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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一九九九年,白鹭城。

时间是河、命运是船、心灵是帆,从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走来,时事拯救了人们。人不可能从海浪里采出葡萄,从云朵里采出无花果。对那个时代的人来说,正义和真理比贫穷和悲哀更像一出不折不扣的悲剧。当人们淡忘“文革”、漠视过去时,不是为了那些受害者,而是为了自己。

界平成了设计院一名权威的设计专家、副院长。女儿张薇在白鹭大学读书。不管命运有过怎样的曲线,生活总在继续。除了一些相似的偶然,没有什么比命运更能出人意外的了,谁也不会知道将遇到谁、离开谁或者爱上谁。

“文革”后,凡有点文化基础的青年都加入了高考的行列。界平积极备考,终于以不错的成绩考入大学的土木工程专业,毕业后在白鹭城的某设计院工作。那个时代,妈妈学生或爸爸学生并不少见。

二十多年的寡居生活让她明白,谁要是过分地谦让、恭顺,往往会很快变得过分苛刻、挑剔。她努力形成自己的处世原则,不和任何人过分亲近,不贪占,也不会无条件地仁慈。距离是她的防火墙,她喜欢活在防火墙划定的世界里。

女儿张薇非常像爸爸张连长,凡是见过父女俩的人,无不说张薇是张连长的翻版。界平没有再婚,独自养育着女儿。

白鹭城的三月,山青水绿,繁花似锦,和风拂面。正是各种建筑破土开工的大好时机。界平设计的立交桥图纸刚刚交付了城建部门审核,一旦通过,将极大缓解城市的交通,彻底解决白鹭城东城拥堵现象。

界平轻松地行走在大街上,今天是周五,女儿电话说回家,给妈妈一本书,是反映中越战争的,里面有她爸爸张连长的故事。

女儿永远是母亲的兴奋剂。

周五傍晚的街道,荡漾着一股轻松快乐的气息。柔和的轻风、淡淡的阴影、无花果树幼芽的清香、玻璃橱窗平静的闪光……流动的魅力悄悄浸润了人们的心灵。

界平路过蛋糕店,透过玻璃窗,发现了女儿爱吃的慕思蛋糕。精致、漂亮,白色的奶油上点着火红的樱桃。界平到了不敢放开吃甜点的年龄。去年到青岛疗养,丰富的美食、休闲的生活,主要是可口的甜点……短短一个月的时间,就胖了六斤。迅速增粗的腰身,吓得她赶忙收住了嘴,节食加锻炼,才勉强恢复之前的体重。

漂亮和形体好,永远是美女的法律,不管这美女是寡妇还是单身女郎。

界平拐进了蛋糕店,付了钱。一个青年男子看了一眼蛋糕,转身走了。界平急忙跟了出去,任店员提着蛋糕追出来,她头也不回地随着那影子冲进了人群。

那青年太像高顿了,或者简直就是高顿。不过即便是那个高顿,高顿也应该人到中年了。

他也许是高顿的儿子?

得找到他,一定要追上他!

界平仿佛端着一个盛满幸福的杯子,唯恐把它泼翻。

贝地城的月光仿佛是三万年前的事情,界平突然感到自己变得脆弱而酸楚,像嘴里咬着一枚酸杏。在经历漫长的时光旅行后,她发觉自己竟然再次被激情驱使,所有的平和与安逸在看到那个人的刹那间,烟消云散了。

那青年进了商场,站在浮梯上,又去了男装,或者进了男厕所,总之,界平在楼层的拐角处,失去了目标。

界平像热恋的少女,痴迷地等待在大门口。进进出出的人真多,仿佛这个城市的居民都来抢不收钱的东西似的。多年的寡居生活,她把爱和恨深深地掩藏起来,她认为被人爱和恨,纯属一种鲁莽的事。而此时,她却比任何人都鲁莽。

天渐渐黑了,人影也朦胧起来,春雨不知何时洋洋洒洒下了起来。天地一片迷蒙,那青年正钻进一辆出租车。界平毫不犹豫地冲了出去,出租车冲进雨幕,甩着雨滴开走了。“高顿”就坐在玻璃窗里,他们如此之近,却如此陌生。她想立刻坐车紧紧跟上,熙熙攘攘的大街上,不见一辆出租开过来。如果神色可以传情的话,连傻子也看得出这个中年女人,快被爱情之火烧成了炽热的煤炭了。

界平突然想起许多年前的那个清晨,一觉醒来,发现高顿睡的地方空空的,他走了,从此,他再也没睡过她的床。她却为他留守了大半辈子。一想到他宽厚的肩膀、智慧的眼睛,以及真情的拥抱和亲吻,她的痴情就毫无掩饰地流露在脸上。

站在灯火灿烂雨水晶亮的街头,泪水竟然和着雨水流了下来。她不知道该怎么回家,就像不知道怎么步行去华盛顿一样。她曾经以为不管在农村还是在城市,一个头脑清醒的人有影子做伴就够了。此刻,她却孤独得像世界只剩下了她一个人,恐惧、无助、忐忑……

“他不是高顿,或者,仅仅是高顿的孩子!”界平以为自己的心早已死了,但一个偶然的机会,她才明白,她的心依然如二十三年前般多情、执着且脆弱。兽性和美感在过去曾交融在一起,而随着时光的流逝,界平渐渐有了一种苍白的感觉,一种灰蒙蒙叫人麻木的感觉。

淅沥的雨中,五彩的灯光为街道涂上了梦幻般的迷离。雨伞、雨衣,以及机车上飞溅起的水珠,隔离了人和人的距离。一把撑开的雨伞气球般落到地上,在风的鼓动下,跳跃着滚到路中央。主人追赶着,雨伞却毫无人性地自杀在车轮下,恍然变成了纸片般的垃圾。丢失了雨伞的女子推搡着男友,歇斯底里地尖叫着,仿佛丢掉的不是一把雨伞,而是少女的尊严。

风雨中,人们围观着这对争吵的恋人。

风雨中,界平感觉自己成了那把躺在水泥地上的雨伞。

界平的包不知何时丢了。钱包、手机、钥匙,以及工资卡等都在里面。夜里十点,她才失魂落魄地回到家里,女儿张薇焦急得差点报警。桌子上赫然放着界平的皮包,和那个付过账的蛋糕。

“蛋糕店老板说你看到了一个男子……他是谁?”

“肯定不是店老板!”

界平显然不想谈这事,起身去了洗澡间。

“高顿!”

