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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一九七五年夏天。

一束淡紫色的浮云将麦黄色的西天断开,阳光从云间射出,像一把燃烧的团扇,云影黄中带红,红中透紫。路边的白杨树潇洒地颂扬着夏天的故事,翠绿的风景坦荡地铺展到天边。

一辆212军绿吉普车慢慢爬上陡峭的斜坡,停顿了一下,便沿着石子路颤抖着向东驶了下去。坐在副驾驶上的高顿,贪婪地嗅着带着海腥味的空气。

高顿的父母是军人,作为军人的子女,便像袋鼠胸前的幼崽,不得不随父母辗转迁徙。对于只在梦里见过大海的高顿,海滨小城贝地,无疑像未来一样迷人。

吉普车在岔路口停下,应该左走还是右走?

河堤下传来女子欢快的歌声,颤动的音节充满柔情和快乐。驻目远望,天地间连狗和羊的影子都看不到。那歌声要么有着童话般的美丽,要么有着巫术的诡异。

高顿循着歌声向河堤走去。

“你好,请问……”

唱歌的女子正用手绢撩着河水擦洗着脖子和前胸,没设防背后有人,脚一滑,顺着油亮的三棱草没入河里。河水打着小漩儿,瞬间吞没了雪白的乳房。她呛咳着露出了水面,头发油亮地贴在脸上。

趁人不备好处多多,你永远不会知道将看到什么。

“吓我一跳,不会敲门吗?”叫崔梅的女孩没在齐胸的水里,双拳砸着水花,突然为自己的混乱羞红了脸。

除了湍急的河水、绿绿的垂杨,哪里有门?高顿被女孩过激的反应弄蒙了,不知是该闭眼转身,还是该伸手救人。

水里的崔梅匆忙系上了纽扣,一只手伸向高顿,高顿用力把海豚般湿漉漉的她拉了出来。在离开水面的那一刻,崔梅突然萌生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

她衣服贴在身上,像拔了毛的鸡。高顿忐忑地将手绢递给她,她一把抢过手绢,手绢停在左脸上,右眼睛圆圆地瞪着高顿,忽闪忽闪地眨着。她突然体会到一种异乎寻常的感情,脊背滑过一阵阵温暖的热流。她有充分的理由相信,命运用一次天意的落水嘉奖了她的青春。她粲然一笑,擦脸的瞬间,擦出了十八岁淋漓的梦想。

一直是司机和崔梅搭讪,副驾驶上的高顿沉默不语。

高顿一向不喜交谈,父母觉得这是儿子的缺点,而之后的生活却证明这正是高顿的长处。有时沉默比发问能得到更多的信息。

高顿不认为崔梅吐出的任何热情都是为了他。可年轻的司机总是斜瞟他。司机参军前曾是以打群架著称的不良少年,总喜欢把油门当成女人,军纪可以约束他的手脚,却限制不了他的意念。司机调侃的眼神似乎有烈性毒液的气味,目光闪烁着好色的火焰。而眼下,司机发现,后座女子的性欲之酒,慷慨地落进了高顿的小小杯子里。

这个姑娘用语言和湿漉漉的智慧,精致地向着高顿弥散着一波又一波的香味。他是她喜欢的那道菜,英俊、文雅,干净的衬衫和银光闪闪的手表……理想的白马王子。

崔梅滔滔不绝地说着贝地的高山、大海、帆船,以及“将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的热情等等。欣赏美女是一回事,听美女果然是另一回事。当崔梅还在炫耀着口才时,司机看着路边的厕所问高顿:“尿不?”

