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瑞民抬起泪眼望着爹娘,心里更是痛苦,他说,雨欣让日本宪兵队长糟蹋了!说出这句话他就趴床上哭了起来。许瑞民娘听了这话,一屁股落到椅子上,半天没说话。待许瑞民哭了一个时辰,他娘才说,幸亏还没办婚事。要过了门出这种事,祖宗十八代的脸上都丢尽了。
许瑞民听到这话,猛地抬起头来,他止住了哭,不认识似地盯着自个儿娘问,你说这话甚意思?他娘把她说的话又重复了一遍,反问儿子,俺这话不对吗?要是办了婚事再出这种事,不麻烦了吗?现在只是定亲,谁也不欠谁的,好说好散。许瑞民听了娘的话,眼睛都睁圆了,他很生气地说,你咋说出这种昩良心的话呢?人家遭这种厄运,正痛苦得不想活,你不想法安慰人家,却要雪上加霜,亏你说得出来。
许瑞民娘让儿子这么一数落,火了。你这孩子咋这么跟你娘说话,俺是为谁好啊!你能娶一个让日本鬼子糟蹋过的姑娘吗?你这辈子还想不想当记者?还想不想走出这家门?许瑞民没等他娘说完就打断她的话,雨欣没有一点错,她是受害者,我绝不会对她另眼看,也绝对不做这种不仁不义的事。我过去爱她,现在仍旧爱她,将来也一定爱她。
许瑞民娘让儿子说得伤了心,她放出了哭腔,俺咋养这么个不孝之子啊!还没结婚他就不要娘啦!俺告诉你,你要是娶一个让日本鬼子糟蹋过的姑娘做媳妇,把祖宗十八代的脸都丢尽了,你要敢娶她,俺就死给你看,把这家让给她……
越说越不中听了!事情还没商量,你们娘儿俩就吵成这个样,太不像话了!快都别说了!老伴的话让许子衡听不下去了,他挣扎着坐了起来。他劝老伴,有事好好商量,雨欣虽还没过门,但已经是定了亲的许家媳妇,出了这种不幸的事,一家人该同情她、关心她、保护她才是,咋能先想自家的名誉,不顾别人的死活呢!事情你知道了,你先去歇会儿,我再跟儿子说会儿话。说完许子衡把女儿叫了过来,让她搀她娘先去歇着。
许瑞民娘离开后,许子衡看着可怜的儿子,心里也不是滋味。他让儿子先冷静下来,他不会强迫儿子做甚事,不做甚事,他已经长大了,一切都由他自个儿做主,但他要先问儿子一个问题。雨欣遭遇了这种不幸,不管周围人咋看她,也不管周围的人咋看你们的婚姻,你还能不能像以前一样爱她?许瑞民非常干脆地说,能!不管别人说甚,也不管别人咋看我们,我一定娶雨欣。
许子衡很欣慰,他没想到儿子对爱情这么专一。这很好,男子汉应该有这个气度。接着许子衡向儿子交待了两件事。第一件事,让他这就去福来茶馆一趟,把他和乐道院的事告诉谢掌柜,他暂时不能去见那位朋友。第二件事,让他再去一趟苗家,就说他受了伤,行动不便,请雨欣到家里来一趟,他有话要跟她说。
7
以往,格拉斯特一家早餐后,都是格拉斯特亲自开车把她们娘俩送到明德学校,然后他再到沂水路领事馆上班;晚上也是格拉斯特开车到学校接她们回家,一家团聚一堂,再坐到铺了挺括桌布的餐桌前,享用用人为他们准备的丰盛晚餐;晚餐后一家三口在自个儿别墅的花园里散步,一边散步一边交流各自一天中所见所闻,再听格拉斯特讲各种有趣的故事;黛丽丝总是听不够,也总有问不完的种种疑问,然后他们回到屋里听黛丽丝弹半个小时的钢琴,有时艾伦还会跟黛丽丝配合唱上一首黛丽丝会伴奏的歌曲,这种生活规律与节奏已经让艾伦和黛丽丝养成的习惯,成了他们家里生活的秩序。
自从格拉斯特被日本人带走后,这种规律和秩序被打碎了,日本人不只带走了格拉斯特,同时带走了艾伦和黛丽丝的魂,这个家里再没了昔日的生气。艾伦做甚都心神不定,上课竟会忘带教案。黛丽丝只要一跟妈妈在一起,就会哼哼叽叽缠着妈问爸爸为甚还不回来,爸爸是不是让日本人关起来了,日本人会不会害爸爸。黛丽丝这一缠一问,弄得艾伦更是六神无主,她比女儿还担忧,只是不好放到嘴上说,女儿这一缠一问,问得她泪水滂沱,她再没了别的能耐。
艾伦唯一可求助的人只有托米。托米陪艾伦再次去领事馆询问情况,没料到领事馆竟关了门,在那儿看守房屋的中国人告诉他们,前两天领事馆里的美国人都让日本人带走了,这更让艾伦揪心,她还不能把这事告诉女儿,怕吓着她,更让她不安。
周日是她们最难挨的日子,艾伦再无心侍弄她的花木,黛丽丝也没心情与她的鸽子玩耍。平时在学校有事做着,还可分点心,不那么专一去想格拉斯特,周日在家无心做事,除了想格拉斯特还是想格拉斯特,越想越难受,娘儿俩只能躲在家里哭。
不得了啦!女佣突然从外面一溜烟跑进客厅。艾伦和黛丽丝本来就忧郁得在流泪,看女佣如此惊慌,不知又发生了甚事,赶紧把忧郁和眼泪先扔一边,一齐站起来迎女佣,生怕格拉斯特有甚不好的消息。
你怎么啦?格拉斯特有甚消息了吗?艾伦迫不及待地问。
日本人把外国侨民全抓起来了,正在游街呢!女佣喘着说。
看到格拉斯特了吗?