她低下了头,像是在和地面交流。

“很多人路过我的人生,只有你,左右着我的人生。”她是有理由带着一颗骄傲的心和一个空肚子上床的。无论过去多少年,高顿永远不会成为她的陌生人。她变得脆弱了,她的悲哀属于哭不出来的那种,尽管温热的水线淋红了她的眼睛,也淋红了她的心情。

妈妈怪异的行为,让女儿张薇很不安。其实更让张薇不安的是这本暗红色封皮的书。她像只失去巢穴的蚂蚁焦急地徘徊在门口,可妈妈像在洗澡间睡着了似的。

女儿递给妈妈一本书。“这书,把你写成了一个谋杀犯,把爸爸写成了自杀的懦夫。我非得找那王八蛋算账不可!”

“别忘了带上算盘!”

“算盘?不,我要带上刀子!”

界平可不想让任何人解剖她的婚姻,不想让任何人透视她和女儿的生活。她像捧着一个定时炸弹,不由微微颤抖。《我的老战友们》,作者叫王子。

界平一夜未睡,读完了这本中越战争回忆录。王子是张连长连队的一名普通士兵,转业后当了报社记者。这本《我的老战友们》全面回顾了战争的残酷,以及战士们的幸福或痛苦的情感世界。关于她和张连长的描写引起界平的强烈关注:结婚的当晚,一位陌生人出现在婚礼的院外,和新娘私聊了很久,搅乱了新婚夫妇原本幸福的初夜。新婚之夜新郎睡沙发……新郎上战场近两个月里,没收到新娘的一个字,而其他战士的妻子,总是两天一封甚至一天一封信。张连长总是发呆,子弹在他身边飞都不在意;他总是第一个冲锋,上帝在关照着他,他虽冲在最前面,左右的战士都倒下了,他却一直像神似的迎着炮火。其实,他没那么无畏,他只有一个决心,自杀——用战争的方式。

仿佛不明来路的子弹洞穿了她的胸膛,破碎了她的灵魂。她震惊了,把拳头放在膝上,那红红的脸蛋罩着一层冥想而不安的云雾,目光却像锯齿一样粗、岩石一样硬。她专心于书本带来的伤痛,似乎世界只剩下风雨、枪击和炮弹的爆炸声。刀就是刀、炮就是炮,谁被诽谤都会不安且气愤。

《我的老战友们》首印五万册。五万,阅读的人可能更多,传播故事的人更会不计其数……界平感觉仿佛有人用CT等仪器剖析了她的生活,触摸了她的神经,透视了她的灵魂。且不说王子是怎么知道张连长新婚之夜睡沙发的,关于张连长战场上的描写显然让界平很紧张,仿佛她曾杀过人,二十年后又把鲜活的证据摆到法庭上一样。

那场战争结束很久了,他牺牲也好多年了。伤感的岁月过后,时光安静下来,开始沉淀和思考。固守英雄主义的头脑是不开化的,追求英雄主义的想象力是僵死的。人们的思想是从沸腾的报纸上借来的——这是一个没有独立灵魂的时代。个人没有理由向公众展示他的生活。说出这真理是一件痛苦的事情,但被迫说谎更痛苦。

一个人高尚的时刻莫过于跪在地上,敲打着胸膛说出自己生活中的一切罪恶。界平想跪,却找不到那块承载灵魂的土地。她曾经幻想赤脚在海滩上跳舞,陶醉在月光温柔而安静的世界里,跳给丈夫看、跳给那些和丈夫一同埋在南疆的战士们看,海浪轻轻吻着,飘逸出诗情画意的浪漫——这是梦,可这梦不做也好多年了。

难道,他真的想死在战场上?

不,绝不是那样的!

界平感觉自己坐在一架失控的飞机上,不知如何全身而退。

张连长给了界平一个婚姻的贝壳,二十年来,她在这个贝壳里躲风避雨、安度四季。假如当初丈夫能猜透她的心思,她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苦恼。有多少时刻想过那个男人,有多少泪水是为他而落,界平确实感到惭愧。二十年人间沧桑,世界已经截然不同,细纠过去的每一次疼痛、每一次绝望、甚至每一次独自疗伤,还有什么意义呢?贝地城的月亮如此遥远,远得像初恋;战争如此之近,一本书又将战争的炮火置于眼前。可与丈夫的距离却无法丈量,不知近远,像缥缈的梦,虚无的残酷。好在她为女儿付出了全部的爱,把女儿抚养成优秀的大学生。也许仅这一点,可以弥补对张连长的所有不公,可以填补那场婚姻的漏洞。

她觉得丈夫的命抵不上一个无花果,但当初“闪电张”的牺牲何等感人,那血染的风采、那无畏且勇于担当的光荣,无疑曾像流星般照亮过战争时代。时光飞逝,硝烟散尽,中越建交如兄弟。英雄像落败的花朵渐渐没入了尘埃。没有人再提起她是“闪电张”的妻子,电视台的主持人不再逼她上节目,记者不再追着采访,但热情的街坊老大妈,依然盯着那些试图靠近她的男人,用能杀死人的老辣的目光,维护着英雄寡妇的贞节牌坊。

寂静占领了寡妇的天空,像有预言降临。

界平在婚姻的贝壳下,可以堂而皇之地思念另一个男人,一个永远占据着她心灵和肉体的男人,至于张连长,却像过世了千年的古人,只有在特殊的日子、在政治的特殊时期,才得以提起。

爸爸一直是张薇心目中的英雄,是她的偶像和精神支柱。在多事且漫长的青春期,爸爸成了张薇内心倾吐的对象。她总是以爸爸的标准审视那些追求她的男生,在爸爸光环的映照下,她骄傲得像鸡群里的凤凰,嘴角挂着神秘的微笑,面部勾勒出诡异又不可一世的线条。

一些作家极不负责,为了赢得读者的眼球,不惜捏造或歪曲事实,颠倒黑白甚至恶意攻击。当八卦和谎言被亢奋的大众持续消费,搞红一个人和搞臭一个人,仅仅是手指点键盘的事儿。审丑时代,有时越是臭名昭著,反越有人喝彩。

上班时间还没到,张微早早来到了白鹭日报社,她要会一会那位叫王子的作者。为了爸爸的声誉,她有起诉他的想法。正像班主任说的:“人必须活在尊严里。”班主任为了一条短命的哈士奇狗,和楼上的老邻居打了三年官司。原因是楼上邻居的花盆,在风雪之夜,落在了哈士奇的头上。三年官司结束,班主任虽然熬白了头,却得到了两千元的赔偿和全班师生的倾情支持。那只倒霉的哈士奇不知是否在天有灵,而感动于这样的好教师。

