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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界平感觉自己像拉磨的驴,两眼蒙住,兜着一个地方转,一转就是八个小时。她往宿舍走着,鞋跟有节奏地敲打着水泥路面。街道悠长地伸进了橱窗的侧镜里,这种虚幻的延伸像电影镜头般演绎着大街上的故事:一辆从左向右经过的汽车会陡然消失,街道沉着地等待着它,可它不再出现,如掉进了黑洞一般;另一辆汽车,从相反的方向突然开来,也消失在镜子里。

镜子的幻影混乱了她的思维,她想理清马柱的问题,可大脑混浊得像泥浆。很长一段时间,她聆听内心纷纷扬扬的雪片,滋生心底的寒气冻结着发梢。生的困惑、身体的欲望以及心灵的贫血,让她迷失了双眼。路边是新华书店,她像只觅食的小鸡,隔着玻璃窗向里斜溜一眼,抬脚拐了进去。

这里人少,安静,飘着淡淡的油墨香味。界平随手翻着一本散文。书架拐角处,一位军人也在翻书,那翠竹般挺拔的身材,劲松般坚毅的形象,还有那专注的神情,界平内心突然波澜翻涌,周身如电流激荡。任何一位挺拔的穿军装的男人,都会让她毫无防备地想到高顿。界平惊诧于浑身涌动的舒爽、陶醉,她痴迷地沉浸在军人英武的幻觉里。现实和幻觉纠缠着她的神经,蹂躏着她的血脉,她感觉双颊发烧,手心出汗,双膝发软。

书店里爆发出尖锐的争吵声,原来一位八九岁的小男生买了一本漫画书,出书店时被服务员拦住了,漫画书里还夹杂着另一本书。服务员指责他是小偷,小男生脸红得像晚霞,强辩说他表哥刚才替他交了书费的。

饿汉是聋子,强词有时可以夺理。

“你表哥呢?不会没出生吧?”服务员质问着。

解放军放下手里的杂志,走到门口,“您好,老总。”

服务员听到这天外飞来的头衔,受宠若惊,殷勤趋奉。解放军拍着小男生的肩膀说:“小强,怎么不等着我。”

小强含泪望着付费的解放军。

军人的侠义之举犹如新出炉的烤地瓜,香气迅速弥漫。界平悄悄拿起解放军放在柜台上的书,似乎有靠近军人的错觉。那是一本国际时事杂志。她毫不犹豫付了账,不管是否喜欢,今天,她买的是感觉。

拿着那本透着油墨气息的杂志,走在青石板路上。一位拉二胡的艺人正专注而悠扬地拉着《二泉映月》,音乐悠扬而凄美,灰白的山羊胡子,起了毛边的中山装,以及那和善而无原则的五官,给人一种同生同乐的亲切感。老人坐在马扎上,一把陈旧的二胡支在腿上,微闭双目,如痴如醉,身子随音乐起伏着。不时有行人驻足丢下一些零币,他并不理会,也不在意,依旧沉浸在自己的音乐中。这行云流水般连绵起伏的旋律,犹如在倾诉人世间的辛酸苦辣、坎坷不平。界平掏出仅剩的五角纸币,放在艺人前面的生锈而发黑的铁盒里。

一位十七八岁的脸上有刀疤的男子走到拉琴的老人面前,推开界平,弯腰拿起铁盒,一把抓净纸币,随后又将硬币像倒豆子似的倒进自己的衣袋里。

抢劫老人,真卑鄙。

“喂,放下!不然我打断了你的鼻子。”界平还没开口,一位中年男子一把扯住了刀疤男子的衣服。

“小心他打断你的腿!他是我爹,会少林拳!”