高顿摇了摇头。

被打断了话语的崔梅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多余,闭上了嘴。片刻的内省,让这位女子意识到,得到高顿的心,像得到月亮一样难。

不,人人平等,恋爱自由,理论上,她和他有手拉手在海边散步的可能。

吉普车在供销社院子里停下了,崔梅跳下车。一位提着绿水瓶的女子,悠悠地立在那里,笑或不笑,动或不动,都像一幅随风飘浮的美女图。

她叫洪界凡,修长、漂亮,眉目间透着高贵、贤淑和儒雅。

喜欢一个人或讨厌一个人不需要更多的理由。

眼前的世界瞬时变得光怪陆离,仿佛一道幸福无边的光,照亮了高顿的身心。他灵魂附体、青春激荡,在一种几近幻觉的状态中飘飘然地下了车。高顿以为那美女正看着自己,又发现不是看自己而是看崔梅。她的眼睛里没有高顿,但高顿感觉自己就是为她而来的。或多或少,在看到她的那一瞬间,他感觉自己是疯子,理解了诗人和情人都是疯子的断语。

高顿望着几步远的她,涌起了一股难以言说的安适感。

崔梅扯了一下贴在身上的衣服,像欢叫的喜鹊似的介绍了高顿:“我差点被凶恶的帝国主义的鱼吞没,是这位共产主义战士英勇地救了我!”

高顿像咽喉卡了根鱼刺似的,干张着嘴,急忙向洪界凡伸出手,他握手的力气足以捏碎石头。他从没后悔自己这么迫不及待,也没觉察自己像盲人似的直直盯着界凡,是第一次,也必定是永远。他想搭句话,大脑却空得像气球。情人的心就是恋人的玩物,高顿恨不得把心掏出来给她。吉普车车笛着急地响着,他不得不上车,吉普车驶向了部队驻地。而随着这一天的结束,供销社院子里的惊喜,成了过往十八年里他所有大大小小快乐的总代表。

崔梅无限幸福又无限遗憾地挥着手。好心情像蛋壳般脆弱,当吉普车消失在拐角处,她才意识到自己的狼狈相。

“没想到啊,你比种马还猛!”司机调侃着高顿,高顿的脸瞬间红得像墙上的标语。

多年以后,当了市长夫人的崔梅回忆起一九七五年夏天的相遇,内心依然翻腾着初恋的美妙和伤感。

供销系统二百多名职工聚集在大会堂,要传达中央的紧急通知。崔梅反复端详镜子里的模样,寻找笑容的最佳表情,这样的集会是对小伙子们散发香味的最好机会。

洪界凡第一次参加大会,没有崔梅的引路,她真不知该怎么走进会堂。

小伙子们放哨似的从窗口向外张望着,当崔梅和洪界凡刚刚拐进院子,就有小伙子悄悄喊着:“小仙女来了!”

当崔梅和洪界凡走进会场时,顿时响起敲桌子、敲铁皮和跺脚的嘈杂声。崔梅双颊飞红,羞涩得像小鸟似的跳跳蹦蹦地跑到座位上。界凡却被这混乱的声音搞蒙了,脸色苍白,目光慌乱,紧紧跟随在崔梅的身后。

几分钟后,崔梅就明白,那热闹的声音并不是献给她的,而是献给新来的洪界凡。洪界凡无论形体还是五官都太别于时代女性的形象。她长得太高贵、太文雅也太美丽,像草丛里一棵芬芳的香水百合。肥大的灰工装锁不住她健美的躯体,柔美的笑意传递着无限的温情。

生活总是不公平地把有些人塑造得精致,而把另一些人打磨得粗糙。只要界凡值班,柜台前总挤满了眉开眼笑的小伙子们,连几天不洗脸的懒汉,也在河里细细地搓掉脖子上的泥灰,挤在人群里悄悄地观望。她像黎明雨后的第一抹阳光,给人以无尽的想象。

界凡总是沐浴在一种深沉的宁静中,仿佛是月光女神守护的女孩。那种高贵气质像童话里穿着纱裙的公主,而假装购物的男人们心甘情愿当小矮人。

崔梅和界凡白天在供销社里工作,晚上又在同一宿舍里生活。

“高顿是来自大城市的白马王子!”

“我不认为大城市的白马一定好!”