张薇故意把自己装扮得老成,像尖刻的白领,戴上长长的假睫毛,穿了紧身的连衣裙,踩了十公分高的皮鞋,走起路来像调试中的机器人。

大厅的广告栏里贴着王子的照片,一张端正的国字脸。张薇右手做出手枪的姿势,眯着右眼,冲着照片啪啪地射了两枪,像电影里似的将手枪举到嘴边,吹吹了枪口上飘荡的假想的烟雾。

突然,一个人站到身边,张薇发现,此人正是照片上的人。张薇尴尬地将手放在衣袋里,像检查一张试卷似的看着国字脸。张薇非常失望,作为爸爸的战友,这位王子也太矮太胖了,怎么能扛得起枪,又怎么能跑得过敌人。

电梯里,王子偷窥这女孩,张薇表情生硬得像大理石。当王子走进办公室时,她像飞蛾粘在蜘蛛网上似的也跟着进来了。

“新来的?”王子好奇地问。

“比你早一分钟!”排演了多次的说辞在王子突然的发问中荡然无存了,张薇尴尬一笑,露出了学生妹的青涩。

王子双手掐着肥腰,上上下下地打量张薇。“你叫什么?”

“张连喜。”这个名字可是她进入爸爸故事的通行证,心跳的扑通扑通声暴露了她的胆怯。

像骨头能调动狗的神经一样,老连长的名字,无疑引起了王子的好奇,一双松鼠眼滴溜溜乱转。他恍然大悟,用粗而短小的手指指着张薇:“张连长的女儿?怪不得眼熟呢!”

“你为什么丑化我爸爸?”

“我说他长得像刘德华,也没人信啊!”

“我爸爸武功超强,一个人灭掉十几个对手;他智慧超群,会德、意、英等六七个国家的语言;爸爸还能驾驶坦克、飞机……”

王子哈哈大笑,眼泪都出来了,如果身边有条狗也会被他笑得发毛。张薇真想抬起一脚,直踢他滚圆的肚子,用尖尖的鞋跟在那里戳个窟窿。

走廊里的同事伸进头来,想沾染点王子的笑料,王子摆摆手,像赶蚊子似的赶走了同事。

“你是说你爸爸是海豹队员?”

“你写他憨得像刚从麦田里直起腰来的老农,不要说外语,就是普通话都脱不掉浓烈的山东味。你明明在捣毁我爸爸的形象!”

“好像你有两个爸爸似的!”

王子吐出的话串成了一把匕首,慢慢刺入了张薇的胸膛。关于爸爸的故事,都是界平按照高顿的形象,一点点灌输给女儿的。女儿一向以有如此卓越的父亲而深感荣幸,仿佛血液里也流淌着父亲高贵的基因,也感染了优越于他人的无畏力量。

张薇内心涌出一股强烈的恐惧感,品出了其中错位的情势,感觉自己整个人被抛入了深渊。

妈妈仿佛和某人通奸而生下了自己似的。显然这种假设不对,谁都看得出,她和照片上的爸爸长得非常像,眼睛、耳朵、嘴形,无不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到底是谁歪曲了爸爸,是谁在欺骗她,是妈妈还是王子?显然是王子!他以狂妄和嫉妒、夸张和忘本,流露出对英雄的不敬。真是哪里有法庭,哪里就有冤案。

《我的老战友们》如同钢针,刺在了界平的胸口上。难道丈夫真有自杀的想法?真的用敌人的子弹达到了自杀的目的?整个上午界平在办公室坐立不安,心乱如麻,似乎在估量着这个从天而降的陨石有多重。这问题像夏季的蚊子,总围着她转来转去,想拍拍不着,想赶赶不走。等到肚子发出饥饿的咕噜声,才发现午餐时间早过了四十分钟了。

午后,界平拿着书来到白鹭日报社,年轻的门卫看到那熟悉的书,没等界平开口,便主动告诉她王子出差了,得三天后才回来。

警察用警棍思考,作家用文字思考。界平不想再逃避,她已逃避了二十多年。二十年的生活像腾云驾雾,活得那么虚拟而无我。这书让她从云中瞬间跌到了尘埃里。王子把人生的悲剧说成一种启示,仿佛只有悲剧的痛苦,才能从中发现新的人生感觉。悲哀是人类所能表达的最高贵的感情,同时也是一切爱的试金石。王子根本就是在炒卖别人的痛苦,在无病呻吟地酝酿廉价的哀伤,妄图演绎灵与肉既合又离、既高贵又低贱的存在模式——这根本就是戴着面具的表演,根本就是无耻的出卖和背叛。

自己的花季匆匆地丢在了二十多年前,而今却为那时的绽放疗伤。如果真像书里写的,丈夫在战场上自杀,明白了这一切又会怎样?无非给自己再加一笔灵魂的债?难道伤痛还少吗?界平的视线迷失在层层绿意中,穿过环绕着广场的芬芳,直通远方的高楼。她突然明白女人靠回忆编织生活,男人的离去是女人坚强的契机。

一阵南风吹来,界平闻到了花香。她四处寻找,发现广场南缘有几株翠绿的植物,悄悄开放着白色的小花,无声地散播着香气。记得那遥远的一天,在贝地,她给妹妹带去一束花。那时妹妹的墓前有一个男子在祈福。而今妹妹成了当地有名的洪姑,想生儿子的,想发财升官的,都跑到洪姑墓前祈愿,传说很灵验。界平当然不会相信,但每年的十二月六日,她都要去妹妹坟前祭拜,然后到北山山顶等待着那个未尽的约会。山顶的风光阴晴不定,像她忐忑的人生。

王子从战争中偷出断章残句,以丑化别人、装饰自己,明里装圣徒,暗地里却依然被各种欲望焚身。人人都在自己的路上逃亡,如果想诽谤哪位死者就诽谤哪位死者,终会发现自己也无家可归。

再没有比误解更完美的舞台了,不明真相的人才会向江湖骗子致意。

界平走到垃圾桶前,把书扔了进去。

这一幕正好被楼上的王子看到。王子早就注视着拿着书的女人。最近时常有读者来质问或考证一些事情,搞得他不胜其烦,于是让门卫统统以出差在外回绝了。

王子在广场出口拦住了界平。界平转过身来,看着这位跑得气喘吁吁的中年男子。

“我是王子。”他扬起一侧嘴角,笑中饱含着功成名就的得意。

这位肥胖而粗短的王子让界平想起了几年前去世的同事,也姓王,叫王努力。王努力的死从来不被同事提起,却又永远不会被同事忘记。他在和情人幽会时,赤条条死在情人汗津津的肉体上。到现在,王努力的妻子依然不给丈夫烧纸进香。

王子粗短的手伸了过来,向界平表示友好。界平却暗想这位王子是不是也会有王努力那样垃圾的死法。

“嫂子依然这么美啊!”

