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近四十
年近四十，我才开始自觉地为自己想象着属于自己的可以抵达的无限未来。
也许这份自觉来得太迟了。在新近的一篇文稿中我写过关于精神如何得到静谧，思想如何得到充实，感情如何得到陶冶以及如何保持旺盛生命力等问题，便是这种富于人的本色的自觉的内涵。这是我走近四十时的一种最基本的也是最温暖最精神的心态。
在一段极苦极乐的洗礼中，我检索着我的纵横：奔波太久，拼搏太久，莫名的虚荣掩饰着干枯的性灵……实在我失去得太多了。
尽管，往日的我气宇轩昂，骨子里充满英雄色彩：一个男子，他就应该在一切领域里获得成功，不必儿女情长。我曾不懂男人最好的衣裳是性格的色彩与灵性的质地，也不懂在中国所谓的成功其实是一种装饰物。所以过去常常带着成功的饰物去工作，去待人，去做家务，去带孩子，而又为挣扎于这些事务的辛劳中而耿耿于怀，而悲伤自怜。于是，我工作时便总想干得比别人更出色，总试图悄然无声地去面面俱到，总试想摆平所有的人际关系，以免伤害任何人。于是，我表现出一派年青有为，福祉荡漾，似乎潇洒的模样，在一派嘻嘻哈哈的赞美声中应和着嘻嘻哈哈，于是，更得到了一种莫名的满足。
生活里擦身而过的事毕竟不少。如今我终于打破了持续的懵懂的感觉，懂得了自己是需要别人和社会来肯定和慰藉的，知道了未来的世界绝不是可以独善其身的世界，失去了性格和情感，也就失去了自我。于是，无需掩饰无需造作，心如一泓清澈透明的溪水，欢乐、痛苦、忧愁、愤怒，甚至迷惘，一任尽流。
人，注定是孤独的，有时人们甚至都不能理解自己。或许是由于这一缘故，这样的秋天注定要走进我们的生活。的确，在寂寞的煎熬与孤独的守望中，每一次遭遇冷酷和伤害都让人心悸和敏感，更渴望温暖的慰藉。那些名誉，那些形同虚设的幸福，那些他人的恭维利崇拜终不是掩饰孤独的辉煌光环。
失去的是什么呢？
所有的悲伤都是因为失去，或者根本就不曾有，我们生命中美好的事物一件件消失，所以我们会悲伤，然而将要走近四十的我所要弄清的一个最核心的问题是此生要得到的到底是什么？是温情、家庭内心的生活，还是无止境的争斗、奢华的追求和拥有一切的欲望？终于这样问了自己，于是，苏格拉底的“认识你自己”的教训，便变得重要了。
正好近年又出访了欧亚某些国家，接触到一些四十岁甚至更高一些年纪的友人，发现他们更多的人正慢慢地脱离对物质、地位，以及上流社会方式追求的轨道，转向对内心生活的温暖、简朴自然的家庭生活方式的渴望，我想我们的生存环境尽管不同于欧亚诸发达国家的人家，但一种现代人对社会物化的厌倦以及真善美的神话的破碎和幻灭，却是一致的，人们“寻求明澈的源泉的渴望”却是一致的，尤其人到中年抱朴守拙的心愿也是一致的。
我们越来越深地陷在一种温馨的薄暮中，逐渐走出了包围数年的沉重情绪。
于是拥有一个自然淡泊的心境，便心如平镜，便不会为坎坎坷坷的大起大落久久地郁积心头抑或满脸茫然，便能淡淡一笑，泰然处之。只要生活变了，我们就有了绝对多的方式改容换颜，消磨风尘的留痕，于是便有了更多的方式让自己不再受到岁数的折磨，于是在日益逼近四十岁的时候，我要放开那些浮躁的庸人自扰。在意识的深层，机会对我已不再重要，我不会再去追逐机会，而企求着平和，企求着宁静，企求着去过一种内心深处的生活，并在做着我喜欢做的事情时获得乐趣。只有这样，我们才能真正面对我们的那一分爱同人们自然切实地联系在一起。
我想，我就是深怀着这样一种美丽的情感走近四十岁这个人生的阶梯。也许我过于沉着了，但我更真实了。我将尽可能远离那些本不属于人的内心生活的东西。事实证明，在这种平和冲淡的生活中，我们的内心依然充实，我们甚至更有人情味，因为我们在付出了这人情的同时更拥有了爱与生活。优秀的同龄人如是说。
生命的公正使接踵而来的日子充满娇情，还有坦诚的灵感，感受的和谐、完整，、精神的安顿，智慧的魅力，男人本质的充实，也许，这就是我走近四十岁的开始。
1993.7.