崔梅每次回忆时,总生出一种无法抑制的激动,强忍住不让自己在黑暗里笑出声来。界凡说她太痴,世上根本就没有完美的人。

奶奶告诉界凡要笑不露齿,看人不能直视,说话轻声细语,走路要缓慢沉稳。奶奶说界凡生就是贵族小姐。

奶奶是妈妈的保姆。关于童年的记忆界凡都是听这位奶奶说的。妈妈未出嫁时有四五个丫鬟侍候着,爸爸是留洋的青年才子。

在这特定的时代,隐秘的富贵像黑洞,千万不能观望,更不能探究。界凡的中学老师,因父母是留洋学生,怀疑被策反,在给同学们讲社会主义道德时,被革命小将像绑粽子似的抓走了,打成走资派,判了十年。

要生存,先闭嘴。早上还是人民群众,下午就成了反革命分子,就连最爱捕风捉影的邻居都怕被别人捕风捉影了。生活在现在,却没有现在,每个试图独一无二的人,最终逃不掉头破血流的命运。

供销社主任养了一只鹦鹉,费尽苦心教鹦鹉喊口号。鹦鹉果然霸气,能一口气喊出五句革命口号。上级来检查的那天,全社员工等着鹦鹉表演,可那鹦鹉竟然也怕领导,一时口吃起来,把“一不怕苦,二不怕死”,说成了“一怕苦,二怕死”,把“农业学大寨,工业学大庆”,喊成了“农业学狗屁,工业学狗屁”。上级领导脸都黑了,供销社主任差点昏倒。妻子听说鹦鹉惹了大事,而关于“狗屁”的话恰恰是早上她对丈夫发牢骚时说的,竟然被鹦鹉学去了。多事的人告诉她,她丈夫可能会被打成反革命。胆怯的女人内疚不已,拿了条晒衣绳,把自己像风干肉似的吊在了房梁上。埋葬了妻子后,供销社主任也把那鹦鹉给剁了。多年之后,每每想起鹦鹉,他嘴里依然回荡着麝香的味道。

与众不同在那个时代是很严重的病,强迫自己与他人一样才能平安无事。当全民说谎时,真话就显得卑鄙无耻了。

因一个人而迷恋一个城市,说到底,爱情就是一门最难表达的艺术。

那天偶然一瞥,成为高顿一生金石不渝爱情的源头。天真的他开始了孤独狩猎的秘密生涯。他慢慢地将洪界凡的形象理想化了,把一切美德和善良的情感全部送给了这位梦中的女人。从此他希望永远留在有她的任何地方。

向阳河穿城而过,清澈的河水在岩石上溅起洁白的浪花,发出心碎的颤动声,这些起源于雪山,流过几千公里的河水,像执着的战士勇敢地赴向大海,盲目地融入咸涩的海水里。界凡喜欢伏在桥栏上欣赏奔腾而去的河水、欣赏那短暂开放的浪花,还有那被岁月冲洗的渐渐光滑的岩石。河水逝去不应该由河床负责,浪花幻灭也不应该由岩石负责。存在就要快乐,界凡感受着河水的快乐。

一对四五岁的双胞胎女孩,手拉着手从桥上走过,界凡认识这对双胞胎,父母是叛徒,被关在监狱里,这对双胞胎被奶奶抚养着。界凡每次见到穿着补丁衣服的双胞胎,总要拉着她们的小手护送回家。

跟踪而至的高顿眼看着界凡拉着两个小女孩的手离开了。他多想自己的手立刻变小,被界凡温暖地握在手心里。

高顿的篮球突然碰到了界凡的脚,高顿弯腰抱起篮球,在和界凡对视的瞬间,脱口而出:“为人民服务!”

嘴像河蚌一样紧闭的界凡突然被高顿的招呼弄蒙了,如果不回应显然有对路线不忠的嫌疑。

“为人民服务!”界凡立刻补了回话。

“八十五个小时前,我们见过的!”

高顿步步紧逼式的谈话让她落到无礼又慌乱的境地。界凡心虚地看了高顿一眼,天知道这一眼是什么感觉,最终,她为了说不清的原因,转身领着双胞胎离开了桥栏。

“嘿,带子开了!”高顿大声喊着。

界凡下意识摸索着腰带。

“鞋带!右脚的!”

