是让你怕,让你敬,让你生畏。周培扬也暗暗学过,再怎么着他也是上万号人的老板,也希望下属见了他,有点怕的意思。可是不行,怎么学,他的脸还是他的脸,就是变换不出方鹏飞们那种风格。后来还是方鹏飞一语点醒:“你怎么变,脸上都写着一个字,真。什么时候你把这个字去掉,变成相反的那个字,你就像领导了。”
相反的那个字是假。
把假做成真,才是领导的最高境界。
假不了。周培扬这辈子对自己最不满意的,就是凡事太较真,一点虚假都掺不得。家里是,外面也是。别人可以蒙混过去的事,他这里就不行。别人打哈哈一笑而过的事,到他这里,就非要穷追猛打,弄出个子丑寅卯。木子棉骂他无趣,呆板到要死,他也承认自己无趣。
方鹏飞接着刚才向华清的话头,对事故又做了一番评判。官大一级水平就是不一样,刚才向华清等于是简单描述了事故经过,到了方鹏飞这里,就开始给事故定性。方鹏飞说此起事故再次证明,我们对于建筑行业的管理是松散的,很多铁的制度铁的纪律就是贯彻不下去。整个行业只重经济效益,抢进度争效益,就是忘了安全。他用近乎悲壮的语言,对行业存在的问题尤其安全上的疏忽做了痛陈,最后说:“生命高于一切,安全重于泰山,这起事故,给我们的教训太深刻,也让我们看到工作中存在的漏洞太多。在这里,我先代表市委、市政府向省里检讨,也同时要求在座各位,尤其事故相关各方,认真思考深刻反省。”讲到这儿,他突然抬起目光问:“大洋老总来了没?”
周培扬一开始没反应过来,还在细心揣摩方鹏飞讲话时的神情,方鹏飞问完几秒,会场里鸦雀无声,周培扬才猛地反应过来,人家在问他。忙起身答,来了。
“周老总亲自来了啊,难得。”方鹏飞给了这么一句,又接原来话题往下讲了。周培扬却被方鹏飞的态度还有语气怔住,感觉哪个地方不对劲,呆呆地看了方鹏飞半天,还是反应不过来。
台上方鹏飞已经在请路万里做指示了,台下周培扬还在犯蒙。方鹏飞这样对他,还是第一次,这等于是当这么多人面出他丑。本能地他就想到另一层,事故可能藏着很多东西,方鹏飞不得不这样。
台上倒是有条不紊,并没因周培扬的吃惊而乱了秩序。路万里抓过话筒,不急着讲话,目光扫过会场,几乎在每个人脸上驻足了那么一会儿。也看到了周培扬,周培扬想躲,没躲开,只好木呆着跟路万里对视了半秒。他的思路完全让方鹏飞打乱,关在那间临时工棚里时,他还想,不管发生什么事,都有方鹏飞呢,方鹏飞会替他着想,替他解围,至少不会让大洋背黑锅。
现在看来,他幼稚了。
路万里先是传达了省委、省政府主要领导得知永安大桥发生事故后做出的指示与批复,要求永安市委、市政府以及工程建设相关部门迅速启动起来,按省委、省政府领导指示精神,全力做好永安大桥事故调查及善后处理工作。路万里声音低沉,几乎是一字一顿,他讲了有二十分钟,周培扬一开始没认真听,后来收回心思,用心去听。但听来听去,反倒把他听糊涂了。路万里并没提一句周培扬,也没提大洋公司,但后面所讲却又全对着大洋。尤其是事故调查及善后,几乎就是冲他周培扬说的。他要求工程承建方迅速成立专门小组,抽调力量,第一责任人必须亲自挂帅,一是对永安大桥事故负起全面责任来,跟永安市委、市政府密切配合,按省委省政府要求,迅速展开事故调查,查清事故原因,第一时间向省政府上报。二是积极做好伤者的救治与医疗,决不能让一个人因这起事故失去生命,这是省委、省政府坚决不容许的。听到这,周培扬暗暗松下一口气,他目前最关心的,不是事故为啥而起,而是究竟伤亡多少?听路万里口气,这次事故应该没死人。
没死人就好,至于伤者,他相信会议之前已经送进了医院。
就在这当儿,他的手机嗡嗡了两声。周培扬知道是来短信了,偷瞄一眼,短信骇住了他。发件人清清楚楚告诉他:撒谎,已经死亡五人,另有六人重伤!
