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的红卫兵喊叫：‘这狗崽子还敢猖狂反扑，给她点厉害，拿剪刀来！’边斥责，边给她剪头发，头发被剪去一大半。玫玫遭受辱骂、打击、剪阴阳头的野蛮对待，哭喊不停。
“其奶奶、妈妈反复求情：‘孩子年纪小，不懂事，饶了她吧！’
“一红卫兵反驳道：‘什么年纪不年纪，老子反动儿混蛋，生下来就是狗崽子，小反革命！’
“奶奶被吓得失去知觉，妈妈被打得不省人事。
“这边红卫兵在打人，那边又在砸东西，书架、衣柜、沙发、摆设、古玩瓷器被砸成碎片，书籍、照片被毁坏，徐悲鸿的一幅名画被涂上大黑叉，三面墙壁上写上字体歪斜的标语口号：‘打倒牛鬼蛇神周信芳！’‘火烧三反分子周信芳！’更在院中点一把火，将被砸坏被撕毁的东西点燃，被打死的宠物狗也被扔进火中。
“面对辱骂、殴打等等一切，玫玫忽而尖叫：‘兰第——兰第！’忽而号啕大哭，简直要疯了。全家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浩劫击闷了，震昏了，陷入极大的悲哀之中。”
对于同一事物，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反应。
胡艳丽强烈愤慨道：“这叫什么革命行动？！是强盗的行动，是胡作非为，令人愤慨！”
周菊英不平道：“无论如何说不过去！打狗也罢了，一个小孩子有什么过错？她呵护宠物有什么不当？最令人不能接受的是扯人家的红领巾，剪人家娃娃的头发，这碍了什么事？简直不可思议！”
韩克气愤道：“打人、砸东西，胡写乱画，水平太低，风格太差，行为太坏，如果把这种野蛮行为也叫革命，我难以赞成！”
奇怪的是，窦春芳一反前面人的调子说：“这就叫‘破四旧’，破坏的东西都在‘四旧’之列。什么狗呀，高级摆设呀，瓶瓶罐罐呀，古玩字画呀等等，不过就这么些旧玩艺儿。说起来，破坏了也没有啥，‘四旧’么。当然，红卫兵的行为有些粗鲁，但是，要‘破四旧’也难免。这样轰轰烈烈的大革命，发生这些现象，情有可原，在所难免！”
胡艳丽、周菊英、韩克一听，都面面相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皆愕然吃惊。
周菊英非议道：“你怎么能这样看待如此野蛮的行为。大大出乎我的意料！”边说边摇头。
而胡艳丽对丈夫所说大表不满：“不管你怎么看，怎么说，我都接受不了这种野蛮残暴的行为。赞同他们野蛮残暴的行为，岂不是是非不分、好坏不辨，世界上还有什么公道可言！”
韩克不便对他们夫妻之间的争辩表态，但他心想：窦春芳的说法虽然出乎意料，但反映了他的真实思想，他是赞同“破四旧”、打砸抢抄之风的，联系到他浮躁好动、好随波逐流、标新立异、好出风头的习性，反复无常的言论和行动，这就是本来的窦春芳，他就是这么个人。
周志立打圆场道：“有不同观点也不奇怪。文化大革命本身就是有争论的事，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是是非非谁能说得清楚！别说是我们几个小小老百姓，就是中央的许多大人物，都说老革命遇到了新问题，不理解，说不清楚，只有让实践去检验，让历史去评判吧。也怪我介绍了这些事，引起了争论，弄得大家不高兴，还请多多见谅，不必认真。”
周志立的这番话倒是起了作用，停止了争论。他又转移话题问：“听说毛主席明天要接见红卫兵，通知你们了没有？”
胡艳丽四人异口同声回答：“通知了，通知了，谢谢你的关心。”边感谢边起身告辞。
窦春芳他们四人与其同住在一起的红卫兵一样，于前一天接到了毛主席要接见红卫兵的通知。在有关方面的安排下，天不亮就起床，紧急集合在一块，在统一组织、指挥下，向指定地点走去。韩克只见天安门广场及东西长安大街，到处都是红旗招展，一片人的海洋，大道及人行道上都站满了人。大道中间仅留八九米宽的通道，供毛主席的车队通过。
