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天之后，约一周的时间，我都没有再见到孟君寻。
生活似是恢复了往日的平淡，按时上课下课，一个人去食堂，在画室中做着描摹练习，闲暇时去图书馆，偶尔也会浏览公告栏上贴着的各类兼职海报，或是坐在校园的喷水池边，静静怀想着凌宇航的容颜。
打开画夹的时候，会看到孟君寻那张尚未完成的肖像，少年安静却锐利的眼神，透过黑白，似是单刀直入，明心见性。
江娇娜同她的外国男友，甜蜜相拥，吃醋吵架，完全符合一对情侣的日常所为，还不断在我眼前秀着恩爱，所以那一天我终于被压抑到透不过气，打算出去走走。
细雨如丝，我没有打伞，任雨滴将披肩长发淋到微湿，街上行人稀少，鬼使神差地，我往平日不常逛的小街走去。
那是孟君寻带我和叶天可来过的地方。他说过，唯有在都市里努力活下去的，才是真正的流浪儿。这句话就像是一根丝线，紧紧地勾起了我的兴趣。
路过街角的时候，我偶然看见有一家刺青店，窗上贴着漂亮的图样吸引了我，不由自主走了进去。
掀开厚重的门帘，店内光线昏暗，只有一名女孩子坐在角落，细心地翻着手中一本有关刺青图案的书。
“啊，你是……”我忽然认出了她，正是那天同叶天可会面时，孟君寻身边的那个女孩子。
闻声抬头的女孩显然也认出了我：“是你？有什么事？”
“我只是进来转转。”我掩饰般地说着，不知为什么，总感觉这个女孩子，似乎对我有着莫名其妙的对抗意识。
正如现在，她抱着双臂，研究的目光一直落在我的身上，紧跟着我在店内转来转去，令人如芒刺在背。
“你认识孟君寻？那天你们都说了些什么？”
“啊？”被突兀的问句打断思绪，我怔了怔，“之前他受到了我的一个委托，那天我也是被朋友拜托，才……”
“是这样？”她好似不信。
我看着她，忽然像是洞察了什么朦胧的情愫，忍不住问着：“你是不是对他……”
女孩低下了头，避过了这个话题，却伸手指着四面的图样：“是想要刺青吗？是有看好的图样，还是想要文某人的名字？”
某人的名字，这几个字蓦然戳中了我的心尖，我突然觉得那样感伤：“名字……请问……”
“小猫。”她似是看出了我的困窘，“我叫小猫。”
我点点头，伸手缓缓抚摸上左腕，凌宇航拉着我走在大街小巷时的温度，似乎还存留在那里。
“我想文一个人的名字。”我轻声说着，“那个人，对我来说很重要，只是他现在，已经不在身边了，我想要将他的名字文在我的身上。”
这种感觉，我想她应该会懂。凌宇航对我来说，就是整个黯淡年少时期里唯一的光亮，成长时如影随形的陪伴。意外发生后身边骤然空落，我迫切地需要一个依托，即使是他的名字，永远陪伴着我，就像是仅仅看着那黑色的字迹，心中也可以满满地鼓起勇气。
“那么，你可一定要想好了。”小猫简单地陈述着，“刺青可不是那么容易消除的东西，而且伴随着疼痛，即使如今有了那种消除刺青的技术，可想把那个名字从心中抹去却没那么容易。”
“我懂。”我说着，可心底似是想起了刺青过程的痛楚，还是稍微有些踌躇，“会很痛吗？”
小猫忽然带着些轻蔑地笑了。
这个时候我才第一次认真打量起眼前的女孩子，干瘦的身材，枯黄无光的长发被草草扎成马尾，略显黝黑的肤色，似是营养不良般的憔悴，虽谈不上有多漂亮，却有着略显可爱的八重齿，唯有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一眨不眨注视着人的时候，就像是能看到人心里去。
我无来由地想起了孟君寻，他和她，都是经历了最为困苦生活的孩子，早早看透了人性的残酷凉薄，却拥有那样澄明的眼睛和干净的目光。
“你要看看我的文身吗？”她说着，在我眼前，拉开了衣领。
在女孩的左胸口，有几个小小的墨色字样，赫然是那个人的名字——“孟君寻”。
“原来，你果然……”我不禁受到了触动，喃喃说着。
“若是没有这个觉悟的话，我劝你还是好好考虑吧。我对孟君寻，可是和你们这群人不一样的。”她目光灼灼地注视着我，似是早已把我当成了假想敌，“你们这些人，拥有整个世界，而我，只有孟君寻一个人。”
我也想起了凌宇航，有些感同身受。
“我的名字，是他为我起的。”小猫低头整理着衣服，表情虔诚宛若怀念，“孟君寻是在我十二岁那年，把我从邻街混混的欺负中解救出来的，并且告诉我要告别过去，为我起了‘小猫’的名字。当年的我营养不良又饱受折磨，又瘦又小真的像只小奶猫一样……孟君寻对你们这些人来说，或许就是个不入流的小混混，但是，他对于我来说，是整个世界。”