老艺人睁开了蒙眬的眼睛,冲中年男人点了点头。围观的人群散开,该干吗干吗去了。

界平觉得那音乐不再那么美了,尽管整个过程老艺人都没中断《二泉映月》的旋律。

“人是世上最好和最坏的动物。”回家的路上界平这样想。

济南的盛夏,清冽甘美的泉水从地下涌出,汇为河流和湖泊,家家泉水,户户垂杨。趵突泉、黑虎泉等汇集的护城河,深不见底,清澈甘甜,垂柳依依,荷香四散。

界平的内心像风景般的秀丽,那杂志像抛光过的玉石,由于无法想象的原因,在界平的手里熠熠发光。她抱着杂志,像抱着一个陌生的小世界。界平依在被子上翻着新买的杂志,那火药味十足的东南亚局势、新奇的异国风情,吸引着她。突然,一幅照片让她把眼珠子差点瞪出来:高顿陪美女站在阳光灿烂的游艇上,高顿穿着军装,搂着穿着黄色连衣裙的美女,他们脸上荡漾的笑容海洋般湛蓝透明。

界平所有的坚强像海浪冲击的沙堡,瞬间粉碎了。妹妹的冤死,自己未婚先孕的艰难,以及孩子夭折的悲痛,终于像灼热的子弹,击穿了她的胸膛。她没发觉流下泪水,她倒希望能淌尽最后一滴血。她羞愧、煎熬、惴惴不安,仿佛身体里沸腾着疼痛的火山,正烧灼着她的青春和生命。她终于丧失了对肉体、精神和梦想的全面掌控。

长篇通讯报道了高顿如何练就成了军事人才、战争英雄,顺带介绍了他一见钟情的婚姻,女方是部队文工团的演员。

界平由着自己滑入痛苦的深渊,谛听深渊里坠落的风声、死亡的哀鸣和种种破碎的响声。她曾坚信他的爱,给他的离开编造了许许多多可信的理由,只要他能出现,她依然会毫不犹豫地扑向他的怀抱,抛弃所有怨怒和悲伤。然而她期望的正是他稳如磐石的弃绝、遥无音信的背叛、卑鄙的操行。她一点也没有想到,花容月貌,风魔人心,爱情已走出她的生命。她看着杂志上被记者偷拍的照片,心好似炮火轰炸后的土地,硝烟还没有散尽,默默不作声的蜘蛛,已在暗地里结网,侵占了内心的每个角落,吞噬了她所有的欲望。

可以丢掉一切,但绝不能动摇希望。高顿一直是她坚强的希望,是她生命的氧气。她可以不要历史,不去回忆艰辛的过去,可以忽视养父猥亵的摧残,忍受马柱的恐吓,甚至,忍受命运赐予她的一切灾难。她相信有一天高顿会突然回到她身边,过上美满幸福的生活。而今,他的爱情果然碧海蓝天、星光灿烂,甜蜜得像五月的花海,幸福得像雨后的彩虹,可女主角却换了别人!

绝情绝义!

再没有比打碎希望更残酷的事情了。希望是蛋壳,壳不存,蛋清和蛋黄必然随之消亡。那天夜晚,在刘紫荆甜美的酣声里,界平想到的都是各种各样的悲惨故事,包括那位拉二胡艺人的不孝儿子……

这世界还真是在病中!这不是她梦想的世界,但这就是世界。手放在钢琴上并不意味着音乐,拥有过爱情并不等于拥有爱人。今夜,天空和她一起精神错乱。她额头滚烫、脚踝发软。那美好的爱情,将永远埋葬在过去的时光里。真情换回的是猜疑和谎言,然而从他的世界离开又是多么困难。她巴望着变成一滴雨,消失在河流里、淹没在夹缝里。

泉城一夜暴雨,夜深的风像巫婆的披风,惊雷滚滚似炮火轰鸣。黑暗中影影绰绰,摇曳披拂,忽儿竖直,忽儿倾斜,仿佛巨大的黑浪,翻滚向前。河流暴涨,街道似川,狂风得意忘形地肆虐着,仿佛这是人间地狱。