界凡脸红得像西天的晚霞,低头逃也似的离开了。

“明天晚上十点,我有重要思想问题要向你坦白!”

和界凡在一起的几分钟里,高顿竟然美美地回忆了一生。

“这分明是在约会!是不是告诉崔梅,让她来见他?”界凡像喝了蜜又像喝了醋般地往宿舍走去。

回到宿舍才发现崔梅留的字条,她回家了,三天后才能回来。

三天,足够葬送一个国家,或消灭一种传染病。三天,也足够完成或结束一场姻缘。

崔梅的床铺空着,没有她的夜晚显得那么安静空旷。那个“为人民服务”的男生便毫不犹豫地占据了界凡的夜晚。介绍高顿的正是一向唠叨的崔梅。高顿仿佛一直徘徊在她朦胧的意识里……她在混乱中等待睡意,像个十足的牺牲者,不由得开始怀疑自己的脑子。

她觉得人人都那么骄阳般的热火朝天,唯有她忐忑得像经历了霜冻的杨柳。

这个城市正处在时代的高温里,鲜花会生锈,大海会喷吐出肮脏的泡沫。泛着颤动光影的街道,一头沉入水汽蒸腾的河边,另一头则吞没在建筑夹缝中,积木般的石板路一块搭一块地延伸下去,消失在拐角处。

高顿像忠实的士兵坚守着灵魂的高地,绝不向时间投降,不向风雨雷电投降。他的世界只有爱情一条路径,他的幻想里只有界凡一个身影。恋情让人变成幸福的傻瓜,让天才智商归零。

轰轰的雷声惊醒了界凡,她看了看表,夜里一点。硕大的雨点啪啪地砸在玻璃窗上,像砸在头皮上般的轰响。她突然想起了桥,想起了十点的约定。眼前晃荡着高顿那道结结实实的目光,仿佛手指似的触动了她的神经。她的勇气像劫匪拦路的尖刀,突然架在了暴风雨的脖子上。之前所有的坚持和冥想瞬间付之一炬,一种神迹在内心兴风作浪。“为什么不去见他?为什么不?”

界凡披上雨衣就冲进了风雨大作、电闪雷鸣的夜里。青春等于冲动,成熟等于有权决定模棱两可的事情。雨丝抽在脸上,激情沸腾在血液里,狂风几欲把她卷走,她踉跄地贴着墙跟或抓着护栏。她以十八岁所能付出的全部疯狂与热情赶赴雨中的约会。那次经历虽然疯狂且冒险,却给她留下了此生最大的幸福,让她有了一个模糊的信念,那就是不管此生多长,有没有未来,有没有风雨,如果没有恋爱过,那根本就白活一场。

桥上空无一人,只有狂风、暴雨和河水愤怒的声音。世界在人们入睡时疯狂了,天地在午夜迷乱了。

滔滔的河水身不由己地滚滚而去。

她伏在栏杆上往下看,阴森的河水似乎也在看她。

“你在找我吗?我可不在河里!”

界凡猛然抬头,高顿穿着雨衣站在她身边。她突然窒息,喉咙好似被什么东西塞住了,心律像暴雨似的越来越急,灵魂已随风雨而去。

闪电的银光照亮了他们挂着雨水的脸,他们被自己的痴情吓坏了。好像都为此刻而羞愧、惊讶,甚至为自己赤裸的大胆而退缩。

高顿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他痛恨闪电偷窥了他们的存在,恨闪电干扰了他的思路。他尴尬地苦笑着。随后明白黑暗里界凡是看不到他的苦笑的。他感觉此生就等待着这一刻,仿佛瞬间由男生成长为男人。他大胆地拥抱着惊恐颤抖的她,冰凉的雨水和湿滑的雨衣阻隔了肉体的温暖,但阻隔不了来自异性的力量。突然之间,他们疯狂、笨拙、不顾体面、万分痛苦地相爱了。他们紧紧依偎在一起,任何风雨,任何“资产阶级情调”的谴责都拆分不开了。