我不知该如何接话，唯有怔怔地看着她。
小猫似是意识到了自己的多言，赧然一笑，伸手摸起了电话：“我只是帮忙看店的，若你决定好要文某人的名字，那我就叫刺青师傅来。”
我回想着凌宇航为我做过的种种温暖的事，点了点头。
在等待刺青师傅赶来的这段时间，屋内的气氛沉闷到压抑，我固然对小猫和孟君寻曾经经历的一切感到好奇，却又努力说服自己不去多加询问，秒针嘀嗒嘀嗒的声音如此难熬，这时却忽然听到一声门响。
“孟君寻？”小猫闻声，喜悦地跑出去迎接。
来人居然是孟君寻，我跟着出门，看到了数日未见的他，面庞愈显憔悴，衣服上满是尘土，还沾着杂草和血迹，他一见到我，不由得神情冷了下来，转头问着小猫：“她怎么会来这里？”
“她说，要在身上文一个人的名字。”小猫被吓到，期期艾艾地说。
孟君寻的目光重新落在了我的身上，与我对视几秒后，却忽然开口阻拦：“不行！”
“为什么？”我大感意外。
“你要文的，是你那个死去的青梅竹马的名字？”他径直走向我，将手搭在了我的肩上，直直看着我。
“是。”
“不能文！”他的口气冷酷到倔强。
我呆呆看着如此反常的他，却忽然反应过来，用力挣开了他的手：“孟君寻，你到底在说些什么？我是很感激你告知了凌宇航在离去时对我说的那番话，可这并不代表着你有可以干涉我决定的理由，请你不要太自以为是好不好！”
“心心念念一个死去的人，并将他的名字文在身上，黎朝颜，先不说你有没有考虑过未来，这种行为有多傻，你该知道！”
今天的孟君寻，与往日那个生性冷淡，偏有时而玩世不恭的他完全不同，似是触及了什么不可言说的往事，固执到令人心生疑窦。
“那也是属于我的未来！”我不知不觉来了气，同他争辩着，“你根本不知道凌宇航对我来说有多重要！”
“不知道这一切的，是你才对吧！”他的声音干涩，看得出在努力压抑着自己的情绪。
屋内一时陷入了沉默，令人难以忍受的尴尬逐渐弥漫开来。因为提到了凌宇航，我的心中更是不好受，一刻也不想在这里多待下去，绕开刚赶来的刺青师傅，冲出了门。
直到沐浴在淅沥的雨中，我的眼泪才夺眶而出。
这种事有多傻，我当然知道，可我也是在心心念念死抓着最后一抹温暖不放手的人，凌宇航，即使他已经离开人世，可对我来说，值得将姓名珍藏于心口的位置，好好铭记一生，就像小猫做的那样。
那个时候我几乎可以笃定，未来再也不会遇到比凌宇航更为温暖、对我更好的人了。
我迈开脚步，准备回学校。没多久，从身后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是孟君寻。他高挑的身形在雨中变得模糊，他几步就赶到了我的身边。
“你干什么？”我瞪了他一眼，还是没有任何好脸色。
他停了一会儿，才慢慢说着：“刚才是我多说了几句，对不起。”
“孟君寻！”我叫了他的名字，深吸了一口气，本来想狠狠警告他，只不过是一个小混混而已，未来不要多管闲事，不要干涉我的决定一类的话，在看到他的眼睛时，却忽然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黑白分明的眸中，浮现出了浓重的忧郁，似是隐藏了深重的往事，又似是压抑着莫名的情感。
“黎朝颜，”他打断了我的话，伸手抚摸过我的长发，话语中带着轻叹的尾音，“有很多事情，现在我不能告诉你，但是，请你相信，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我绝对不会伤害你。”
说完，他转身离去，未曾留给我质疑的时间。
我呆在原地，手掌不知不觉重合上发际刚才的印记。他要么就是冷冷的，不被任何人所轻易接近的；要么就是轻浮的，不被任何人所轻易相信的。可我第一次发觉，这个人竟也是温暖的。
回想起初见时他对我的熟稔，玩笑般的言语说着什么都做甚至包括杀人，还有今天近乎决绝地阻拦我于身上刺上凌宇航的名字……我真的不知道他所说的话里，有几分是真实的，几分是玩笑的，可孟君寻的身上，真的有着太多太多的谜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