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七子第一次进派出所就是因为打抱不平、挡横引起群殴所致。那天,觉得手头有点紧的他与几个伙伴上街闲逛,想考察一下市场蔬菜行情,准备搞一次长途贩运。岂料刚刚走进农贸市场,还未等看出什么名堂,闹心的事就让他碰上了:三个小伙子连抢带夺将一位鸡皮鹤发的老妪摊位上的豆芽菜一下子倒进了筐内,一个笑嘻嘻地侃,一个板着脸争,另一个抄起秤就要老太太约,老太太就是不肯约,说这个价她赔得连回家的路都认不得了,不卖就是不卖,一双枯瘦皲裂的手紧紧抓着筐绳就是不给他们约。但老太太哪是把她当作噱头耍的这几个人的对手哇,无奈之下,只得一屁股跌坐在地,鼻涕一把泪一把地骂这些强盗行径是“天杀的货”了。路人虽议论纷纷,却没一个敢上前理论。气一下子就蹿上来的大七子看不过眼了,绝不想想由此会引出什么后果的大七子健步上前,一把扯住那个洋洋得意、径自约秤的“火红脸儿”,冷声吼道:“老子让你放下秤,把豆芽菜还给老人家!听见没有?”大七子那时在街上还没有什么名气,霸气十足的火红脸儿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回答的话比他还冲,差点儿没戗他一个跟头:“你小子是谁的老子?也不打听打听,老子才是你的老子哩!”大七子的脸青了,却尽量压住火气说:“谁是谁的老子不打紧,我得跟你说道说道。老人家赚的是工夫钱,她出价你还价理所当然,可你以强凌弱非得强买,这就坷碜不地道了。老太太不是有钱的主儿,小本经营能经得起你瞎折腾?欺侮这样一个老人你还有半点人味儿吗?”火红脸不无讥讽地笑了起来:“哟喝,闺女穿妈的裤子,急着想做人啦?”脸色骤然一沉,话语带尖,尽往心窝上戳:“嘁,你算啥东西,也不掂量掂量自个儿有多少分量、几两力气,敢管老子们的事!”大七子一亮拳头说:“有多少分量、几两力气一试便知!”火红脸儿的精神上来了,痞气十足地说:“别光说不练哇?只要你敢先动手,就有你好受的!不妨试试?”大七子原本就是一根肠子通到底没有多少耐心的人,一下子被这句阴阳怪气的话激得血冲脑门,头脑里那根弦同时“嗡”的一声响了起来,连再品咂一下这句话的余地也没有,举起的拳头朝后一缩,一个泰森式的直拳,便擂向了对方的胸口。挑衅成功的火红脸儿当然不是盏省油的灯,闪身一躲,随即便还以一记重重的勾拳,两人顿时扭打在了一起。各自的人马也都混战起来,你来我往,叫声骂声不断,街上顿时乱成了一锅粥。
虽然这一干人都被带到了派出所,却很快都放了出来,只有大七子一个人被关进了小屋子。有目共睹的是,他是第一个动的手,寻衅滋事的元凶;还有另一个原因——火红脸儿的姐夫在镇工商所干事,群殴时正在市场执法哩!
大七子虽然被羁押,但那个软硬不吃、固执得像根棍棍的白发老妪却偏偏为他喊冤叫屈、鸣不平,逢人便夸他是好小伙儿,有人心有人性,并且买了许多吃食来看望他。老太太追着撵着对派出所的人说:“你们不要难为他与他过不去,你们一定要难为他与他过不去的话干脆就难为我与我老太婆过不去算了。人老了没用了尽受欺侮哇!我那一挑儿豆芽菜一个子儿不要自愿送给那几个天杀的货,你们放了这个好小伙子行不行?”