窦春芳他们四个人站立在东长安大道北侧的人行道上，翘首盼望，焦急地等待着。北京的风本来就多，又值十一月下旬，秋末的凉风劲吹，吹得他们瑟瑟发抖。等啊，等啊，就是不见毛主席的影子。也不知等了多长时间，天光已经大亮，一轮红日冒出东方地平线，天安门广场的国旗与旭日同时冉冉升起，迎风飘扬，猎猎作响。太阳、红旗升空不久，忽然见远方出现汽车，在大道中间的通道上徐徐行进，由远而近，由隐约而清晰。伴随汽车的行进，周围的人群如同烧开了的水，顿时沸腾起来，鼓掌声、欢呼声，一阵紧似一阵，一浪高过一浪，真正是人的海洋、红卫兵的海洋、欢呼声的海洋，若大海的波涛在涌动，在沸腾，在共鸣。
敞篷汽车终于开到了胡艳丽他们面前，只见十几辆敞篷车排三路，毛主席的车开在最前面。周菊英眼见毛主席神采奕奕，不时在向自己招手。她的眼睛本是明亮，又似模糊，心情激动，难以自抑。
胡艳丽眼见毛主席头戴军帽，身穿军装，频频向人群招手，距自己最近，看得最清。她觉得毛主席似在看着自己，向自己招手，她更加兴奋异常，一个劲地跳跃、欢呼、鼓掌不断，高呼“毛主席万岁！”窦春芳个子较高，站立她身后，也与胡艳丽一起，欢呼、跳跃、鼓掌。眼见的车队已经开走、远去，而妻子仍欢呼个不停，便拍着她肩膀喊道：“行了，行了，别喊了。”她这才发现毛主席的汽车已经远去。
周菊英兴奋不已地说：“我终于亲眼看见了毛主席，我从来没有这么高兴过，不知不觉地喊了起来，跳了起来！”
窦春芳也高兴地说：“亲眼看见毛主席，这是我有生以来最大的幸福！”
“真是最大的光荣，最大的幸福！”胡艳丽道，“确实未曾想到。来北京后，盼啊，盼啊，连做梦都在想，终于实现了梦想！挤火车，串联，睡地铺，起早，受冻，再苦、再累都值得！”
“谁说不是！”周菊英道，“中国这么多人，亲眼见过毛主席的能有多少？可我亲眼见到了！”
“那当然！”胡艳丽又道，“要不是毛主席接见红卫兵，哪有这个机会！”
窦春芳扬扬自得道：“确实是。不过别忘了，今天能见到毛主席，也有我的一份功劳，是我动员你们来的！”还未待胡艳丽、周菊英回应，韩克走了过来。
原来，他瞌睡多，睡得香，起得迟，刚叫醒就是紧急集合，未行方便，就急急忙忙跟上大家来了。到了指定位置，又尿憋得慌，心想不知还要等多长时间，便去如厕，加上人多拥挤，绕来绕去跑不快，进了厕所，也是人满为患，便后心急火燎地赶回指定位置，已经迟了，真是一步迟步步迟。
周菊英一见韩克便埋怨道：“你咋才回来。”一边说，一边手指车队去的方向，“毛主席的车队已经开远了。”
“啊，已经开远了！”韩克边吃惊，边跺脚拍大腿，望洋兴叹，唉声叹气。
胡艳丽嗔怪道：“没办法，毛主席的车早已开远了，千载难逢的机会就让你错过了，只能再等下一次。”
“韩克呀韩克，”窦春芳惋惜道，“说你是憨客，一点儿不冤枉你，早不尿尿，迟不尿尿，恰恰是毛主席来临时你上厕所，千里迢迢来北京一趟，等了三四天，都教你白等了！”
“行了行了！”韩克哭丧着脸道，“别说了，难受死了，后悔死了，算我倒霉！”一边唉声叹气，一边急得转圈圈。
胡艳丽劝解道：“事已至此，后悔也无益，只有面对现实。”
周菊英宽慰：“别难过，还会有机会，等下一次吧！”
四个人边说边往住地走。吃了饭又去上街看大字报，韩克哪里有心思看，垂头丧气地走在最后头，期望越高，失望越大，后悔药仍在折磨着他。忽然有人在拍他的肩膀，转头一看，却是万健华，还有赵济仁、任沛。他惊奇地问：“你们怎么也在这里？是不是也来参观文化大革命？”
赵济仁回答道：“我们是来开会的，参加全国计划和工交生产会议。会议刚开完，顺便抽空看看北京的文化大革命。”
“原来是这样。”韩克阴沉着脸，慢腾腾地回答。
正在问答间，胡艳丽、周菊英惦记着韩克，倒回来，却意外地看见赵济仁、万健华和任沛与韩克在一起。
心直口快的胡艳丽问：“你们也参观文化大革命来了？”
“哪里，哪里！”万健华接上说，“我们是来开会的，会开完，出来看大字报，碰上了韩克！”
“真巧！”周菊英高兴地说，“分别不长，却在北京见到你们。”边说边看了一眼任沛。
窦春芳也会在一起，问：“你们怎么也来了？”
赵济仁回答：“我们是来干正经事儿的，不像你们是搞串联的。”顺便把开会的事说了一下。
万健华问道：“见到毛主席了没有？”
胡艳丽、周菊英和窦春芳异口同声回答：“见到了，清清楚楚见到了！”唯有韩克低着头，未吭气。
赵济仁见状，又想到刚见到他时也情绪消沉的样子，便问：“你怎么不吭气？”
韩克仍低着头，不吱声。