钟的秒针奔跑着,就像一只凶狠的藏獒,扑向垂涎已久的时刻。界平影子般急匆匆钻进了暴风骤雨里,像射向靶心的箭,奔向护城河……雨,雨……只有那淋漓的雨才能冲刷她的烦恼……只有那狂暴的风,才能席卷她的愤怒……

杨柳疯狂地抽打着,河水像发狂的魔鬼拍击着巨浪,溅起凶恶的愤怒。小船斜翻在浪涛里,转瞬不见了踪影。界平站在护城河的桥上,双手紧紧握着护栏,狂风撕扯着她的头发和衣衫,像要剥夺她仅存的尊严。她意识到这承受风雨的洗礼不是今天才决定的,而是在很久以前,当她站在妹妹的墓前、当高顿离开、当失去婴儿的瞬间,她都曾想让淋漓的暴雨洗净自己的骨骼和灵魂。闪电在夜空炸亮,天地通明,高高的桥头上,界平火红的衣裙、披散的长发和晶亮桥面、愤怒的河水,成了独特的风景画。

“每个人心里都有自杀的种子,但绝不是我!”

突然,惊雷炸响,狂风吹得护栏咔咔作响,界平来不及撤离,随着破碎的护栏,被卷进了滚滚的浊流里。

天漏泉城,大街小巷积水如川,商店、教室雨水倒灌,地势低洼的房屋像沙堡似的倒坍了。

军队紧急行动,抗洪抢险。一支连队沿着护城河向低洼居民区冒雨急进。突然,白光光的闪电劈开黑云。一个红衣人坠入河里,像电影镜头,赤红的颜色随着惊雷,没入黑暗中。连长张连喜收住脚步,喊了句“救人”就跳入了湍急的水里,瞬间没了踪影。另有一位叫崔加的战士,也像鲤鱼似的没入水中。

河水浊浪滚滚,势如破竹,凶恶地扫荡着一切。战士们焦急地望着河面,不见张连长和崔加。整个世界就是一个水系的黑色偶然,模糊不定的波浪突然出现又漠然消失,一轮轮地涌来抹去,好似魔鬼的戏法。

一分钟、五分钟……绝望蹂躏着战士们的心。

突然,在洪水翻卷的岸边,露出了三个人头。士兵们像看到太阳一般惊喜,从张连长和崔加的手里接过了昏迷的女人。

界平被战士们送到了就近的部队医院。

愤怒的天空终于恢复了平和的性格,露出了热情的笑脸。阳光清新而热情地照耀着泉城,幸存的鸟儿欢快地在枝头鸣叫,凉爽的南风越过千佛山,扑面而来。仿佛昨夜不过是一场没有色彩的梦。

界平一直昏迷不醒。时间是失踪的面具,现实生活如同宏伟的海市蜃楼被风雨扯破了,背景弥散,露出水雾的原始形态。

张连长也不知道这女子叫什么、哪里的人,那入水的一团红色,是被风吹的还是自己跳下的?

界平慢慢睁开了眼睛,梦游似的看着前方。草原尽头,月亮升起,又圆又红,一队人字形的大雁从月亮上飞过,片片云影像彩带,浮在月亮周围,左遮遮,右露露,月亮终于升到清冷冷的天空,白晃晃一片晶莹,朝泉城洒下一片皎洁,高顿站在桥头上……

“高顿……”

界平的手微微抬向张连长,张连长迟疑地接过她苍白的手指。错乱的界平感觉那已不是自己的手了,两颗泪珠滚下眼角。她像看到一线希望,在未来摇摇晃晃,又像发现了一枚火红的柿子,孤独地挂在枝头。

“高顿……马上就到!”张连长安慰着陌生女子。

监护仪突然报警,心脏骤停,病人再次昏迷。护士按了急救铃,医生们推着仪器拥进来,立即进行电除颤,心脏注射三连针。被安排陪护的崔加吓得面色苍白,仿佛该急救的不是那女子,而是心律狂乱的崔加。他见过人的死亡,初中时,老师要崔加站起来背诵课文,他刚刚站起来,老师就心脏病发作倒下了。他被死亡的迷雾弄得晕头转向,储存在膀胱里的废水不受控制地顺着腿温暖地流了下去。