他们彼此的怀抱就是世界的中心。雨水无法浇灭爱情,雷电也恫吓不了爱情,狂风更消散不了爱情。黑夜从来没有这么富有过,雨水也从来没有这么多情过。他们的头发呼吸着爱情,脚趾里也全是爱情。

再次见到崔梅,界凡并不感到抱歉,却感觉羞愧。她希望崔梅也会遇到一位爱上她的英俊男子。

他们保守着这份秘密,越是隐秘,似乎也越甜蜜。他们沿着夜晚的海岸线缓缓走着,脚下海浪睡意蒙眬地晃荡着,泛着雪花般的泡沫。渔船上闪烁着微弱的红光,远处便是沉静而神秘的大海。月亮在云间游移,风随夜色远去,空气里飘落着爱情和大海的味道。他们像所有沉浸在爱情里的傻瓜们一样,以为自己是天下最幸运、最幸福的一对。他们聊今天、明天,聊梦想、聊春天。夜晚才是一天的开始,黑暗中,他们的爱情浮在彼此的脸上,传递在彼此的气息里。有好多次,当甜蜜滑过高顿的舌头,冲下喉咙,拂过血脉,性欲和理智在高山和大海间徘徊,在肉体和灵魂里激荡,来时迅雷不及掩耳,去时坎坷跌宕狼藉遍地。

界凡不知高顿下身的邪恶和激情,不知他正经历着战争的洗劫,她依然快乐地挽着他的胳膊,一起看海,看夜空,看飞鸟。

“你是我的城堡,什么风雨都不怕。”

她的话消解了高顿内心的邪恶,膨胀的欲望瞬间归于平静。他终于明白灵魂之爱在肩膀以上,肉体之爱在肩膀以下。他必须让肩膀以上的灵魂,压制住肩膀以下的肉欲。

界凡是一个好奇而安静的女孩,总喜欢听他介绍军队的生活,聊他童年的故事。高顿的父母非常注意儿子的教育,从小就养成了爱读书的习惯。天文地理历史军事政治,无所不读,部队的图书馆几乎就是他的家,没有哪个同龄人能有这种灵性和优势。聪明的界凡并不多问,她知道军队有更多禁忌,眼前的这个男生是爱她的。爱情多么美妙。她心中的天堂,染上了大海的湛蓝。

幼儿园的老师像母鸡照看小鸡似的带着一群孩子们出来游玩,在河岸宽阔的广场上做游戏、堆沙堡。总有那么几个孩子喜欢玩水,在浪花飞溅的石缝里寻找漂亮的石子或惊慌的小鱼。

民兵连长的儿子小米突然发现有条小青鱼甩着尾巴在巴掌大的沙坑里游来游去。他怕沙坑的水太少,便和那对双胞胎到河边捧水。翻腾的河水脾气非常大,一个巨浪拍过来,瞬间把三个孩子卷进了汹涌的河里。

高顿和界凡在两块巨石间欣赏着沸腾的河水,突然看到这悲惨的一幕,两人纵身扑进了水里,河水将他们向下游推去。两人水性不错,界凡抓住了靠近河边的孩子,高顿向河中心冲去,拉住了一件红色的衣服,奋力推给了靠近河岸的界凡。眨眼之间,第三个孩子被卷向了远方,高顿扑向水势凶猛的河中心,借着水势向下游追去。

河边尖叫声、哭喊声、水声、机车声响成一片,界凡像掉进了地狱里,感觉世界崩溃了。

河水里没有高顿和民兵连长的儿子小米。

二十分钟后,当人们抱着溺水身亡的男孩从下游走来时,界凡慌乱地沿岸而去。

幼儿园的老师拉住她、安慰她,说她是英雄,救了两个孩子。可又一想,她救了两个反革命的孩子,并没救民兵连长的孩子,这个中的滋味,像吞了苍蝇。

河岸上瞬时聚集了上百人,感叹无情的河水和不定的命运。

界凡盼着高顿从下游走来。她细细回忆她和高顿在一起的最后时刻,高顿像鱼一般钻进水里,浪头拍在他身上……那危机的瞬间,她的大脑里曾浮现过一组画面,两个身穿粉红衣裙的双胞胎女孩,头戴着黄色蝴蝶结,坐在地毯上玩洋娃娃,一位绿衣裙的漂亮女人从地毯上走过。