“书可不美,扔到垃圾箱里了!”

界平径直往外走去,刻薄得像仙人球,仿佛王子是个乞丐,她有不施舍的特权。

她实在记不起这位王子当兵时的样子了。

“我有张连长没来得及发出的信!”这女人的刻薄,点燃了王子的恶毒,“你不想知道关于结婚初夜他说了些什么?”

界平突然心慌意乱,恐怖像墨汁滴在水盆里四处蔓延着。

“您的女儿来找过我,她说她的爸爸精通六七种语言、武功超强、能驾驭飞机、坦克,我想,这可不像张连长吧!”

王子像讨债鬼似的掀动着落满尘土的陈年旧账,一笔一笔清算着界平的罪恶。“谁是张连长绝望的推手……”

修改图纸一夜未眠的界平像偷情的贵妇被拖到大街上般的难堪、羞辱,身体像掉进了深井里,突然踏空了高高的台阶,眼前一黑,滚了下去。

王子见过战友牺牲,可没见过女人像面条般滚瘫在地上。他像丢了船的水手一样毫无用武之地,进进出出的同事立刻围了上来。几分钟后,120急救车拉着昏迷的界平呼啸着赶往医院。

界平的过激反应,超出了王子的预料。看到医生和护士争分夺秒地急救着,真怕老连长的寡妻死在自己手里,他求神似的忙给战友打电话。

“老崔,我才说了一句,她就昏倒了!”

“嘴臭到这程度还值得炫耀?”

“当然,你曾给她写过千万首诗,她不也不知道你是谁吗?”

“她如果死了,全世界就都知道你嘴厉害了,你就名人了!”

老崔,就是当年的崔加,一度为界平写过上百首情诗。转业后工作不得意,原来的时代骄子,突然摇身一变,成了时代的弃儿,在食品加工厂做保安,看管小偷和野狗不得进入厂区。在驱赶一群流浪狗时,被狗咬伤,腿上缝了十三针。妻子当初嫁给他时,军人正像骄阳般红火,她也是战胜了三五位对手才得到崔加的。可是,战争结束,骄子的身价像过季的衣服。眼看着别人的丈夫不是经理就是主任,而自己的丈夫却只能像狗似的看家护院。嫉妒会让人滋生出野兽的灵性,生下了儿子才八个月,她便挎着一位大学生在丈夫面前出出入入,爽快地结束了六年的婚姻。说不清是狗的原因还是妻子的原因,崔加一气之下辞去了工作,在木材厂当起了临时工。扛木头、数木头、看木头,柳桉木、银口树、山樟木、花旗松……他一口气就能数出二十种。

以战场上眼观六路的精神,以舍生取义的劲头,他借遍了亲戚和朋友的款项,与人合伙做木材生意,现在成了独霸白鹭市的建筑公司老总。崔加是转业军人的主心骨,也是战友们的热心人。人命关天,王子要他赶快带钱来交住院费。

崔总说在开会,让一位相熟的女医生马上送一万,有什么事请她协调。

“对女人只能送玫瑰,不能送利剑!”

“不是说要好好折磨那娘儿们吗?”

对方啪地挂断了电话。垂死病人不会挑时间。王子感觉倒霉极了,好像人家给他了一件昂贵的礼物,他在拆开包装时,不小心把礼物弄坏了。

一位漂亮的女医生,披着垂肩的大波浪,双手抄在白大衣的衣袋里,款款地迈着天使的步态走到了王子身边。“王子吧,王子还缺钱?”

王子立刻恢复了掌控大局的信心。

女医生粲然一笑,王子感觉她像夕阳般无限美好,美好的不仅仅是笑容,更是鼓囊囊的衣袋。她从衣袋里拿出一万元,递给王子。“听说你一开口就吓倒了一个美女!”

“我要有这本事,您恨谁我就去吓唬谁!”

女医生感觉自己有崔总强大的富翁支持,像慈善总会的代言人,骄傲地向急救间走去。她是儿科医生,不会参与对界平的救治,但她有兴趣欣赏这枚二十年前频频出现在报端的美女。昔日的幸运人物而今淡去了光环,成了枯萎、干扁的老芸豆。

声誉对人的影响就像抽水马桶,平凡中没觉得它重要,但在堵塞的时候,大家才发觉它有多重要。

像蜂是蜜的制造者一样,某些女人永远是流言蜚语的传播者。一会儿的工夫,抢救室的医护人员们就知道了这女病人的故事,战友们是怎么样设计报复二十年前红杏出墙的新娘的。

王子的电话瞬间冲开了崔加的记忆闸门,那尘封已久的岁月和那个光鲜的女人,像五月的风吹拂着他的脸庞。他带着对张连长新婚妻子刻骨的眷恋奔赴战场,带着对战争的恐惧、对未来的美好期望,甚至也带着对张连长恶毒的诅咒,投身到那场残酷的战争中。

战前高度绷紧的情势考验着每一位战士,茂密的森林、倾泻的暴雨,以及蚊虫的叮咬更加重了紧张的气氛。战士们在写信和阅读中自我安慰、自我放松。那段特殊的日子,崔加把自己比喻成为爱而战的英雄,一首首爱情诗,带着炮火的光亮和战争的激情流淌在信纸上。他真想把一首首情诗寄给张连长的新娘子,幻想着她读到那些火热的诗歌时的感觉,幻想着她终于爱上了自己,一段惊天地泣鬼神的爱情便久久流传……

战斗开始了,崔加和张连长冲锋在一起,弹药不停地在身边爆炸,巨大的树木瞬间倒地,像燃烧的天灯喷着滚滚的浓烟,燎烤着战士们的心。崔加想如果自己牺牲了,张连长至死都不会知道自己和他爱过同一个女人。

他盯着张连长看,张连长一巴掌拍在他的脑门上,让他集中精力看前方。几分钟后,一颗炮弹击中了张连长,一句交代都没有就报销了短短一生。多年之后,崔加一直被噩梦纠缠,那带着怒火的炮弹不停地在身边爆炸,他总是尖叫着醒来。

崔加吓坏了,他为自己诅咒的应验而双腿发软,被战友拖了下去。在那遍地尸横的战场,他感觉自己成了走了气的气球、没有牙的看门狗和没有了枪的战士。

然而,故事却出现了个反高潮。崔加和战友们读到张连长没能寄出的信时,他对新娘子界平的眷恋,像那枚燃烧的炮弹,瞬间成了虚无。她原来是个淫荡的、邪恶的、无耻的、肮脏的女人!