大七子第二次进派出所就没有第一次这样具有人情味儿了,不过,也不能说与人情味儿一点关系也没有。槐林镇那会儿交通不如现在这样便利,北上省城的柏油路还没有开通,只有一条从陆家桥村边蜿蜒而过的砂石路。这条路向西三十里是临湖镇,那里有个小小的轮渡口,溯湖而上便到了另一座城市;朝东十五里有个火车站,是个小站,只有慢车停靠;由此再往东行四十里便是县城。从县城开出、路过槐林镇的班车每天只有两趟,上午一个来回,下午一个来回。如此年复一年,从未有过变动。开放搞活使得视野开阔的农人纷纷将目光瞄向了城市,瞄向了那些可以产生梦想、可以生根开花的地方。身有一技之长、独闯天下的有之;成帮结伙外出打工的有之,跑单帮做生意的也有之,出出进进全在这条路上。客流量的日渐增多,见缝插针的个体运输户便应运而生,除了大巴、中巴适时调节之外,还有钻来钻去拾遗补缺的小三轮。让人头痛的不仅是道路的瓶颈效应,更是司机、售票员们之间的相互掣肘、彼此使绊儿。为多拉快跑多啃一点儿这块“蛋糕”,不择手段的他们根本无视正常的游戏规则,比勇斗狠的事儿屡屡发生,下套子、挖陷阱的勾当更是家常便饭,这就苦了乘车人。常常是,人虽上了车,车却开不动,被另一辆生生堵住了,赶火车、奔轮渡的人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却只能看着他们理论干着急,祈盼着轮胎能够早一点儿转动。说来也是蹊跷得很,喜欢多事的大七子偏偏总有多事的理由。那天,他和他的弟兄们从挂着一张站牌的老槐树旁经过,看见三辆中巴横挡着竖拦着,谁也不让谁开过去。车上是神色惶惶、急不可耐的乘客们,车下是三个相互扯皮的司机,一个比一个横,一个比一个嗓门儿亮。倘若不是本村的孔银虎喊了他一声,他也就置之一笑走过去了。但车上的孔银虎喊了他一声,孔银虎脸上的沮丧和无可奈何的表情随之也递给了他,他只觉得头脑里那根莫名其妙的弦“嗡”的又响了一下,觉得这事儿应该管一管,帮帮孔银虎,使之能够赶上下午的火车,一切就是这么顺理成章。当下,大七子不管三七二十一,粗鲁地分开嘈嘈杂杂的人群,一声大喝:“喂,这辆车是谁的?给老子顺过来!”正争得面红耳赤的那个络腮胡子司机扭头斜睨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嚷啥?嚷啥?顺过来?说得轻巧!你以为你是谁呀,干吗听你的?”大七子秀眉一扬,脑后的那根鬏鬏潇洒地一甩,咧嘴一笑道:“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老子是大七子。闲话少说,老子再问你一句:顺还是不顺?”一听是大七子,而且话里话外全是风风雨雨,络腮胡子脸上的凶悍之气顿时不知去向,一迭连声地应道:“我顺!我顺!这就来顺!”他是知道大七子的大名的,连农贸市场死猪不怕开水烫的火红脸儿痞子刘如今一提起这个人尚且还有几分胆寒哩,自己是老几?能惹得起?所以,赶紧就低眉顺眼地将车顺过来了。他这一顺,后面占了中道的另一辆车也乖觉地侧到了一旁。唯独最后面的那辆车却不明就里地摁响了喇叭缓缓开动了,径自要走。大七子火了,冲过去不由分说将司机一把拽了出来,说:“一点儿规矩不讲啊?”脸孔一板:“给老子老实待着!”司机懵懂:“咋啦,这道不是让开了吗?”大七子说:“少废话,给老子老老实实一旁待着去!”干巴利落脆的大七子也不管以前的事是怎么发生的,风风火火地将三辆车上的乘客都招呼下来,重新排队、上车。第一辆车满员再上第二辆车,还未轮到第三辆车,站牌下便已经没人了。眼巴巴望着自己车上的乘客被悉数装走,头发梳得油光水滑的司机气得边踢树边叫屈,说大七子不辨妍媸。大七子横眉立目地说:“噢,你还知道叫屈哇?你不是自以为是不听老子指挥么?告诉你,这事还没完。今儿个你既不能走,也别想再装人!”他说到做到,袖着手在中巴车门前走来绕去,不时还朝司机翻翻白眼取乐。旅客来了让候着,不许上车,直到又一辆中巴开来,人又走净了,心里直骂娘却又发作不得的司机这才意识到前景不妙,这个既热心又浑横不讲理的家伙真是个难缠的货,不能得罪也是得罪不起的!遂朝干坐在车上杌陧不安、生着闷气的女售票员使了个眼色,两人又是递烟又是递好话,司机还作出痛心疾首的样子连抽了自己几个大嘴巴,骂自己的眼睛长在脚上了,有眼不识金镶玉,错把朱砂当红土,夸得大七子心里渐渐地长出了蜜,身上的每根毛孔都透出了舒畅。这才摆摆手说:“别唱赞歌了,下不为例!”摇摇摆摆地踩踏着得意,和一干小弟兄们往别处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