这组镜头,总是不停地在大脑里播放。她想往深处地探查,却像隔着毛玻璃,什么也看不清,记忆成了褪色的棉布,洗净了存在的痕迹。

奶奶说那是上海公馆里的画面,那时的生活很幸福。

军营坐落于城南,一排排军舍积木似的整齐地排列着,路面龟背般伸向营房。一位士兵跑步到界凡面前,啪地敬了个军礼,界凡说明来意,士兵指了指挂着红十字的军营医院。

界凡贴在玻璃窗上向里望着,医生正用白床单盖住了死者的躯体,护士推走了各种仪器。房间只留下那具孤零零的尸体……界凡眼前突然发黑,仿佛深夜顷刻来袭。她晕倒在窗台下。

老天的旨意总是以片段的形式出现。那具盖了白床单的人体模型,刚刚被一位实习医生操练了胸外心脏按压技术。

太阳升起来了,眼前是一片灿烂的油菜花,界凡一时想不起发生过什么,自己又在哪里?一个声音在头顶响起,轰隆隆的像雷声。界凡的左眼皮被扯开,强烈的光线刺激眼皮本能地哆嗦了一下。

“醒了!”

界凡睁开眼睛,额头上缠着绷带的高顿像大头娃娃似的出现在眼前。高顿笑了,他紧紧握起界凡冰凉的小手,坐在病床边,界凡以为是梦里。

高顿第二次冲进水里,顺水而下追赶被河水卷走的孩子,一个浪头拍过来,高顿呛了口水,仓促间乱了击水的节奏,被冲击而下的浪头重重甩到岩石上,一阵目眩,成了折断在水里的败叶枯枝。当灌满水的军绿色的裤子被浪花推向高空时,正巧被操练的士兵们发现。

界凡笑着笑着哭了,哭着哭着又笑了。虽然两人头晕目眩、周身疼痛,却像拥有整个世界似的幸福。这次事件也让他们有机会幻想着未来,无论什么惊涛骇浪或艰难险阻,都无法拆分他们的感情,却也让他们明白,生命很脆弱,人生不慷慨,河流很残酷。

窗口黑黑的,崔梅还没回来。界凡用钥匙旋开了锁,便听到嘤嘤的哭声,她赶忙打开了灯。崔梅赤裸地跪在地上,衣服东一件西一件扔得满地都是,两道鲜红的血印子从脖子划到前胸,两腿间油彩般沾满了血,她披头散发,双眼红肿,哆嗦得像中弹的母鹿。看到界凡,哭得更崩溃了,仿佛要哭一辈子似的。

界凡吓蒙了,呆在门口。如果不是崔梅痛哭的眼神,她依然不相信会发生这种事。她像母亲保护孩子般紧紧搂住绝望的崔梅。崔梅的头依在界凡的胸前,泪水和汗水抹擦在她衣服上。界凡感觉受伤的不是崔梅而是自己,仿佛周身的血都流干了,像昏死过去似的。

无论是崔梅还是界凡,都不会意识到这悲惨事件的后果,摧毁的不是一个人的未来,而恰恰是她们两个人的人生。

“坏蛋都会受到法律制裁的!”

