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墨子的籍贯问题,也成为史学界一桩悬案,历来说法很多:有楚人说,有宋人说,有鲁人说,甚至还有墨子是印度人之说。
楚人说:《淮南子.汜论训》有言:“总邹鲁之儒墨,通先圣之遗教。”《淮南子》的作者是汉武帝时代的淮南王刘安,相去孔、墨已数百年,所以称孔子和墨子为“先圣”。他的意思是,儒之先圣孔子、孟子,墨之先圣墨子,都是“邹鲁”之人。据清代毕沅《墨子注》序和武亿《授堂文钞》中,那时概念中之“邹鲁”之鲁乃楚之鲁阳。如果此说成立,那么不仅墨子,连孔子、孟子也都成了楚人。
其实,在《墨子》一书中,虽然没有记载墨子的出生地,但仔细阅读,还是可以从字里行间看出端倪。《墨子.贵义》篇有这样的文字:“子墨子南游于楚,见楚惠王。”如果墨子是从楚地鲁阳出发,“南游”仍在楚地,就不应当说“游于楚”,而应写出楚之某一具体地址。只有从北地的鲁国出发,才称得上“南游于楚”。在《墨子.贵义》篇中还有这样的文字“子墨子南游使卫”,这就更为清楚了,如果从鲁阳出发,卫在其北方,该是北游使卫了。只有从鲁国出发去卫国,才说得上“南游”。另外,《渚宫旧事》记载,“鲁阳文君说楚惠王曰:‘墨子,北方贤圣人。’”鲁阳文君身处鲁阳,而他说墨子是“北方贤圣人”,这就更为明确地证明墨子并非楚国鲁阳人。《墨子》中是多有记载墨子在楚的活动,但那都是为调解战事,不可误认为就是楚国人。
宋人说:司马迁《史记》中说了一句“墨翟,宋大夫也”,之后的《汉书》沿袭了司马迁之说。于是,后代的史学家们以此推断,宋之大夫当然就是宋人了。其实,这是一个极大的误解。大夫为先秦时的一种官名,当时诸侯各国皆设卿、大夫、士三级,后世以大夫为一般任官职之称。司马迁之“宋大夫”说,史学界至今没有发现依据。何况在春秋战国时期,即使在宋为官也并不妨碍他是其他国家人士。普天之下,莫非“周土”,都是周天子封的诸侯,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并不涉及“叛国”“爱国”一说。某国人去他国谋官职的大有人在。如张仪、苏秦,如商鞅、吕不韦。《史记.屈原贾生列传》中,司马迁就说了这样的话:“怪屈原以彼之材,游诸侯,何国不容,而自令若是。”以你屈原之人才,到哪个诸侯国去,不是吃香喝辣尊为上宾,何必非要在楚王这棵歪脖子树上吊死?一个“怪”字,说出了当时的现状:弃国外仕是常态,大丈夫志在四方,拘滞于“故土难离”倒是咄咄怪事。
其实,《墨子.贵义》篇已经明确点明“翟上无君上之事,下无耕农之难”,“一语道破天机”,说明墨子没有承担过国君授予的任何官职。止楚攻宋是墨子人生的一项辉煌功绩,但也绝非如一些后代史学家所推测,这是一项身负使命的“职务行为”。《墨子.公输》篇有一个细节记载:“子墨子归,过宋,天雨,庇其闾中,守闾者不内也。”墨子阻止了楚国攻宋的一场战争,这是何其大的一项功绩,不夹道欢迎也该君王出面摆酒庆功吧?可是,墨子从楚国归来,经过宋国,天正下着雨,墨子想到闾门下避避雨,可守闾门的卫兵却不让墨子入内。可见守闾之警卫人员,连墨子何许人也不认识。这怎么能说墨子是宋大夫,甚至恐怕连“故乡人”也谈不上。
梁启超在《墨子学案》一书中说了这样一番话:
查本书中(指《墨子》一书),绝无曾经仕宋的痕迹……其实墨子救宋,全为实行他的兼爱非攻主义,哪里论做官不做官呢?墨子曾说:道不行不受其赏,义不听不处其朝。当时的宋国,就会行其道听其义吗?墨子是言行一致的人,如何肯立于宋之朝?所以我想:墨子始终是个平民,没有做过官的。
一向严谨的太史公司马迁,在“宋大夫”之说上陷入了主观臆测的误区。既然“宋大夫”一说失去了依据,墨子是宋人也就成了无根之萍。
近代学者胡怀琛于一九二八年四月在其所撰《墨翟为印度人辨》一文中提出,墨既非姓,翟也不是姓,更不是名,而是“貊狄”或“蛮狄”之音转,是用来称一个不知姓名的外国人。《墨子.经下》篇中有一句话:“通意后对,说在不知其谁谓也。”这句话中的“通意”,可以解释为“翻译”,全句表达了这样的意思:只有通过翻译,才能互相对话,不然,对方讲些什么就谁也弄不清楚了。问题大概正在“通意”二字上。一些学者望文生义,认为墨子与人对话都要用翻译,他不是外国人是什么?外国人才要用翻译么。其实,这是一种想当然的推断。问题在于,是否非得不同国别的人才需要用翻译?十里不同言,百里不同俗。