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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春天里有一种景象与秋季相仿佛。每当暮春时节便总有落英缤纷,犹似寒秋中残枝败叶的下场。特别是春日里洒落的大都是较之枯黄腐朽要鲜艳绚丽得多的色彩,更惹人生出一腔怜惜和伤感,好像人世间白发人送黑发人。

她,一杯浓茶在手,深陷在藤椅里,眼前是走廊上擦得透亮的玻璃窗,院子里东边是两树梨花,西边是一株玉兰、几枝迎春。花和树都是院子原先的主人栽下的,虽没有章法,却还有个性,随意而已。

三十五年前,也正是落花时节,高吉英在延安生下了第一个儿子。临产时孩子的爸爸早已去了白区,长期得不到音讯,连人在何处也不知道。她一直在中央机关做机要工作,明白无论什么事情,该不该你知道都要由党来决定。于是她一个人带着儿子在机关的土围子里过了三年。三年中她总算接到孩子父亲捎来的两封信和两筒美国奶粉。全国解放后,她带着孩子去了上海,父亲和儿子才第一次相见。孩子的父亲很瘦,黑黑的,很疲劳的样子。城市刚解放,要做的事情大多,孩子父亲常常一连十多天回不了家,每天在机关饥一顿饱一顿地工作,累了就在办公桌上趴着打个眩儿。后来连她也被卷进夜以继日的工作,把孩子送到机关幼稚园,过年过节都没有时间接回家,高吉英轻轻叹口气。孩子从小就没有得到过多少家庭温暖,却从小就很懂事,很自制的,从来没有提出过任何特殊的要求。后来生活稳定下来,家里又添了弟弟妹妹,尽管她对小些的孩子倾注了更多的关心,但她在心里最疼的还是老大,他最像他爸爸,沉默寡言,胸有成竹,稳定安全。可是,如今……她突然猛烈地咳嗽起来,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手里的茶杯脱手摔落在地上,她呜地一声哭出声,嘴里喊着儿子的名字:平东!平东!来看看妈妈呀!

宋婶从里屋跑出来,嘴里念叨着,老太太,老太太,我来了。宋婶递上一块热手巾,就忙不迭地往前院跑,又被她叫住,回来,别去叫他们……我没事了。

小儿子平西一家住在前院。这天是星期日,吃过午饭全家都睡下了。

长子平东失踪已三个多月了。一切事故和意外都已想到,公安局让家人去辨认尸体也有七八次,却仍然没有确实的消息。只是他和他爸爸都是在寒秋时分不声不响弃她而去的,这一点相似得也大残酷了。1966年10月,平东的父亲从机关的楼顶跳下来,事先没有一点表示,死后没有留下片言只语。高吉英好久才从矛盾的心境中挣脱出来。她从没有公开表示过她的怨恨,但她真的是怨恨,怨恨死者。她怀疑他及他的死因。

她生过三儿一女。除了长子,后边几个孩子的出生都没有给她留下太深的印象,以致小女儿要找人算卦问自己的生辰,高吉英都想不起是在白天还是夜间了。

闪铺,延安西边的一个小村庄。延安保卫战胜利后,疏散在外的机关和部队返回延安城的途中,在闪铺落脚。刚靠在一眼破窑里的土炕上,刚一卯劲把肿胀的双脚从鞋里放出来,刚闭上眼,肚子突然开始了第一阵疼痛。比预产期提前将近二十天。犹如长途跋涉喘息未定的部队又意外地听到了冲锋号,而这号手如今是她自己。她想忍住所有突来的阵痛。她只说了声不舒服,便闭上眼,面向炕里,咬住牙关,忍着。炕上还躺着另一个女同志,长期经血流失,已使她单薄惨白得像个纸人。她觉得子宫像晾晒前的被单被人一把把地扭绞着,而孩子却像在盆里被血水浸泡不断地挣扎。啊,泼出来泼出来,救救孩子!机关的另一个女同志送来两碗红薯小米粥,纸人接过来吃了,她却正在迎接孩子。那送粥的女同志伸手摸摸她的额头,却抹下满把汗水,慌了,放下粥出去叫人。纸人不再吃粥,打开背包把自己的被子铺在她身下。她挪身子的当儿,肚里像有水泼出来,噗的一下,热乎乎地泼在裤子里。老贺!与他的那一瞬相似,她自然想起他。阵痛以来第一次想起他。温馨的亲切的思念。你在哪儿?我们的孩子要生下来了!老贺说,咱们要有四个孩子叫东东、南南、西西、北北,代表全中国……

万一有了第五个呢?她问。

那更好,就叫中中。

谁能生那么多?