看到医护人员在急救,崔加第一个反应就是憋住水管,以免再尿湿裤子。对他来说,忍受别人的病痛比忍受自己的小便容易得多。

女性的病态有不可言传的美妙,崔加有生以来,还是头一回玩味,他从来没领略过这种雅致的昏迷、美丽的五官、睡鸽似的姿态。他哪里知道,他尿急的反应正是因为床上这位如诗般的女人。一想到如此美丽的女孩,却差点以惨剧收场,而军营里那些粗糙的战友,却嘲笑他的看护任务,就愈发感慨造物者的残酷。他日夜陪伴着她,想象着牛郎陪着织女、宝玉陪着黛玉……无际的幻想让崔加走火入魔。

马主任接到界平自杀的电话着实吓了一跳。界平差点被洪水冲走。如果“威胁”这个词不露出伤人的射线,马柱也不会那么自责和恐惧。那小小的阴影像快速挖开的坟墓,散发着令人惊慌的恶臭。

被人误解为自杀,界平不知道自己是该哈哈大笑还是痛哭流涕,不知道是该庆幸还是该认倒霉。她一心一意活在幻想的世界里,仿佛一位即刻行刑的死囚,不拿未来搁在心上。

她终于明白一个人只能走在上天设定的宿命之路上。

她以一种无所畏惧的从容,开启了另一种生存状态。

界平像一座高压变电站,马柱再也不敢靠近,再也不敢伸出多情的手了。国王也有禁忌,何况一个车间主任。

月亮羞羞答答地升起,又圆又白,缓缓移动着步子,向泉城洒下片片月华,大大小小的泉眼喷勃着晶亮的快乐,穿城而过的河流承载着道道银光,这些白光好像一条条无头蛇,遍体明鳞,盘来盘去,一直盘到河底。

明晃晃的河道里银波流窜。

河水很健忘。

她还是第一次看到自己站在一大群人当中,又是音乐,又是舞蹈。她的痛苦化作一股对世界、甚至对自己盲目的怒火,这反而增强了独自面对孤独的勇气。暴雨之夜似乎已经离她很远,仿佛相隔了半个世纪,中间到底出了什么事,使前后的自己如此陌生。界平小心翼翼地不让任何表情泄露内心的痛苦。这些人挥霍如王侯,一腔没有着落的野心和荒唐无稽的狂热,旋转在舞池中间,骄傲得不可一世。界平想离开,希望自己和牲畜待在一起,也像牲畜一样喑哑、安详。

张连长拦到她面前,邀请她跳舞。这个人救过自己,无论如何她都不好拒绝。张连长被评为“抗洪抢险英雄”,事迹在各大报纸上连载。他们随音乐进入了舞池,她僵硬地挪动着身体,像被绑架了似的,努力调整着情绪,尽可能露出温和的笑容,可连自己都感觉虚假。她的手被握在张连长手里,觉得又生硬、又颤抖,如同一只鹦鹉,虽然被捉住了,还试图飞走。

窗子打开,微风灌了进来。一股独特的气息向她飘来,高顿身上特有的气息,瞬间唤醒了冬眠的欲望,混淆了长梦与记忆的细微区别,好像记忆还有一种深沉、持久的呢喃,驾驭声音的呢喃之上。

看向张连长的目光软化了,他英武的侧影,和善的表情、放在她后背有力的手掌,悄悄地感染着界平。玫瑰红的色彩伴随着浪漫的音乐,和着习习香风,好像一阵狂飙,吹遍了她的灵魂,氤氲了她深藏的欲望。她有些微醉,有些眩晕,像喝了酒。

“你冒充了小强的表哥,替他付了书费吧?”

“那你也是小强的表姐,你也做过小强的算数题!”