我没看清,好多外国人哪!在湖南路排着一溜看不到头的长队,日本人端着枪押着,我不敢去找。
黛丽丝,你是个听话的好孩子。刚才也听阿姨说了,日本人押着好多侨民在游街,也许你爸也会在里面。你在家待着哪也不要去,妈到街上去看看,找找你爸,与其一家人这么分开着,还不如一块让日本人抓去,苦也好,难也好,一家人还是在一起好。艾伦蹲下身子跟黛丽丝商量。
不!我也去,我跟妈一起去找爸爸,找着了,咱们跟爸再不分开。
黛丽丝,你还小,万一出现意想不到的事,你跑不快。听妈的话,你在家待着。妈若找着了你爸,就回来接你,咱们跟爸爸在一起,再不分开。
不!不!不!我不要跟妈妈分开!
小孩子的任性大人是劝不了的,任艾伦咋说,黛丽丝坚决要跟妈妈一起去找爸爸。艾伦没辙,只好跟女用交待,让他们看好这个家,她们去找格拉斯特,要是找着了,她们就跟他一起去日本关押他的地方,要是找不着,她们再回来。
艾伦牵着黛丽丝的手从一条小胡同穿向湖南路,离胡同口还有十来米,叭叭!湖南路那边突然响起了枪声。艾伦把黛丽丝一把搂在怀里,她们靠着街边的房子站住。黛丽丝却不怕,拉妈妈赶快到前面大街上看看,千万不能让日本人打爸爸。
艾伦和黛丽丝来到湖南路,艾伦不敢再让黛丽丝往前走一步,她怕眼前的景象吓着女儿。一群端着刺刀的日本兵和伪军,押罪犯游街示众一样押着长长的外国侨民队伍沿街走来,侨民中谁要是走得慢一点,日本兵就拿枪托捣。正在这时,前面跑过来一群中国人,有几十号人,他们迎着游街的侨民队伍跑来,不知道他们想做甚。押着侨民游街的日本宪兵紧张起来,日军中一个军官叽哇吼了一声,日本兵端起枪朝跑来的中国人开了枪。跑前面的十几个人应声倒下,没中枪的吓傻了,立在那里不知该咋办?看出来他们并不想阻碍日本抓外国侨民,他们不过是跑来看热闹,没招谁惹谁,竟挨了枪子。那些人还没醒过蒙来,日本鬼子手里的枪又响了,又有几个人倒下,有人喊了一声快逃命,那些中国人像一群惊鸟四下里玩命逃跑。日本鬼子觉得玩甚都不如玩人命有意思。日本兵又端起了枪,瞄着那些逃命的中国人打着玩,又有人被打死。
人们害怕枪声并不是枪声有多么响,而是枪响之后,被打死那人的模样和死相吓人,中枪的人不只倒下丢命,死的同时会皮开肉绽血里糊拉,让人不敢睁眼看。看了不仅恶心,还会做噩梦,吓死人。黛丽丝听到枪声,吓得搂紧妈妈的腰。艾伦搂着女儿往街边的人群里钻,免得让日本兵发现。她们的头发、皮肤、鼻子、眼睛没法伪装,如同鹅入鸡群,太显眼了,一眼就知道她们是外国侨民。
艾伦搂着黛丽丝藏在街边的人群中,拿两只眼睛伸向游行的侨民队伍,她一个一个挨个扫描着。她很担心,也很害怕,她担心害怕不是自个儿如何,而是格拉斯特和女儿,已经有一个礼拜没见到格拉斯特了,她担心他遭遇意外。黛丽丝这么小,她担心她幼小的心灵经受不起伤害。这时她心里支着一套架子鼓,咚咚咚咚不停地在乱敲。眼前的情景让她恐惧,但她还是强忍着没有离开,她一定要找到格拉斯特,要不她和黛丽丝不知该如何活下去。艾伦忍耐着坚持着,坚持到她把游街的侨民队伍中的每一个人全部扫描完毕。艾伦非常绝望,她没有发现格拉斯特的身影,她怀疑自个儿是不是眼花疏漏了他,但又确信格拉斯特不在游街队伍里,只要他在,人再多她也能一眼分辨出他。
艾伦没眼花,她也没疏漏掉一个人,格拉斯特确实不在这个队伍里,他也没有失踪,他还在那个东亚宾馆里。他也在窗户里看到了大街上被游街的侨民队伍。他一直双手握拳,眉头紧锁。
艾伦和黛丽丝又提心吊胆地熬过了两天。骤响的警报声差点把正在上课的艾伦吓晕。明德学校的师生被警报器搅得乱成一锅粥,惊吓的灵魂还没能着落,日本宪兵队和伪军成四路纵队,杀气腾腾开进了校园。在校的老师和学生第一个念头就是赶快躲藏,除了教室就是校园,能躲哪去!