死了五个?周培扬眉头一下拧紧,心立马又往下沉。不管多大的事故,不死人是一说,死了人又是另一说。对他们这些施工企业,最怕的就是有人命。周培扬紧急思忖,作为大桥的最初合同方,也是法律上的第一责任人,大洋该怎么办?后面路万里再讲什么,周培扬一句也没听进去。直到市长向华清宣布散会,他还没从震惊中醒过神。
五个,他们居然不在会上通报,更不上报,难道想瞒天过海?紧跟着,周培扬再次收到一条短信:铁英熊失踪了!
周培扬腿一软,眼前发黑,险些倒下去。
他真是摊上大事了,怪不得方鹏飞和路万里是这种态度,也怪不得会场气氛如此压抑。会议室里的人陆续散去,大家走得坚决而果断,独独周培扬,定格似的傻站在那里,脚步怎么也迈不动。路万里看了他一眼,目光说不上是恨还是怨,但失望是绝对有的。方鹏飞怕他此时弄出什么异常举动,抢在别人之前,护路万里出去了。
周培扬呆呆地看着他们走远,缓了好长一会儿,才慢慢醒过神。
出了会议室,再往前走时,他的步子跟魏洁赶在了一起。魏洁明显是在等他,看见他,魏洁想说什么,没说,暗暗捅他一下,递过一张纸条,疾步走远了。
等四下静下来,周培扬打开字条,上面写:请周总跟我走一趟,换个地方说话。
3
周培扬坐上了魏洁的车子。绕沿河路兜了一圈,进入市区,但没去市政府,七拐八窜,最后停在一幢家属楼前。
“不好意思,今天得委屈周总一下,跟我上楼吧。”魏洁说着下车,也不管周培扬乐意不乐意,径直先往楼上去。周培扬抬头扫了眼,一幢新修的家属楼,入住不久。步子随着魏洁上了楼。
这里显然不是魏洁常住的地方。房子刚刚装修好,简单、朴素,却又大方,但感觉不到生活的气息,证明这套房魏洁平常是不住的。
“请周总到这里,也是没有办法,眼下办公室太乱,什么话也谈不成,周总请坐。”魏洁边脱外衣边说。
“市长不用跟我客套,特殊时期,都理解。”周培扬一边说,一边打量起屋子。这是他一个坏习惯,一双眼睛闲不住,到哪都喜欢探究,喜欢按自己的意志去判断,做到心中有数。这也算是职业病吧,这么些年,周培扬不只修路,啥也修,这两年房地产方面的投入更大,成就也大。建了房子就要送人,送给那些必须送的人。怎么把礼物送得称心,让人家满意,让人家能在众多送礼者中记住你一个,为你开绿灯,就成了一门学问。
这学问对周培扬他们来说,就是生存的法宝。
周培扬很快做出判断,这房绝不是什么人送的,房子显然是后来装修的,室内设施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地步。没人只送一套毛坯房,也没人会将“礼品”选在这样一个小区。甭看魏洁只是一个挂职副市长,她的年龄还有她原单位原岗位的重要性以及未来的上升空间,都加重着她的砝码。在她身上投资,是聪明人的选择。
魏洁却没他这么多事,也没他这么多坏习惯。魏洁很急,像一只张皇的鸟,惊恐不定,看起来永安大桥带给她的震动远远大于周培扬。
“那我先谢谢周总。时间紧,就不给周总沏茶了,相信周总这阵儿也喝不下。再说我这里简单,周总又是很讲究的人,家里这点茶,还真不敢给周总泡呢。”魏洁说着,在周培扬对面坐下。听不出她是在客气还是在挖苦,周培扬只觉得她说话做事的样子还不够成熟,尤其脸上那份慌,更加暴露出她的不足,跟她所在的那个环境比起来,差得还远。
年轻人还是缺少修炼。
“市长请讲。”周培扬收回自己乱窜的目光。
“没多的话,就是想跟周总碰碰,下一步该怎么办?”