“也许你怂恿了一个小偷。”

“孔乙己怎么说的来,窃书不能算偷也。”

有了这段序曲,两人似乎跳得更和谐了,像老朋友似的。她的手是温暖的,这温暖让他回忆起别的场景,虽然有些感觉永远埋藏在心里。二人笑容拘谨,仿佛在睡眠里,梦境汇合在同一领地,与外部声响隔绝。

“谢谢你!”

“谢什么,我连猪都救了……”张连长感觉比喻得不恰当,不好意思地笑了。

两个一百八十度旋转,张连长把界平带出了舞池中心,慢慢晃到角落里。他不想让人注意他们的谈话。

“你曾把我当高顿!”

“我也曾把你当雷锋!”

一层乌云飞过界平的脸颊。他哪里知道,“高顿”这个名字不但是界平的毒药,也将是让他足以发疯的毒药。

很多人不敢爱,是因为太多的事情,太多的过去与未来纠缠不清,而她不同,她只有现在。他们聊起了中越即将开始的战争,聊起了风吹落叶似的命运。

“没有人能毫发无损地走过战争,这必然是一场恶仗。你赌高顿,我赌战争!说句掏心窝的话:我没打算活着回来,因为老天不会给我这种奖赏!”

“我在和将死的人跳舞吗?”

“别忘记了,是我救了你。”

“我正努力记着,我在想该怎么救你一次。”

“你上演了一出可怕的悲剧。”

“你刚说什么来着……没有人能毫发无损地走过战争……”

空气里有一种怪味,好像米饭变质,变酸了一样。界平不敢看他的脸,伏在他的肩头默默望着人影晃动的舞厅。两人都没发现,他们彼此靠近了,几乎是衣服贴着衣服。

张连长的灵魂将置于炮火之上,战争将他推到另一条路——血流成河的艰难之路。说到底,战争就是肉体扼杀肉体的艺术。在这条血腥之路上,无论是不是英雄,每位提着生命冲锋的战士,都已超过了人与梦想之间的深壑。界平望着这张男子汉十足的脸,她想记住他,甚至用这张脸覆盖另一张让她痛苦的脸。她知道,她稍表现温情一点,就会把自己毁掉,也就是说,就会把自己跟他联系在一起,拆不开了。

他们谈话时所体验的沉重心情至今没有离开她。经过很长时间的间隔,她忽然感觉到悲伤的并不单是她自己,还有那些即将上战场的战士们。内心的感觉疲沓了,甚至停顿了,心里仿佛堆满了垃圾,很难清扫出去。

他们慢慢舞着,任何语言,此时,都是第三者。

从界平进来的第一秒钟,崔加就成了俘虏,目光被她牵着,心思被她带着。这位让自己差点尿失禁的病人,成为整个青春期、乃至在整个战争时期滋润着他的柏拉图式的爱情源头。真理让猪吃掉了。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精力旺盛地迎接一天了。天真而多情的他开始了孤独的狩猎生涯,慢慢地将她理想化了,为她写诗。把一切不可能的美德和想象中的情感全部归附于她,称她仙女、天使……可除了远远地看她,他什么都不敢做,不是怕尿失禁,而是怕心失禁了。

崔加像地下党似的一首一首地写情诗,可没有一首敢送到界平的手里。有一次,他将美女比喻为月亮的诗誊写得干干净净,郑重地装进信封里,虔诚地守在纺织厂的门口。可当远远地看到界平走来时,他竟然双膝发软,差点摔倒,不得不扶住老槐树。当界平高傲的身影消失在人群里,他的膝盖才像大脑似的灵活起来。被爱情俘虏的他像被捉住的小野兽,茫然失措地往四下里张望。

多年以后,当他试图回忆界平的模样时,却发现无法将她从那些诗化了的意念中分离出来。

人们都说张连长从河里捞了个漂亮媳妇。

界平曾经历过骤然来临的爱情,仿佛九霄云外的雷霆,电光闪闪,颠覆生命,狂飙吹过心灵,席卷意志。然而那璀璨的爱情像流星,光芒四射地划过天际,短暂而美丽,从此却坠入永夜的黑暗、无尽的痛苦深渊。而张连长的温暖却像冬日的阳光,虽不热烈,却能驱除冰寒,虽不耀眼,却能照亮长夜。发自灵魂的热乎乎的温暖,踏实而厚重的感觉,让界平答应嫁给这个军人!