在炮火的轰鸣中,他突然意识到,清算自己的时候到了。绝望的崔加忍受着羞愧、自责和屈辱,烧掉了所有的情诗,像清理战场似的彻底清理了大脑。关于那个让他激情澎湃的女人,随着一九七九年战场上的那场大雨,永远消失了,不留一点痕迹。

余生里,战友反反复复讲述在炮火轰鸣中,他们是如何看见死神的降临,然而,从没有人知道那些没能回来的人到底看到了什么。

二十多年后,界平竟然出现在白鹭市。

医生们讽刺的口气,让界平想起宁愿忘掉的一切往事。她就像四月里得到雨水滋润的牡丹花,从暗淡悲凉中重生了。“他们在说谁?谁是出轨的新娘?”

有好长一阵子,那场夹生饭似的婚礼是她寡妇心上的一根软刺。

“怎么会羞耻到这种地步?”界平发现自己有双重人格,一方面漠视庸人们的冷嘲热讽,坚强无畏地活着,不招惹任何人,像风一样无形无影;另一方面又退缩到面具的后面,逃避着世人的评价,孤独地疗治着脆弱的心灵,舔舐流血的伤口。

她相信世上只有一种流派,就是流言派。

医生检查了界平的CT及血液化验结果,断定她是一时受刺激,大脑供血不足,再加上一夜未眠,身体虚弱,抵抗力低所致。

发生的一切都不是偶然。机体是一个复杂的系统,当昏迷的界平被送进抢救间时,谁都以为她得了非常严重的疾病,可输了两瓶营养液后,各项指标均恢复正常。就像疯子以为自己是上帝一样,每个病人都认为自己离死亡很近。

人会慢慢习惯于自己的身体,就像习惯于自己的衣裳。

这病来得蹊跷,去得也迅速。王子在广告栏前讲着电话,像写小说一样夸大着美人昏倒在怀里的悲壮而唯美的场面。反正吹牛也不会吹白了头发。

界平躲过他的视野,到住院处办理了出院手续。各种化验检查及抢救用药,共消费了3723元。界平没带那么多钱,只好先欠着王子的,改天奉还。

走出医院大厅,依然脚步发软,浑身轻飘飘的。救护车又拉来一个病人,病人像头肥猪似的瘫在担架上,吸着氧,裙子被监护仪的电线挂住了,露着内裤的一角。界平联想到自己也是这副状态,感觉很没有尊严。尊严是她一向比较在意的感觉,她总怕别人瞧不起她的寡妇身份、甚至怀疑她女技术专家的水平。远处传来火车呜呜的鸣笛声,哀愁得就像在沙漠上行驶似的。阳光灼得她睁不开眼睛,再加上本来就有些迷糊,有车开过来都没发现。一辆宝马痛苦地急刹车,擦出撕心裂肺的摩擦声。

“洪界平!”司机突然醍醐灌顶,“我是崔加啊!是来接你出院的。”

他深情地望着界平,目光之亲切有如一吻。

丈夫已成了一位没有东西可输的英雄。界平再也不敢听战友们的话了,不想让他们以廉价的怜悯嘲笑过世的丈夫。她加快了逃离的脚步,似乎那宝马是昂着三角头的眼镜蛇。

界平钻进出租车,走了。寡居的她随身披着一件防弹衣,绝缘的防弹衣就是她安宁的家。她明白如果能从他们那里找到庇护和怜悯的话,那她也休想从他们那里逃走。

界平仓促逃离还另有原因,衣服已被揉搓得满是皱褶,头发散乱无形,脸苍白无神,她不敢,也不愿这样面对丈夫昔日的战友……她凝视出租车后视镜里病弱的自己,似乎洞见了另一种人生,另一种平衡。

崔总遗憾地望着消失的出租车,像发现一只梅花鹿消失在森林里。对她灵魂的了解,如同对自己十指的了解一样透彻。女人,就像这手里的方向盘,只要启动发动机,挂上前进或后退的挡,想怎么转就怎么转、想怎么握就怎么握……想到这,崔总安然了许多,又恢复了一只眼正经八百、另一只眼狗胆包天的状态。

远处,金属般的天穹下,楼群静立,蓝光幽幽,在迷蒙中重叠着。没有人因为追不上一个中年女人而失落。

界平时常到外地参加会议,相对于和同事一起出差,她更喜欢一个人的自在。这样她就可换掉职业装,怎么休闲怎么穿,还可以丢掉院长或专家的身份,像个地位低微的初学者,没在人群里,讲得好就听,讲得不好就看闲书或干脆逛商场。

这次会议遇到了一位“高大上”的领导,他们分配在同一小组。这位“高大上”一米八的个子,硕大的鹰钩鼻极具特色。这位新任副院长所在的设计院不足白鹭设计院的一半大,业务也仅限在狭小的本市或乡镇里。可“高大上”副院长狂妄地认为,人的智慧与身高成正比。基于这坚强的理论,便很抢镜头,就餐时自觉地端坐在主位,讨论时抢先发言。他认为讲得对错不重要,重要的是气势要足,语气要像迫击炮似的硬朗。“高大上”对待同组成员,完全一副大领导对待实习生的派头。见界平默默无语地听报告或听人讨论,便以为界平是刚毕业不久的美女大学生,施舍似的对界平讲起了他的卓越成才史,正讲到精彩处,没心没肺的会议组织者却把界平请到主席台,隆重介绍界平获得的国际大奖。这位“高大上”当即逃出会场,遇人便说界平剽窃了他的设计理念。

“你永远剽窃不了她的人品!”但那人没说出口。

渣男太多,这是界平不想和人交流的理由之一。

界平坐火车返回白鹭城,火车的电视里转播着中央新闻。中国驻南斯拉夫大使馆被炸,五枚精确制导炸弹从楼顶直穿地下室,并有多名人员伤亡。乘客们躁动得像火车的某个地方也隐藏着炸弹似的。

坏消息像只火蝎子,叫人心里发毛。

界平在靠近过道的座位上看书,靠窗坐着两位中年男子。爆炸事件让其中瘦子极其神经质,滔滔不绝地讲起了他最近从南斯拉夫逃亡的经历。

“我学的是斯拉夫语系,我的祖先曾是巴尔干半岛的居民,经考证在马其顿附近。也许我的祖先和亚历山大国王有血缘关系呢。你仔细看看我是不是有点儿南斯拉夫人的特点?”瘦子正敛了表情,像照镜子似的嘴闭得紧紧的,接受对方目光的检阅。