“下一步?”周培扬故作惊诧地说了一声,做不解状。
“怎么,周总还跟我玩哑谜?刚才会上不是讲得很清楚,得抓紧善后嘛。”魏洁说这话的时候,脸上神情恢复过来,讲话也有了派,能打出那种官腔了。周培扬脸上露出一丝欣慰,不知怎么,看见别人打官腔耍官派,他烦。魏洁耍了带了,却有种欣慰。
人其实是很盲目的,很多时候我们搞不清自己,我们喜欢什么反对什么憎恨什么抵制什么,这些基本的问题原本有一个明确的答案,或者有一条明确的界线,我们自己也以为有,于是面对此类问题,我们往往是轻松的、不屑的,很少去认真思考。我们的生活基本是靠惯性去推动,我们跟别人之间的关系也仰仗着这种惯性。可是有一天,当我们对此类问题认起真、较上劲,回头再问自己,我为什么喜欢她或者为什么要恨她,结果发现,我们根本给不出答案。
原以为存在的那个答案是似有似无的,根本说明不了什么。自以为明确的界线也变得模糊不清,甚至是非不分。也许我们会说,人跟人是讲缘分的,缘来则至,缘尽则去。但缘分又是什么呢,我们回答不出。比如此时的周培扬,就觉着自己可笑。他跟魏洁认识并不久,见面机会也不是很多,接触也多是工作性的。对了,一次陆一鸣请他吃饭,饭桌上就有魏洁,那天魏洁表现得很拘谨,跟周培扬客客气气,他们好像谈到了一些工作上的事,比如永安下一步的发展,新城区开发与建设,具体还说到了一个项目。但都很肤浅,都是面子上的,实质性内容谁也不涉及,也无法涉及。后来被陆一鸣打断,陆一鸣喊着喝酒,谈工作到办公室去。他们便规规矩矩喝起酒来。作为一个经常求官员办事的企业家,周培扬并没求过魏洁,魏洁至今也没给大洋办过事,一件也没。大洋在永安那些项目,都跟魏洁无关。魏洁的权力还不到左右大洋的时候,说穿了他跟魏洁之间还是一片空白,但他就是有点喜欢她,毫无来由。
“现在没时间玩虚的,单独请周总来,就是想跟周总交交底,善后必须跟上,而且要果决,不惜代价,不能让事态再扩大,得把后续麻烦一刀断掉。”魏洁又说。
“后续麻烦?后续还有什么麻烦?”周培扬明知故问。
魏洁眉头一皱,显然对周培扬这句话有意见。
“周总不厚道,这样说话就很没意思了。”
“有吗?”周培扬笑了一声。
“如果这样,我们就什么也不谈了。”魏洁将失望写在脸上。
“别,市长继续说。”周培扬也觉得过分,忙端正起态度来。
“周总是经见过风浪的,永安大桥这样的事,周总遇过的不止一次两次,后续到底有什么麻烦,我想周总比我小魏更清楚。”
周培扬皱了下眉,魏洁竟用小魏来称呼自己。
本来到这时候,周培扬是该认认真真跟魏洁合计一点事的,风波已起,惊涛还未至,这个时候运筹,一切还来得及。但是另一个声音又阻止他,不能,绝不能!思忖半天,周培扬道:“这话跟我说,怕不妥吧?”
魏洁又是一怔,感觉跟周培扬合不了拍,遂问:“周总什么意思?”
“市长干吗跟我装糊涂,大桥不是我大洋建的。”周培扬将话挑明,明着告诉魏洁,他不想接任何招。
魏洁不吭声了,谈兴正浓的她,忽然被噎住。闭上眼,略微思索片刻,道:“对不起,周总,我不该请你来。”
周培扬明知魏洁不好受,却也没理,依然冷酷地道:“让市长失望了,善后是市长你要做的事,恕我无法奉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