意有所舍,心犹未甘,她只好把高顿放在超凡的境界。她已经不思念他了,他安放在她心灵深处,比埃及国王的木乃伊在陵墓里还有尊严,还要安静。这伟大的爱情如同加了防腐香料,只能在沉重的金字塔下散发出迷人的柔情蜜意。

听见张连长的脚步,她就心跳加速,但两人久坐在一起,心就沉了下去,像多年的老夫妻,少言且默契。自从决定嫁给张连长的瞬间,界平感觉心头卸下了全世界的重量。有了这张油亮的烫金红纸,她成了有家的人,成了有人关心、有人在乎的人,也因为有了这场婚姻,那些贪婪的、流氓的目光或酒后试图乱伸的手,就会自动离她而去。

当崔加得知张连长要和界平结婚时,他突然感觉自己全身的骨头都碎了。仿佛张连长是魔鬼,抢了本属于他的新娘子。崔加被幻想的痛苦压得喘不上气来,和吃了不洁食物的战友们一起病倒了。战友们吐空了肚子后便恢复了健康,他却搭乘着食物中毒的幸运之车,痛痛快快为爱情死去活来了一回。在病床上,他每时每刻都想念着她,为她而痛、为她而吐、为她而失眠。眼泪是必不可少的润滑剂,有了它,他一厢情愿的爱情就有了足够的戏剧效果。他试图为爱情牺牲生命,感动于自己伟大的真情。自此,他诗歌的主题由对爱情、生活的歌颂,变成了对恶势力的诅咒、青春的伤感和未来的幻想。

因为是战前,又是英雄的军婚,总是低调行事的界平无意中成了媒体关注的焦点。作为英雄故事的女主角,身体已风化成形象,灵魂变得透明。婚姻只是途径不是结局,媒体相信这喜庆的照片,相信神奇的力量会在亿万民众的心里发酵。界平感觉自己的鞋子还沾着过往的泥浆,就被推到了明星婚礼的红毯上。当读到报纸上战前军婚的报导,界平感觉自己像偷了东西被当场揭发了一般,说不出多狼狈。

爱情是比欲望更强烈的东西,也是抵制诱惑的唯一理由,而婚姻不过是用来抵制欲望最脆弱的武器,就如同拿着玩具枪对付老虎。明白这一点,需要付出很多眼泪或心血。

在商店试新娘装时,界平从镜子里看到了面色苍白、神情忧郁的自己,一个并不开心的出嫁姑娘。

镜子里突然出现了高顿的形象,界平无声地笑了,这笑容背后的苦涩,只有自己知道。界平不在意时间,不在意闹钟的嘀嗒,感觉那些逝去的时间沉淀出冰冷的分量,而未来依然终结在冰柱上。时间停留在那特定的一天,那天战友们和工友们有酒喝,有糖吃,可以放肆地跳舞。在时间的边缘游走,界平感觉被永久地困在这里,困在军营里,困在一种规则里。这是她选择的婚姻,她渴望喜庆的红光能渗透她,驱赶她灵魂的阴霾与寒冷。许久以来,从贝地城那个男人不辞而别开始,没有东西能温暖她的灵魂了。

在商店,界平被人撞了一下,撞她的小青年泥鳅似的溜进了人群里。回到宿舍界平突然发现包里有个信封,抽出折叠的信纸,上面歪歪斜斜地写着:我的女神!你不能嫁给张连长!!!