界平坐着没动,书摊开在腿上,冲着没有读完的那一行字淡淡地笑着,露出了一副心照不宣的梦悠悠的表情。

同伴边吃着瓜子边摇了摇头。

“我和第二任妻子结婚后,便带她到塞尔维亚、保加利亚等蜜月寻根。当时南联盟和北约口水战打得很厉害,但每个喘气的人都猜测不会有战争,特别是新婚旅行中的人总以为,头顶飞着炸弹的日子像天堂一样遥远。突然,睡梦中,飞机轰轰,炸弹遍地开花,梦都炸碎了。交通、电力、饮水全部中断,难民像遇到了吸血鬼似的四处乱窜。

“炸弹将加油站炸成一片火海,一个个火人手舞足蹈地迈着太空步求救,他们伸出着了火的手,注定是一场空,但依然努力把姿态做完。我突然想起,要是愿意,就在此刻,我可以跑到街上,满嘴脏话,挑个斯拉夫女人往怀里一抱,要么见人就给他一枪,或者砸烂一家已关门的店铺……世界大乱,已无法无天……

“听说有个开餐馆的中国人,像《辛德勒名单》里的男主角一样,有办法能把同胞送出战区。

“我们在他的船形餐厅里等待了六天,也洗洗盘子、擦擦餐具,像等待上帝一样,等待当地的一名军人。不知老板花了多少钱,让那人把我们带出了战区。”

“他为什么不离开呢?”一直在吃瓜子的男人百思不得其解,他嗑瓜子的动作,总让人想起松鼠。

“发财!他的餐厅天天顾客爆满。各国留在战区的记者、使馆工作人员总要吃饭。而他却能弄到粮食和水,保持着战时简单的饭菜供应,当然他把价格翻了四五倍。这人是为战火生的,炸弹在距他五十米的地方爆炸,眼睛都不眨一下。”

“编故事吧,我才不相信呢!”

“有人喜欢马匹交易但并不爱骑马,他就是那种人。”瘦子站起来,从货物架的旅行箱里,取出了一个牛皮纸口袋,啪地甩在同伴面前,震飞了一片瓜子皮。

瘦子从牛皮袋里掏出一沓照片,“这就是关老板和他妻子!他们夫妇拒绝和我们合影,可经不住我小妻子的热情。”

照片在他们两人手里转换着,界平用余光看到了照片,突然心一沉,一种新奇的、前所未有的战栗飘进了她的寂静,把她的世界搅得粉碎。她的手哆嗦了,嘴唇也哆嗦了。她看到了高顿,据说旁边的是他圆脸妻子。

生命的墙坍塌了,悄然无声,像默片一样。

二十世纪末,关老板像许多才华横溢而又找不到伯乐的头脑发烧的青年一样,怀着发财和见见世面的梦想,走出了国门。他先是辗转到了希腊、匈牙利等地后,落脚于塞尔维亚的首都贝尔格莱德。贝尔格莱德位于萨瓦河和多瑙河的交汇处。他向来喜欢河流穿城而过的城市,总感觉那样的城市既浪漫又温馨。很快他在多瑙河岸边的船形餐厅里,当了服务生。半年后,他买下了这个餐厅,成了名副其实的老板。

现实生活如同纸制的布景被扯破了,背景倒地后,露出了后面的东西。贝尔格莱德历史上战争频发,曾先后被匈奴人、东哥特人、阿瓦尔人和奥斯曼帝国征服。多种文化的碰撞使这个城市具有独特的迷人气质,像T型台上的混血美人,总是有着说不出道不明的炫惑魅力。

当时,掌权的塞尔维亚政府与联盟内的科索沃、黑山等民族矛盾尖锐,最终爆发了大规模的武装冲突,并升级成了内战。

贝尔格莱德弥漫着炸药、桃花和烧烤的混合味,幸存的人们总洗不掉身上的尘土。时间是失踪的面具。在城内见到的一切,都是无依无靠的意象,是意象的碎片。城市是个可怕的处所,没有人能在此起彼伏的爆炸声中保持十分钟的理智。

一夜醒来,关老板竟发现自己处于战争的中心,这特殊的待遇像坐在了炽热的烤炉上,祖国像太阳系般遥不可及。“自由”一词让他听起来像在无畜的田野里抽鞭子。几年来他金钱铺路,和各方都建立了不错的关系。战争初期,帮助了一些中国侨民、游客顺利脱离了战区。战争中,他的餐厅成了中国、日本、韩国、美国和俄罗斯等国记者就餐互动的场所。贪婪之念掩盖在狭义之举的外衣里,关老板也大大发了笔战争财。

炮弹的阴影像个快速挖开的沙漠古墓,散发着令人惊慌的魔力。河水静静地流着,城市已炸成了传说。这种操蛋风景不是给娘儿们看的。晚上七点多,身处战争中心的各国风流人物会集在船形餐厅里交换着有价值的新闻。高空望下来,船形餐厅像一个璀璨的宝石,闪烁在河边,吸引着炸弹的心灵。突然,像天降馅饼般,船形餐厅腾起一团美丽的火焰,然后魔术般消失了,一半沉入河里,一半燃烧在岸边。河里漂着如山似的木板、桌椅、铝盆、餐巾和水晶杯。堆在岸边的残骸燃着熊熊的大火,当时餐厅里的人不是淹没在水里,就是燃烧在了火里。人就是这样,他活过,活得自在;他消失了,消失得也自在。但也有人说,这人不是关老板,关老板一个月前就逃往欧洲了,这人是关老板的朋友!

界平像挨了电棍似的打了个哆嗦。

在长长的二十多年的生活里,她不相信高顿已结婚,不相信松树下的对话。他甚至怀疑这个人讲的关老板是不是高顿。可照片上,高顿的胳膊亲密地搂着圆脸女子,像搂着全世界。

被炸的不仅仅是船形餐厅,还有界平的梦想。那胳膊里的女人,界平感觉更应该是自己。谁人知晓那个照片上老板的迷人魅力,然而她始终都知道。她大脑里的爱情神经无法受控,而由此所带来的那种心慌,足以使一切缺憾变得值得。如同永恒一样,爱情是一种野心,一种永远魅惑的野心。鸟儿都知道千万别把白芦竹的种子吞进肚子里,不断生长的种子使鸟儿迅速解体而死。而今,界平吞进了嫉妒的种子,这种子正如蚂蚁噬骨般地折磨着她,摧残着她。

界平装作看书,无意中将书放在小桌板上,压住了一张照片。果然,当车到沧州时,两位靠窗的乘客下车了。

界平拿起书下的照片,细心地抚摸着,仿佛二十多年的思念都在那轻轻的触摸中潮水般地荡漾了。她任由时间冲刷记忆,任由泉水无止境地涌出。

“他成了别人的丈夫,一个永远香睡不知失眠为何滋味的成功男人,一个绝情的有情人。”界平沉浸在想象的世界里,在她失去他怀抱和双唇的二十三年里,他一直到梦乡里来找她,他们在梦里相会。她安生于他的名字之上,一如桨手坐在小船里。如今看到他丰满幸福的妻子,界平恨不得像落在沙漠里的雨滴,马上消失得无影无踪。

