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云突变
就在颜真卿撰写《多宝塔碑》的那年——天宝十一年(752),风云突变。
事起于宰相李林甫的心腹、天子宠臣王鉷之弟——户部郎中王焊——的公然谋反。王鉷当时担任御史大夫、京兆尹,身兼十五使之多,以其媚上欺下、向百姓敲骨吸髓地勒索和横征暴敛的种种手段,被玄宗李隆基视之以为胸怀“富国之术”。其弟谋反,与他王鉷岂不相关?杨国忠一再力谏玄宗:万万不可轻饶了王鉷!不管昔日如何对王鉷宠爱和信赖,使这个为满足自己不断膨胀的声色嗜欲而屡建功勋的重臣炙手可热,气焰熏天,不可一世,此刻,唐玄宗李隆基却绝不手软,即命给事中兼御史中丞、领二十余使的重臣、国舅杨国忠查办。杨国忠早就对王鉷兄弟依附李林甫,且权压自己之上,嫉恨在心,得此差事,手段用尽,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最终的结局当然是杨国忠的心满意足:唐玄宗赐王鉷自尽,其御史大夫、京兆尹之权力和桂冠,尽归于杨国忠,以至杨国忠身领四十余使。杨国忠本名钊,玄宗遂赐名以国忠,愈益宠信有加。
面对王鉷的悲惨遭遇,李林甫心里不无丧失一臂之痛,却无法相救,将一腔怨愤全部积聚于杨国忠。于是,开始想办法对付这位飞扬跋扈、不可一世的国舅大人。当时,南诏连连于边塞抢掠,而杨国忠身兼剑南节度使,李林甫便奏请玄宗,命杨国忠赴任剑南,并平抚南诏。玄宗不能不同意。杨国忠涕泪横流,向玄宗告别,说是李林甫刻意陷害他。玄宗好言安慰,并以诗送行,句末流露出将擢升其为宰相之意,又道:朕将屈指以待卿归。李林甫得知玄宗此意,心里很不是滋味,忧愤而成疾。玄宗却对他日益疏远。这位口蜜腹剑的巨奸,病情日重,于当年十一月一命呜呼。真是死得活该,死有余辜!
李林甫死后,杨国忠代为宰相,“居朝堂,攘袂扼腕,公卿以下,颐指气使,莫不震慑”,“台省官有才行时名,不为己用者皆出之。”56这个不学无术、奸谗险恶之徒,在朝堂之上,卷袖子扬胳膊,骄横傲慢,连居于高位的公卿们也没有不被震慑的。至于各部门的官员,凡有才能、为人称赞而不依附于他杨国忠的,特别是其中为李林甫所引用的,统统撤换,一个个赶出长安,远黜州县。如此尚不解恨,杨国忠心中又生出一条毒计:利用胡将安禄山,诬陷李林甫曾串通阿布思谋反。
事涉安禄山。安禄山何许人也?原是营州57胡人,其母于扎荦山祈祷神灵赐子而生子,因名扎荦山。后来,其母嫁安氏,扎荦山也便随之改姓安,改名禄山,投奔幽州节度使张守珪麾下,偶得机缘,被拔擢为平卢军使,兼营州都督。张守珪命安禄山讨伐屡屡犯边的奚、契丹。安禄山仗恃勇猛,轻率进军,为奚、契丹大败。张守珪当斩而不斩,将安禄山解押京师,听候朝廷发落。刻意笼络胡将的玄宗李隆基,竟下诏特赦。安禄山因而对张守珪深为感激,格外效力。于是,张守珪认安禄山做了养子,擢为副将,又向朝廷举荐为平卢兵马使。安禄山喜出望外,向前来巡察的朝廷御史多方献媚、贿赂。当时的当政宰相李林甫猜疑儒将,以为胡将容易控制,因其不知书识字而不便为相,不会与他争夺宰相的权力;他又看中了安禄山的善于阿谀奉承,便深藏“腹剑”而口灿莲花,劝玄宗对安禄山予以信赖和重用;安禄山也表现得对李林甫毕恭毕敬,极力博取青睐。于是,安禄山扶摇直上,当上了平卢节度使,又兼了范阳节度使,权力陡然增大了许多。这个权力狂更加邀功固宠心切,屡屡出兵侵扰奚、契丹。后来,侥幸得胜,启节入朝,玄宗郑重召见,御宴慰劳。安禄山装出一副憨直之相,巧语花言,极力表达自己以身许国、报答皇恩的赤诚,讨玄宗欢心。玄宗赞其“朴诚”,敕令暂留京师,兼官御史大夫。