“受制裁的不一定是坏蛋,他却是个正人君子!我诅咒他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崔梅仿佛随时都会昏死过去。她面庞青紫、四肢冰凉。界凡把冰块似的崔梅抱到床上,用热水为她擦净身上的血,替她换上干净的衣裤。

界凡搂着崔梅挤在一张床上,两人一夜未眠。与室内湿润暖意的空气相比,两人灵魂的气息冰冷得像巴掌。

“我要阉了他,喂狗……”这绝望无法诉说,就像无法向一条咬人的疯狗讨个说法。多年以后,当崔梅回忆起那个疯狂的夜晚,却发现自己无法从那些支离破碎的片段中分离出来,仿佛受辱的不是自己而是洪界凡。

上床不等于结婚,母狗也清楚其中的区别,可崔梅有时模糊了这种差异。崔梅感谢上帝的幽默,也感谢上帝的慷慨。上帝对她不薄,这是后话。

界凡努力安慰着同伴,却又感觉任何语言都那么苍白。心灵有了漏雨的洞,就难免会有漏雨的人生。她觉得人活着很容易从悬崖峭壁边掉下来,不管是风吹的,还是误撞的,就像民兵连长的儿子,只能眼看着被洪水带走;就像高顿,差点被摔成碎片。

昨天黑板报上又出现了批斗的口号,揪出了一批潜伏的反革命、走资派和罪犯!是应该狠狠地批斗,应该杀掉的是强奸犯!界凡这样想着,仿佛看到那卑鄙的强奸犯被五花大绑地游街,群众愤怒地向他扔石头和破鞋。

当黎明的光辉驱赶了悲伤的长夜,天空渐渐变成了烟灰色。虽然崔梅是个坚强、泼辣、能吃苦的姑娘,界凡依然担心她,怕她把自己也像风干肉似的吊起来。

洗漱完毕的崔梅换了个人似的,收敛起如海的忧伤,像即将赴刑场的囚徒冷冷地命令界凡:“你要像保护眼睛一样保守秘密。如果一旦有第三者知道,阉割的不是睾丸……可能是眼睛!”

崔梅转身走了,她要回家住一段时间。

她的话造成的伤痛比刀剑的伤痛强烈一百倍。

界凡独自在柜台前值班,似乎每位进进出出的男人都是强奸犯,人人都有着强奸犯的笑容、强奸犯的虚伪和阴险。每串悄悄走近的脚步都会让界凡的心跳加速,每一个陌生的声音,都会让界凡后背发凉。她怕那强奸犯,却也怕崔梅。崔梅的冷硬让她寒心。

界凡想借工作摆脱悲惨的印象和突然袭上心头的憎恨,但假装的欢乐比苦闷更难受。

“你病了吗?”

高顿在院外等了好长时间,发现人们陆续离开后,才悄悄地进了供销社。

界凡面色苍白、双眼发红,像生了重病一样。

高顿温柔地看着她,让她裹进了一团温暖惬意的云朵里。他叮嘱界凡,一定少说话,要沉稳、多读毛主席著作。界凡点头答应着,惊慌的表情暴露了如临深渊般的恐惧。

他是来和界凡告别的,他要到省城济南参加一个重要的测试,非常机密,大约一月左右。

一个月?多么漫长!界凡没有理由不让高顿离开,可内心万分不舍。她脸上努力挂着笑容,可那笑容比哭还伤心。她的目光让高顿心痛,他恨不得马上结婚,恨不得日日夜夜在一起。

这仅仅是妄想,高顿刚刚十八,这次去济南是非常严肃的政治任务。结婚的路可能比到月亮的距离还遥远。

离别的时间到了,吉普车早已停在路口。高顿把金光闪闪的毛主席像章别在了界凡的衣服上,希望能保她平安。像章的背面用细细的针尖刻着:“我爱你!顿!1975”。

界凡激动地吻了高顿的脸颊,泪水弄湿了两人的脸。她的爱恋、莫名的恐惧,以及刺痛灵魂的不舍,统统杂糅在这酸楚的泪水里了。

界凡从脖子上取下祖传的玉饰,是一块黄金镶嵌着牡丹的翡翠雕饰,黄金像迎春花,翡翠绿得像柳芽。

“让它保你平安!”

“你平安我才平安!这合适吗?”

“没有比这更合适的了。”界凡不容商量地挂在了高顿的脖子上。

吉普车鸣着笛。高顿在她额头上匆忙吻了一下,转身上车的瞬间,一股寒气从膝盖往上升腾着。

他哪里知道,这一去竟是永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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