界平觉得那渗入车内的阳光也正在穿透她的身体,把她的血液变成了蒸汽,她已没有力量控制自己的蒸发。另一辆火车呼啸着和这辆火车交错驶过时,那瞬间的飘忽使她感觉人生就像演一段电影,临时抓来的群众演员对于参与拍摄的电影故事一无所知。而自己在高顿的故事里身不由己地充当了群众演员。

车到白鹭城,界平随着人群走出了出站口,立刻有拿着广告册的人围上了她,向她推荐宾馆、旅行和房产的信息。她漠然地突出重围,像走在自家院子里似的从容自信,仿佛把照片引起的阴霾心情,统统丢在了火车上。四十多岁的独身女人就是这样,能把锥心的疼痛和傻瓜才会有的幸福合成一种装聋作哑的独特美。高顿像睡美人似的沉睡在心底,虽然他无知无识地睡着,但他终是她的,只能是她的……她坚信酣睡的爱人终会在一次山崩海啸中突然惊醒,高贵而真实地立在她面前。

突然,长得像高顿的男生微笑着向她走来,他的微笑可以用来炼金!瞬间,二十多年的渴盼和惊喜海啸般吞没了她,事先没有一点预兆,体内的河流开闸了,心底涌起一片粉红色的浪花。

“高顿”的形象有着启示录里的沉重和地狱般的绝望。思念和忘却交战着,对于这场实力悬殊且掩藏在心底的战役,二十年多里,没有一次纯粹的胜利或失败。梦里,他的声音像敲打水晶杯的清脆,纯净空灵……仿佛她人生的每一天都在银铃鸣响中度过着。

手里拿着高顿中年照片,面前走过来的是二十多年前的高顿的形象,界平像中了巫婆的魔咒似的不知所以。这位向她走来的年轻“高顿”,如同雨后的黎明般彬彬有礼,又如月夜的大海无拘无束。七千多个夜晚她都试图了解这个男人,可如今,依然无法掌控。她曾在他身上看到过似火的激情,但她比以往更清楚地意识到那不是因她燃起。

“高顿”坐进了停在广场上的车里,车子开走了。界平的心立刻无所不在。

在短短的一分钟里,她重温了二十多年的香梦。

世界说大真大,说小还真小。不管你懂不懂水性,会不会游泳,生活像大海般吞没了所有的青春和激情。崔总二十年前的战友们,转业安置在白鹭市的只有王子。说来也巧,如果不是王子的书,崔总也不会知道洪界平在白鹭市,并且已升到设计院的副院长。崔总由木材生意扩展到建筑领域,中标的第一个项目,就是由设计院操刀的,与他们发生了许多摩擦,受了很多波折。他深知设计人员在工程中的重要作用,得罪了就会付出利润丢失的悲惨代价。洪副院长,那位曾让他疼痛到抽筋的女人,竟然在二十年后,再次相遇。团结好这个女人,岂不一路绿灯了。当今社会是一个不规则的淘金地,里面的例外比规则多,致富的过程就是学会在规则的暗流里游泳的过程。

对于建筑公司的老总来说,洪界平真像份厚礼,整个世界就是一个偶然。

在世纪之交的中国,建筑领域是一个暴利的蛋糕,只要得到合适的项目,金钱就像丰收的稻谷般哗哗地流到账户上。公路越修越宽越伸越远,高楼像雨后的竹林,竞争着往高里钻。现代化的楼堂馆所,赶超发达国家的设施。无论大城小市,都快速地以崭新的市容迎接着日新月异的时代。涉足于房地产或建筑领域的商人们,大都变成了中国第一批富翁、完成了贫富差距扩大的首次变革。当崔总捞得第一桶金时,他知道有上百桶金在等待着他去提。他被自己的欲望吓坏了,仅一刻钟的工夫,他又习惯了自己的欲望。他仰面躺在宾馆豪华的床上,望着天花板上华丽的水晶灯,倾听着自己过去的回音。想到过去曾那么贫穷,以至于连妻子和狗都瞧不起他,这感觉太可怕了。

腿上的狗齿印,让他心脏疼痛了好多年,至今他仍不敢穿短裤,怕人问起像狗般看家护院的岁月,问起孩子八个月时,跟别人私奔的前妻。如今儿子在美国上学,学习很尽心,父子关系良好。听说前妻和那位小丈夫去了深圳,并且混得不错。崔总每次到深圳出差,似乎也盼着在街头或在商场遇到前妻。说也奇怪,在异国他乡,他默然遇到过许多同学、老乡或战友,竟然从来没遇到过那个女人。看来缘分结束得也真干净,但遇到又会怎么样呢,无非相识一笑罢了。

女人的多变与贪婪,让这位诗情画意的军人不敢再相信婚姻。迅速膨胀的钱包和急速围拢上来的美女,让这位穷苦军人出身的老板,立刻变得多疑且狡猾。一定意义上,女人可以明码标价,像衣服或手表,出的价位不同,商品的品位也有高下之分。商场如战场,拼智商也拼情商,但绝不像对待女人那么简单。崔总看到的爱情,总是散发着珠宝的光彩,然后以失望收场。

对方是企业家还是老骗子,这一点过去和现在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受骗了。有的狗先咬人,后汪汪叫;有的狗光咬不叫;还有的狗先狂吠,然后才咬人。人类的头脑对于寻找食物,和狗鼻子一样。在建筑这个行当混久了,难免会被吓着或咬伤,几次跌宕之后,兵不厌诈,崔总也寻到了制胜的捷径。

设计院副院长洪界平,是崔总一定要攻下的堡垒,不是作为女人,当然也可以作为女人,而更是作为设计院里的卧底。洪院长如果大笔一挥,他的钱包可能会千百万地鼓胀起来……

打听到界平返回的车次,崔总亲自等候在车站。她是他的一盘精致的菜肴,他已准备好了胃口。

夏天给人一种潮湿的感觉,树叶更是染上了浓重的色泽,天空留下了鸟儿掠过的湿漉漉的痕迹,阳光下蒸腾着黏人的气息。在半煌半暗的光线中一切显得很陌生。火车的轰鸣、音乐的轻响、人声的嘈杂,这一切比界平生活其中的现实要神秘得多、模糊得多。崔总像瞄准敌方阵地似的,盯着涌出的人群,寻找着他的目标。

界平出来了,她茫然地寻觅着人群,崔总以为是在等接她的人。

“嘿,真巧!”