艾伦害怕得双手拿不住教案夹,听说过这帮日本鬼子甚坏事都能做,尤其爱在光天化日之下当众强奸妇女。但她没法顾及自个儿的害怕,母亲的责任让她忘掉了自个儿的安危,她放下教案夹,不顾一切地冲出教室,直奔女儿的教室。黛丽丝正与同学一起往教室外跑,几个日本兵同时呵斥着,把他们吓回教室。日本兵瞪着凶狠的眼睛,让他们在教室里待着,黛丽丝吓得哭了起来。艾伦正好赶到,黛丽丝也发现了妈妈,她哭着喊妈妈。艾伦没把日本兵放在她眼里,她发怒的母狮般扑向黛丽丝。一个日本宪兵一把把她拖住,用力一拽把艾伦结结实实摔到地上,艾伦痛得爬不起来,黛丽丝看妈被日本宪兵摔倒,急得尖叫,可她没法过去扶妈妈。托米正好从另一个教室出来,他没犹豫,他会日语,急忙堆起满脸微笑,向日本宪兵解释,艾伦是黛丽丝的妈妈,日本兵这才允许艾伦进教室和黛丽丝待在一起。
全校中学小学一共三百多名师生,其中有一百五十多名外籍学生和教师,中国的学生和教师都被驱赶出学校,外籍师生统统被赶进礼堂,小礼堂里挤满了人,门口的日本宪兵还在拿枪逼着师生们往里硬挤。艾伦攥着黛丽丝的手一直没放,她感觉到黛丽丝在索索发抖,她知道,女儿不是害冷,而是恐惧。艾伦哄她,骗她是日本军队在组织学校师生搞演习,也许要组织战地训练营。
一百五十人像柴禾一样挤着竖在礼堂里整整四个小时,里面的空气混浊得像洗澡堂子,直到太阳从窗户里撤去光芒,礼堂的大门才打开透进一些新鲜空气。日本兵吼叫着叫他们出去,院子里停着好几辆卡车。师生们被一拨一拨赶上汽车,他们不知道日本人要把他们咋样,他们也不知道下一刻将会有甚厄运在等待他们,他们只能默默地为自个儿祈祷。
惊惶和恐惧反让师生们看透了人生,无奈让他们已不再像过去那样看重自个儿的生命,有了一点破罐子破摔的意气,他们任卡车摇晃颠簸而毫不在乎,任日本人摆布。他们也没在意汽车开了多长时间,待车停下后师生们睁眼看,这里似乎不像是地狱,也不像是刑场,也是一个学校,有一个不小的院子。日本宪兵没容他们思考,赶他们下车。下了车他们才从建筑上看到是青岛学院,门牌上写的是馆陶路。
8
许瑞民走进福来茶馆,他不认得谢掌柜,是伙计帮他叫了谢掌柜。谢掌柜让他上楼,许瑞民不想耽搁时间,他心里惦着苗雨欣,就站在楼梯口说了事。许瑞民站那儿把他父亲被日本鬼子打伤,现在行动不便,不能赴约见客人的事告诉了谢掌柜。谢掌柜问日军占领乐道院,里面的学校、医院、教堂咋办。许瑞民告诉谢掌柜,现在都被赶走了,日本人要用乐道院建集中营,关押同盟国的侨民。许瑞民说完就告辞离开直奔苗雨欣家。
正是吃晚饭的时辰,用人把饭菜端到桌上,苗志远和白丁香坐到饭桌前,跟往常一样等一等闺女。苗志远不见女儿出来,只好吩咐用人,把饭菜送到小姐房间。用人说,午饭就送了,小姐不开门,咋送去咋端回来。她反要老爷劝劝小姐,这样会把身子饿坏的。
白丁香事不关己地吃起来。苗志远看着她那吃相来气,可又没法为吃饭说她,他只好自个儿起身去女儿房间。苗志远敲了敲女儿的房门,叫女儿出来吃饭,饿坏了身子是自个儿的,为这事作践自个儿不值,她不吃饭,他也吃不下。苗志远没得到女儿的回应,无奈地在房门口站着,说女儿要不吃,他也不吃了。苗雨欣还是没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