从此,安禄山可不待召命而随时入宫,竟然能够跻身于玄宗李隆基与杨贵妃姊妹以及国舅杨国忠的宴席之中,相对侍饮。一次,听着贵妃与秦国、韩国、虢国夫人的笙笛琵琶妙音,安禄山离座向玄宗启奏:臣系胡人,胡旋舞略有所长,愿席前献丑。说着,深施一礼,便盘旋了起来。开初还有点儿呆笨,越跳越快,似走马灯一般旋转,人们分辨不清鼻子眼睛,只看见一个转动着的大肚皮。约摸转了百余圈,安禄山停止了旋转,脸不变色,气不喘。玄宗李隆基连声称赞,指着安禄山的大肚皮道:卿腹中有什么东西,肚皮如此庞大?安禄山道:只有赤心!此言令玄宗李隆基更加喜爱,以至呼安禄山为禄儿!安禄山顺竿儿爬,立即向贵妃屈膝下拜,道:臣儿愿母妃千岁!玄宗笑问其为何先母而后父?安禄山慌忙转面跪拜玄宗道:我们胡人,向来先母后父。臣忘了天朝的礼仪了!玄宗看着贵妃道:这便是禄儿的诚朴!杨贵妃两腮微红,双眼斜瞟,安禄山心魂摇荡,几乎弄不清自己身在何处……
此后,玄宗李隆基对安禄山的宠爱与日俱增,于天宝七年(748),赐以铁券,使之享有赦免的特权;乃至于天宝九年(750),打破将帅不封王的惯例,晋爵为东平郡王;又诏敕其兼河北道采访处置使,出外巡边。安禄山到了河北,假意招奚、契丹各部酋长饮宴,以毒酒灌醉,杀害、活埋了数十人,斩其首级向朝廷进献请功。玄宗准其所请,命令有关官衙,为安禄山修筑府第,不管花多少钱,务必壮丽辉煌。所有器具,无不具备,且都由上等好料制成,其中金银器几乎占了一半。安禄山还朝,玄宗李隆基令杨贵妃姊妹与杨国忠一同迎接,引入新居;并选择佳日游乐饮宴,伴以教坊之乐。安禄山与杨国忠日渐亲近。玄宗又命安禄山再兼河东节度使。安禄山欣喜之余,以过去曾使用的伎俩,出攻奚、契丹,不意被杀得七零八落;既而收集残兵,并调朔方节度副使李献忠,一同出塞,雪耻复仇。李献忠系突厥人,原名阿布思,突厥灭亡,叩关请降,玄宗优礼相待,赐姓名李献忠。李献忠看穿了安禄山的诡诈,不愿居于其下,更担心被安禄山暗算,便恢复了自己的阿布思之原名,叛归于漠北,却为回纥所破。安禄山得知,借机诱降了阿布思旧部。
安禄山得到杨国忠暗中授意,令阿布思归降部将诬告李林甫串通阿布思阴谋反叛。当时,李林甫权倾朝班,无人敢与之对抗,安禄山也不能不心有敬畏,视之为自己在朝廷的一大克星。杨国忠的暗示正中下怀,安禄山即按其安排行事。玄宗饬吏按问,李林甫的女婿、谏议大夫杨齐宣,害怕连累自己,也诬证其确有其事。于是,李林甫尽管已命归西天,也难逃官爵被削去、家财被抄没、剖棺出尸、挖去其口中所衔明珠、剥去其身上所穿官服的可悲下场。其子孙眷属、亲近党羽,也无不遭受株连,或被流放,或被从军戍边。
杨国忠的专权妒贤、骄纵淫靡,较李林甫有过之而无不及。“诗圣”杜甫曾在《丽人行》名作之中,描画了这位不可一世的国戚、新贵的骄纵嚣张之态:“后来鞍马何逡巡,当轩下马入锦茵。杨花雪落覆白,青鸟飞去衔红巾。炙手可热势绝伦,慎莫近前丞相嗔。”58他骑马走在皇上和宠妃杨玉环以及姊妹秦国、韩国、虢国三夫人之后,摇头晃脑、志得意满,顾盼自恣,一直到御宴厅堂窗下方才下马。杨花如白雪般落下,覆盖着水上的浮,殷勤的青鸟传送着多情、荒淫的红巾。其炙手可热,无以复加,谁敢不小心躲避,警惕这位丞相的瞋目之怒呢!