轻松永远
轻松真好。
朋友们常常以欣赏的口吻谈到男性的光彩，有的朋友也常慷慨地将他们的欣赏赐给我，大概他们觉得像我这样的人能生活如此轻松的不算多，可是每次听到这样的夸赞，不免一阵惶惑，并且总在心里轻轻叹息。甚至有时苦闷得走投无路。
轻松是一种象征。对于一个人，意味着一种归属，缺少了轻松，生命也仿佛会变得不完整。因此，与之相反的沉重便总让人油然而生同情，自己也往往因形单影只、漂泊无定而感悲凉。
我轻松吗？问自己内心却坚硬沉重近乎巨石。
和许多步入中年的男人一样，一旦清晨来临，一旦太阳升起，都感觉到很累，单个人世界里的温情、微笑和热泪靠感知；而两个人世界里的一切感知靠彼此的手传递过来的体温，靠微笑，靠泪水，也靠言语，那绝不是从俗，一旦这样，被感知的双方的生命热力和生命之火，以及那些悲苦和赤诚便得到共同生命的包容。
于是，我情愿真的微笑，情愿言语，情愿地去走许许多多的累倦的路。旧日展现在我面前的天地烙下先人们许多履痕。时到今日，我必不能循沿他们的履痕走去，才能走近他们还不曾开拓或偶而涉足却又望而止步或留下自己抱憾的履痕的地方，然后自己继续走下去。
现时的我已不善做梦，偶而有之也是人生旅途中轻声的呻吟，是被感知的风风雨雨。现时的梦很像一个不懈的跋涉者，很劳累，很苦涩，甚至很幻灭，但却很踏实，时时感到自己走在坚实的地面上，让想象中的美丽变成真实的美丽。于是，为了轻松，我走自己的路。
我希望这条路永远延长下去，我不再会累。我的灵肉随着路的延长，渐渐滋生力量，滤去心底的污垢和沉积，让心变得纯净、透明、轻盈，在完整生命的同时，达到超越，达到宁和。
唯有轻松的生命才能确定我们自身。
自然、纯真、健康、深沉、博大、迷狂、柔情，才能轻松。
于是，我走着，品着，我凝神于赤裸的树干，凝神于覆盖光秃秃大地的落叶，感受岁月的风尘，在一种悠悠怅然的意境中，悟到人生的一点点真谛。于是，便觉得我渐渐地成熟起来……在这时刻，我格外需要生命的理性，需要从我的生命历程中生长起来的健全智慧，需要经由我已往的生命确认的自然的情感，我需要袒露一切的勇气，需要完成自己的自信，来纯洁我的自身。
于是，那通达的胸怀，明静的容颜和真善的目光像无声的呼唤，唤起我心中内在的强大潜力。这种力，像冬日凛冽的劲风，推我去感受痛苦，去战胜磨难，在大自然神奇的造化中体味生命的伟大，在生机无情的消敛中感受到它为完美的新生而蓄积能量的庄严。
这是一种令人迷醉、耐人寻味、教人智慧的崇高感受。
为了早晨醒来轻松的脚步，为了艰难白天的欢歌，为了晚上有一个宁静温馨的梦，面对一切时时保持一个自然的心境，多一分对自然的执著追求，于是我们新生的青春的奔涌就永久地热烈。
轻松永远。
1937.7.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