界平以为是某个战士在和连长开玩笑。她哪里知道崔加为了这几个字一夜无眠,闻着被窝的臭气,借着手电筒的光亮,写了三十几页的情书,十多首情诗,可打包准备寄给界平时,又退缩了。他既怕被张连长发现,又怕被战友们嘲笑。天亮的时候,才在战友们的酣声中,用左手匆忙写了那句话。

崔加已跋涉过,在无爱的生活里游泳。如果没有爱,每一块石头都会失去自己的影子,每一棵白杨都会枯萎,每一眼井的水都会被人从源头下毒。他坐在美好生活的废墟上,几乎被痛苦击垮,因绝望而不知所措,因痛苦而茫然。“今天必须把爱留在心里,否则我怎么活过每一天。”

界平往玻璃窗上张贴红喜字,张连长从后面抱住了界平,轻轻地在耳边问道:“亲爱的,开心吗?”

难道他看出了界平的忧郁?或者感受到了界平的不安?

界平转过身来,捧着他的脸,像审视一块做衣服的面料,把头埋在准新郎的肩头。

不论什么时间问她在想什么,她总是说,在想事情。看到这情景,他总是不由自主地现出那种唯命是从的奴隶般的忠诚。

“我会让你幸福的!”

这话好耳熟,当年,高顿也说过。

界平用阅读的双手,已把高顿翻译成自己的书。

张连长闻着她身体散发的香味,喜形于色。她的整个体态、她的头、脖子和双手,他每次看到都为之倾倒。他觉得人生从没这样好过,他真希望生一群孩子,没有战争,洞天福地,有界平在的地方就是世外桃源。

崔加知道自己无法阻止那场军中的婚礼,溃败的感觉连呼吸都变得异常艰难。他感觉会死一百次,然后再一百零一次地爬起来爱那个女人。当全连都为连长的婚礼而喝彩时,他提请去站岗值班,远远地躲开那欢庆的音乐、喜庆的笑脸和飘香的美酒,更远远地躲开绝望的深渊。他甚至觉得为心爱姑娘的婚礼站岗放哨,既伟大又痴情,既无私又郑重。

多情的风把婚礼的喧闹残酷地送到崔加的耳朵里,他不得不咬住舌头,以免骂出臭气熏天的话来。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在站岗时莫名其妙地哈哈大笑,笑声里包含了对整个世界的嘲弄。

军队领导主婚,纺织厂领导讲话,战士和纺织女工们为这革命意义的联姻,狂热地兴奋着,仿佛今晚他们也入洞房似的。记者们在讨得喜糖之后,抓紧赶写战前婚礼的报导,这具有特殊意义的婚礼,昭示着军队和整个社会对战争的信心和激情。

界平穿着火红的新娘衣裙,戴着红头花,像一朵精致的玫瑰。

大厅里推杯换盏、欢声笑语,祝福的话一箩筐。新郎被战友拉去喝酒,稍得喘息的新娘到院子里透透气。内心有一个冰点,似乎别人的欢笑与她无关。当事人总是明白得那么晚,缺乏必要的敏感,在理解珍贵的、优雅的和美丽的东西时,总是那么迟钝。虚妄的欢乐已封闭了心灵的窗户,生活中充满了令人窒息的静止。

她向灯光照不到的院子走去,突然收住了脚,惊得魂飞天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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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套《弗洛伊德文集》(12卷)是中国第一部且唯一一部关于弗洛伊德文萃性的经典恢宏译著,由中国研究弗洛伊德第一人、学术界公认的弗洛伊德研究权威、著名心理学家车文博主编,经全国四十余位专家教授严谨翻译多次修订,堪称海峡两岸最权威、最完整的弗洛伊德心理学著作版本。本卷仅收录《日常生活心理病理学》一部作品。这部作品是弗洛伊德用动力心理学观点解释日常生活事件的一部重要著作。他从分析人们日常生活中大量的、常见的遗忘、口误、笔误、失误行为等现象入手,挖掘了潜意识过程对人的行为的制约性,说明了潜意识的活动和对潜意识的压抑不仅存在于变态心理活动当中,而且广泛存在于正常人的心理活动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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