界平立刻意识到他是谁了,从前的小崔,现在的崔总。她欠了他的治疗费。界平慌乱地伸出了手,对自己不识眼前人表示深深的歉意。记忆可以使一切重现,但无法重现感觉,只有一度与之相联系的感觉才能使过去完全复活。

“我要接的客户,却被别人抢走了,我送你一程吧?”

界平根本就不想和这人靠得太近,无论是他,还是王子。

“你不会烦我吧?”

“我有资格烦丈夫的战友吗?”

眼前这位丈夫的战友,就像《我的老战友们》里写的,他们对她怀有很大的误解,甚至怨恨,但界平根本就不在乎他们的想法,就像鱼不在乎山羊的想法一样。

二十年来,界平总是和男人保持着一定的距离,除了场面上的握手礼仪外,即便站着交谈,也总是保持着一米远的距离。小于这个距离,她就有压迫感、有被侵犯领空的愤怒。现在,高大的崔总站在面前,和蔼地看着她,她不由得后退了两步,像裹脚女人站不稳似的。

在崔总启动车子的时间,界平翻出钱包,像刚做成一笔买卖似的,数出一沓钱,还给崔总。崔总一把按住了界平拿钱的手。“不用还,要还你就下车!”

界平看了看崔总生气的表情,微微一笑。这瞬间的笑容让崔总明白,这个女人可不是一般的固执。果然,界平根本不在乎他兄弟般的情感表达,把钱放在仪表盘上,任话没说拉开车门下去了。

“好,你的行李就算付利息了,再见!”崔总一踩油门,拉着界平的行李走了。

界平像遭遇了抢劫似的,气得茫然无措。她不是气他拉走了行李,行李必定是要还的,而是气他对她表现的那份亲昵,那种自家人似的从容。她根本不想和任何男人有过分亲密的关系,特别是丈夫的战友们。那缱绻的阳光、林荫草坪上天鹅绒般的寂静、梧桐树阔叶上闪烁的光斑——这一切使她倍感颓废。

她站在广场上,人们像蚂蚁般来来去去!这个城市,大家都一样,谁对谁表示优越感都很无聊。

每次战友们聚会,崔总、王子等战友们总是以特别的形式纪念着张连长,对那位新婚夜就让张连长睡沙发的新娘,怀着难以言表的报复心理。部队展现的是男人最为英勇的一面,而战争则让没有血缘关系的战友们亲如兄弟。当初,新婚之夜,她让张连长难堪,就是让整个连的人难堪!

每次回忆战争,总像拖欠了牺牲者散发着血腥和噩梦气息的巨债。折磨一个让他们集体怨怒的女人,必然有无穷的乐趣。如今,界平依然守寡,尽职尽责地养育了女儿,精于事业,成了严谨的专家,这确实又让崔总惭愧难堪,怀疑当初对界平的判断是否正确,对这个女人的认知是否遗漏了什么。

然而现在的界平,无论如何也不是当初让崔总诗情勃发的女孩,人到中年的他才明白,他当时爱的不过是青春的幻想,不过是意念里的女人形象。

显然这个女人有跋扈的一面,也有高傲的一面。她的高傲刺伤了崔总,就像当年刺伤了张连长一样。崔总看不惯的就是自以为是的女人。崔总特地来接她,竟然被她排斥到千里之外,多重气愤造成了他折磨这个女人的想法。

界平恰恰是商业园的设计者,刚刚承揽了这项工程的崔总,内心暗喜,有自己人设计,让她把设计搞得复杂些、高档些……这可是天上掉馅饼,老天爷有意让他大发一笔了。他犹如陶醉在五一长假里,阳光、沙滩、海浪,平静而快乐,烦恼总在海的另一端。

“女人,低级动物。”军人出身的崔总自信可以摆平任何女人,多年的商场经验告诉他,争取合同比征服女人更能满足他的创造欲和占有欲。他再也不是那个写情诗的小战士了。她不相信他的真诚,真是调皮到家了,但对于功成名就的钻石王老五,给她当司机,她还能指望什么呢?

“开创事业需要智慧,而征服女人,有钱就行了。”崔总觉得他如果不是企业家,完全可以成为有特色的哲学家。

同样,对付界平这样高傲而顽固的女人,钱,依然是最有品格的敲门砖。

当崔总拉着界平的行李独自离开时,他有替张连长报复这女人的惊喜。仿佛她是一个碉堡,就应该这样狠狠地摧残。

界平下了出租车,刚拐到四楼的楼梯口,就看到崔总倚在墙上,旅行箱放在脚边。界平用一秒钟稳定了情绪。对于她,玩笑一词多少与调侃、错误和棍子有关。她一步步走上了台阶,从包里拿出钥匙,旋开了门,提着行李箱进了屋。崔总推着门问:“不请我喝杯水?”

界平生硬地关上了暗红色防盗门。

崔总一时没回过神儿来。是自己玩笑开过了头,还是她确实没有幽默感?

良久才转身下楼,走到拐角处,还回头望了一眼,希望那暗红色的门能及时打开。

把女人简单的归类,是崔总犯的重要错误。寡妇的一生不会复杂得像妓女,也不会简单得像天使,在诱惑和反诱惑的挣扎中,崔总这种自作聪明的无聊男人,界平见多了。

返回时,崔总才顿悟到,自己成了一盘被界平丢弃的菜肴!

界平在整理行李时,突然从旅行箱的侧面发现了一笔钱,正是她还给他的那笔住院费。界平拿着钱,像拿着一团麻烦,仿佛又看到了那张通晓世故、善于讥讽的脸,那双能看透一切的棕色眼睛。她不是乞丐,不能被施舍。即便穷到被人救济的地步,也绝不会捡拾这人遗落的金币!

饱汉是瞎子,在崔总的眼里,贫穷的女人,包括情感贫穷的女人无异于一个夜间谋生的妓女。

界平拿起放在桌子上的照片,再次审视着搂着圆脸妻子的高顿。她被忧伤淹没,像贝壳被大海的波涛淹没一样。

“为什么还在乎他?要到何时才罢休?”

要想不被思念的潮水淹没,唯一的办法就是不要做爱情的一分子。生活是有缺陷的,只有女儿才是熨平她焦躁灵魂的一服汤剂。

世界只是尘土而已。

二十多年来,她无数次地恨自己,无数次忏悔这无望的痴情,可痴情是久治不愈的风湿,总是在一定的气候、一定的季节再次发作。直到今天,她仍然记得那些倒吸一口冷气的日子,这冷气仿佛是从魔鬼般肆虐灾祸里飞出来的。回忆像催眠剂,带着青春的悲伤,令界平无法抵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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