在古代,交通阻隔,语言不通,就是同一地区,翻一座山,隔一条河,语言也会有变化。中国的地域如此广阔,你北京人能听懂上海话闽南话广东话吗?即使山西陕西隔了一条黄河,山西河南隔了一座太行,两省间语言交流还常常弄出笑话。《战国策.秦策》讲过一则故事:“郑人谓玉未理者璞,周人谓鼠未腊者璞。周人怀璞过郑贾曰:欲买璞乎?郑贾曰:欲之。出其璞,视之,乃鼠也。因谢不取。”同一个“璞”者,却是两个根本不同的东西。郑人要买璞玉,周人却拿出来鼹鼠,周郑还同在河南境内,语音语意尚且有如此大差异,更何况更大的区域当然要“通意”了。后代学者在注释《墨子》时遇到一个难题,就是《墨子》一书中用了许多当时的方言和口语。想来,当年的墨子大概不会说“普通话”“官方语”。所以往往要用人“翻译”。
胡怀琛在《墨翟为印度人辨》中还说:“墨子之学说,其重要之部分曰兼爱,曰非攻,曰节用,无不与佛学相合。”据此推断墨子应是印度人。墨学与佛学是有相通之处,孙中山还说墨子之“兼爱”类似于基督教之博爱,但也没有因此就推断墨子是欧洲人。同处类似生存境遇,“英雄所见略同”地产生思想上的共鸣原本是十分正常的情况。
还有考证者因为墨子长得黑,主张“兼爱”“非攻”,判断墨子应该是婆罗门。金祖同、陈盛良则说墨子可能是穆罕默德以前的回教徒,卫聚贤考证墨子应为印度人或阿拉伯人。但回教徒之说法显然不符事实,因为先知穆罕默德出生于约公元五七〇年,而伊斯兰教于七世纪初兴起于阿拉伯半岛,于公元七世纪中叶(唐朝)才从阿拉伯传入中国,与墨子活动时间相差千年。回教源于伊斯兰教,而伊斯兰教由先知穆罕默德一手创立。把穆罕默德之前的称之为回教显然不对。此说因漏洞颇多且牵强附会,故为陈登原、方授楚等学者逐一辩驳。
在众说纷纭的争辩中,近年来,鲁人说已经为墨学界绝大部分人所认同。梁启超据《吕氏春秋.慎大篇》,认为“墨子鲁人说,当为近真”。清代孙诒让作《墨子间诂》,在附文《墨子传略》中,提出墨子为鲁国人。其主要依据为《墨子.贵义》言“墨子自鲁即齐”;《墨子.鲁问》言“越王为公尚过束车五十乘以迎墨子于鲁”;《吕氏春秋.爱类》言“公输般为云梯,欲以攻宋,墨子闻之,自鲁往”;《淮南子.修务训》言“自鲁趋而往,十日十夜至于郢。”据典籍中这些记载,可确证墨子为鲁人。
张纯一在《墨子集解.墨子鲁人说》中又举证进一步确认墨子为鲁人,“《非攻》中篇,东方有莒之国者,莒在鲁东也,《贵义篇》曰‘北之齐至淄水,不遂而返’,鲁在齐南也……《鲁问篇》鲁君与墨子问答者,设非鲁人何不云游于鲁见鲁君耶?又鲁人有因子墨子而学其子者,观此鲁人,必居距墨子不远。又鲁之南鄙人有吴虑者,冬陶夏耕,自比于舜,子墨子闻而见之,显见墨子居鲁北境,故曰南鄙,曰闻而见之,不甚远故也。……《备梯篇》曰‘禽滑釐子事子墨子三年,子墨子甚哀之,乃管酒块脯寄于太山,灭茅坐之。’太山即鲁北境也。……凡此皆是为墨子是鲁国人之确证。”
张知寒教授在前人“墨子为鲁人说”的研究基础上,依据梁启超的《墨子学案》、钱穆的《先秦诸子系年》、王献唐的《炎黄氏族文化考》、童书业的《春秋左传研究》、方授楚的《墨学源流》等大量研究文献,以及他本人的实地调查,从墨子的身世、墨子思想学说的渊源、墨子科技思想发展的渊源和墨子当时的社会生活习俗等四个方面,进行了深刻翔实的分析和论证,得出了结论:“墨子为小邾娄国境内‘滥邑’人。”据《春秋.左传》记:“昭公三十一年冬,墨肱以滥来奔。”此后“滥”为鲁国的下邑。邾国及其“滥邑”,均在当今滕州境内。小邾娄国及临近的薛国、滕国都属所谓“泗上十二诸侯”的小封国。薛为夏封国,“相传黄帝之后。奚仲始封。”(《春秋左传.隐公十一年》);西周初期封国滕国,文王子秀始封(《春秋左传.隐公七年》);小邾国“曹挟后邾公子始封”(《春秋左传.庄公五年》)。这些小诸侯国处于齐、鲁、楚、宋等大国之间,处境十分艰难。大国争霸称王、战事频仍,小国沦为附庸,常常遭裹挟参与战争。只要有战争,无论是胜还是败,对于附庸国而言都是灾难。
鉴于以上考证,任继愈先生说:“墨子里籍有此定论,公输般里籍亦为当今滕州。”史学权威有些“一锤定音”的意味。在墨子去世两千多年之后,在山东滕州市(古鲁地)举办了首届墨学国际研讨会,确认滕州为墨子故乡,并树立起“墨子诞生地”碑。此后,延续召开多届研讨会,并建起墨子纪念馆等。
学界对墨子出生地的考证尽管艰难烦琐,但十分有必要有意义也有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