杨国忠没有忘记对颜真卿的怨恨。哼,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书呆子!他对我竟然还是不热不冷、不即不近。我外放他去了东都洛阳啃苦果子,原想看看他能不能清醒,不料倒让这个死心眼的货升了官,占了便宜,更加脑袋发涨,不把我放在眼里。哼,小子,连李林甫都被我永世踩在了脚下,不要以为我堂堂当朝宰相,煮不烂你个嫩牛头!走着瞧!
不久,杨国忠便找到个既冠冕堂皇,又让颜真卿能切肤感受迎面泼来的冷水滋味的妙招。这便是劝唆玄宗下诏,以遴选精干才俊之名,遣尚书省郎官十几人出任郡守,把不愿依附于自己的,统统派出,远离长安,当然逃不脱他颜真卿,让他远去平原郡59!时值炎夏,玄宗李隆基于宫内蓬莱殿设宴为将赴任郡守者饯行,并亲自即席赋诗、赠缯帛,表示自己对这些新任郡守的宠信。虽然,官品高了,俸禄多了,却排除不了颜真卿与几位赴宴者萦绕心头的对朝政的忧心、忧虑和惴惴不安的阴云……
岑参送行
当年——天宝十二年(753),七月大暑,万木蓊郁。颜家院子中央的老槐顶着喷火炎阳,巍然屹立,两旁的石榴挂着圆圆的绿色果实,似乎倔强地抗拒着天气的炽烈。
颜真卿与妻子韦氏、妻子怀中的儿子颜颇一起,走出大门,不由回首注视院子里的房屋,和那棵老槐与老槐身旁的石榴。房屋无语,槐、榴依依,似乎在凝眸相望,脉脉含情。颜真卿眼睛里不由得流泻出几许留恋、几许相逢不知何夕的依依别情。善自保重吧,别了!
三口人上了门前的马车,车夫长鞭一甩,车轮向前滚动了。别了,生养了自己的温馨宅院!别了,天子足下的京城长安!
在对大明宫、对敦化坊、对曲江池、对长安街头的张望中,在心头的怅惘波澜的漫卷中,颜真卿一家所乘的马车已到达灞桥。灞桥,这是长安要冲,东出潼关的必经之地。桥下筑堤五里,堤上栽柳万株,柳荫下有驿站。“诗仙”李白有诗句云:“年年柳色,灞陵伤别。”60人们送别亲友,多分手于此,是故灞桥又有“销魂桥”、“断肠桥”的名字。
驿站旁,好友岑参远远地向着颜真卿招手。说起来,颜真卿与岑参还是姻亲兄弟,岑参的堂伯父岑献的夫人是颜真卿的一位姑母。岑参的命运与颜真卿有点儿相似:父亲去世较早,早岁而孤;也像颜真卿那样,幼年家贫,却自我奋发,遍览史籍,笔下写得一手好文章。天宝三年(744),岑参进士及第,授右内府兵曹参军。两人真是同病相怜,亲如同胞。天宝七年(748),颜真卿奉命巡察河西、陇右,岑参曾作《胡笳歌送颜真卿使赴河陇》诗相赠:
君不闻胡笳声最悲?紫髯绿眼胡人吹。
吹之一曲犹未了,愁杀楼兰征戍儿。
凉秋八月萧关道,北风吹断天山草。
昆仑山南月欲斜,胡人向月吹胡笳。
胡笳怨兮将送君,秦山遥望陇山云。
边城夜夜多愁梦,向月胡笳谁喜闻?