胡艳丽代他解释道：“他去厕所方便时，毛主席的车就开过来了，待他回来，车已经开远了，他未见到毛主席，所以不高兴，只有等下一次了。”
“等下一回？不可能了。”赵济仁说，“根据全国计划和工交会议精神，要抓革命促生产。再说，快到冬天了，天气冷了，搞串联、接见红卫兵，天寒地冻，谁都受不了，再不搞接见了。见不上不要紧，我闹革命、搞建设几十年，也没见过毛主席，还不是照样过日子，见不到毛主席的人多了，毛主席不是谁都能见到的！”
任沛握着韩克的手宽慰道：“我也没有见到毛主席，难道就不活了。”
韩克听了赵济仁的解释，一方面更失望了，没有下一回了；另一方面，又觉得连赵济仁这样的老革命都未见过毛主席，更何况自己呢，还有任沛也未见到。心想只有面对现实了，便点了点头。
胡艳丽又面对赵济仁问：“你对文化大革命怎么看？”
赵济仁略停片刻后说：“旧制度已经推翻，新中国已经建立，该好好搞建设了，还搞什么革命，不大理解；其次，革谁的命，吃不透。现在是共产党领导，掌权的都是共产党员，是打天下、建设新中国中成长起来的，革谁的命，吃不透；三是看不惯，红卫兵到处搞打砸抢抄抓，不讲文明，不讲政策，不搞调查研究。我们闹革命那阵，打土豪、分田地都讲政策、重证据，还要发展生产，并不乱打乱砸。”
韩克这才开了腔：“就是么，搞打砸抢抄，起码是没风格，没水平，不讲方式方法。”
胡艳丽也说：“我也看不惯，别说是对大人，就连人家的小孩子都不放过。大人的问题是大人的，与他们的小孩有什么关系？说什么‘老子反动儿混蛋’，把人家的小孩子骂成‘狗崽子’，还叫人家活不活了？”
“革命越革对象越多了，这是怎回事？”周菊英附和道。
赵济仁接上说：“红卫兵的做法不只是水平问题，风格问题，还有个必要不必要的问题。幸亏未让他们进工厂、去农村，去了还不知闹成什么样子。我们这次计划工交生产会议，就是按中央抓革命促生产精神召开的，不准红卫兵到工厂、农村串联。学生娃停课，机关干部不上班可以，工厂不做工，农民不种地能行吗？吃什么？穿什么？那样的话，社会不就乱了套，人们就无法生活了！”
窦春芳一听，边摇头边说：“看来，你是革命对象了。”
胡艳丽反驳道：“连老革命都成了革命对象，以前的革命岂不是白革了。”
窦春芳争辩说：“对文化大革命不理解、吃不透、看不惯，就应该是革命对象，该革他的命了！”
周菊英非议道：“越说越没谱、胡说起来了。”
韩克不平道：“看来，只有你窦春芳是最革命的了，我们不是革命对象，就是保皇派，那你不就成光杆司令了！”
韩克这一说，引得大家都笑了起来，连窦春芳也笑了起来。
赵济仁又说：“我们的会议已经开完了，要抓革命促生产，马上就要回去，你们回不回？”
窦春芳回答说：“我们还想到上海去看看，听说那里更热闹，反正免费乘车，吃饭不要钱，何不看看上海的文化大革命！”
于是，赵济仁三人回单位去了。
窦春芳等四人来到了上海。他们一下火车，只见上海车站上有许多头戴黄色安全帽，身穿蓝色劳动服的工人，举着“上海工人革命造反总司令部”的横幅，呼着“我们要夺权”“造上海市委的反”“彻底批判资产阶段反动路线”“彻底清算上海市委的滔天罪行”……车站上人山人海，情绪紧张，大有阻拦火车的架势。他们就近来到南京路，亦满是标语口号、大字报，“踢开党委，彻底闹革命”“用铁扫帚扫除资产阶级的‘香风’、‘臭气’”，等等。除了红卫兵，更有大量佩戴“工总司”袖章的工人，连韩克都感到这与北京明显不同。由于有工人造反队伍，气氛格外紧张，充溢着恐怖气氛，令人不安，大有山雨欲来风满楼的阵势。
面对这种紧张、恐怖气氛，周菊英胆怯地说：“看样子要罢工罢市了！”
胡艳丽也说：“我看着也不对劲，北京只是学生闹，这里则有工人在闹，工人闹起来，可不得了，工人罢工，工厂停产，汽车、火车停运，可就麻烦了！”
韩克附和说：“咱们一下火车，上海站就集结着许多工人，像是要拦截火车似的，若是那样，我们可就回不去了！”
“我看咱们赶紧回，免得火车停运，把咱们搁在上海！”胡艳丽焦急道。
窦春芳听了同伴的议论，眼看着这里的紧张气氛，勉强地说：“我本想多转转，多看看上海的文化大革命，看来不能了，回就回吧！”
于是窦春芳四个人乘上了回本单位的火车，结束了短暂的上海之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