诗中,河西陇右的凄凉、颜真卿所负之任的艰苦,如在眼前;对颜真卿的依恋、思念,委婉而凄楚。想象着颜真卿所到之地,回荡着紫胡须、绿眼睛的胡人吹奏胡笳的悲凉之音,和那悲凉之音所牵动的楼兰征战将士的一腔伤愁。诗中说,凉秋八月,我送你踏上征程,你将在阵阵怒吼着吹断天山荒草的北风中,在遥远的胡笳哀怨声中,走在萧关道上。从此,我将站立在秦地的山头遥望陇山的流云。而你身在边城,也会夜夜哀愁、梦幻不断。月色中,胡笳声声传来,可谁有心去听?天各一方的两颗心,装载着多少思念,多少情谊!
那首诗,颜真卿熟记于心,常常沉浸在深情厚谊的湖水之中。此刻,岑参又站在灞桥驿站边,为颜真卿送行。颜真卿的心里骤起的热浪,剧烈地滚动着,一只手向着车夫轻轻地一摇,马车在岑参面前停了下来。
没有等到颜真卿走下车来,岑参已躬身施礼。颜真卿一边匆匆还礼,一边道:“少礼,少礼!”
岑参道:“闻听颜兄出守平原,岑参无以表达兴奋之情,谨以《送颜平原》为题作诗一首,赶来灞桥吟诵相送。”
天子念黎庶,诏书换诸侯。
……
吾兄镇河朔,拜命宣皇猷。
驷马辞国门,一星东北流。
夏云照银印,暑雨随行辀。
赤笔仍在箧,炉香惹衣裘。
此地临东溟,孤城吊沧州。
海风掣金戟,导吏呼鸣驺。
郊原北连燕,剽劫风未休。
鱼盐隘里巷,桑柘盈田畴。
为郡岂淹旬,政成应未秋。
易俗去猛虎,化人似驯鸥。
苍生已望君,黄霸宁久留。
岑参诗声琅琅,颜真卿激动得热泪盈眶。岑参意在赞颂天子的圣明,表达对颜真卿身负诸侯般重任的祝贺,祈愿颜真卿能够早日取得卓越政绩。在岑参看来,朝廷外任郡守,是天子心系黎民百姓的表现,新任郡守们获得了诸侯般的高位和荣宠。在盛夏阳光的照耀下,颜真卿带着皇上的诏书,身佩银印,乘坐着驷马大车,如一颗闪亮的明星般向东北兼程行驶,受命出任平原郡守,统辖河朔一带,必将光大天子的宏图大略。赴任之地濒临东海,与古老的沧州形影相吊。在那里任职太守,是荣耀的,却也很不容易。郊原北连苍茫寥廓的燕地,胡人劫掠的马队阵阵朔风般掠来。但可以预见得到,新任郡守到任,这里将顿然改观:百姓捕的鱼、晒的盐,堆满里巷道路;田畴里桑麻满野,一片丰收景象。治理这里用不了多少时日,到不了秋天就会大显政绩:一扫旧风陋俗,廓除邪恶势力;百姓们受到教化,像鸥鸟一般驯顺、诚服。他们一个个瞻望你啊,苦盼着你——颜真卿——这位可与西汉名臣黄霸61比并的清官!你怎肯留恋京城,迟迟不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