你呀!我和你!咱俩一定行!

那热乎乎的感觉依然在,老贺也依然在。两位有孩子的女同志赶来;卫生员抓着小药箱赶来。突然,象有擀面杖滚压着子宫,孩子被迫往前冲了。女同志们喊成一团,有人把手掌压上她的阴户。她一阵颤抖。早该有,早该有这只手,那股紧张像电流般消散在那只温暖的手上,有人喊,快呼吸!一会儿来劲时再憋气!她大口喘着气。有同志擦去她的汗说,连粥也没喝一口,哪有劲儿?

另一人说,想不想喝口粥?

她连摇头的力气也没有。突然,那擀面杖又滚压过来。憋气!人们一齐喊。

她憋住气,使劲,向那只柔软的手掌的方向使劲,最后一口气,使劲,轰的一下,又是轰的一下。轰,轰,轰……她终于卸下挺了几个月的包袱,像一口淘空了的缸。然后她发觉,老贺不在了,孩子不在了,那只温暖安慰的手也不在了……好久好久,仿佛又有东西从子宫滚滚而出,她惊喜了,问道,是双生吗?

紧张劳累了一夜的同志们哄笑了。是胞衣,胎盘!人们说着又笑。小土屋外边已经微微发白了。人们又说,吉英,你真行,一声都没吭。

儿子响亮地大哭起来。母亲已陷入深深的睡眠,谁哭也哭不醒了。

二、

三十年后,高吉英的孙子在距闪铺一百多里地的另一个乡村出世了。他也是提前二十天来到世上的。母亲是女知青齐心。

齐心在自己的东厢房里准备了干净的床单和热水,用薯干酒点燃棉球消毒了一把剪子,然后靠在土炕的角落里,镇静地等待着孩子的出世。孩子的爸爸去参加地区的先进知识青年代表大会,早该回来了,却拖延了三天。走前他还说,等我回来,我送你回北京。

她说,我自己能回。

他说,别,等我回来。

何必呢?她说。

又生气了?他问。

什么叫“又”呀,谁又生气了?

没生就好,没生就好。

不生孩子就更好了!

我可不是这意思……

孩子又不是我一人的。

是我一人的,行了吧?我就要走了,你又怄我。

又是“又”!又怎么啦?

每次两人顶嘴都是以齐心的高声叫喊为结束。平东不再作声,齐心一会儿就会好言好语地说些别的了。临出门,接过齐心收拾的背包,他说,我是好心,你哪儿也别去,等我送你。

齐心说,我也是好心,怕你开会心里不踏实,其实我自己能走。

他笑了,我怕你生在路上,没人照顾。

那好吧,我不走,你快点回来。

阵痛初起的时候恰是半夜。她惊出一身冷汗。随即恨恨地想到平东。需要他的时候他却不在。黑暗里她本能地向谁抓了一把,什么也没抓到。除了黑暗还是黑暗。怎么办?自己去叫人?这里离最近的社员家也有五六十米。肚子一旦疼起来就得好一阵,她实在不敢贸然出门。蜷缩在黑暗里呆呆地想,想可恨的平东干下的好事,男人那种时候绝不会为女人想。他忘情地拼命地满足自我,然后静下来,才又恢复了那副理智,那副充满关切的神情。黑暗里,腹痛也被染上了黑色,疼起来没边没沿的,弥漫在黑夜里,显得辽阔广大,世界大同。于是她想,偏不去叫人,我要自己受这个罪,以后让他看看,让他知道他干的好事……万一死了?死就死。死了就好了!让他后悔,悔恨,遗恨终生,想着想着,心突然软了,化了,—股埋葬旧情的惨烈感动了她。不料心刚软,肚子又硬了,像什么人使劲用布整个地勒她,,非要把肚子勒平不可。她颓然地靠在被垛上,撑住自己的腰。齐心想象得出,平东一旦得知她这一夜如何独自度过会是怎样的表情,会是怎样的自责,她感到一阵快意。又一次阵痛过去后,她决心不再想平东。她要想想自己究竟该怎么办了。

齐心拉开灯,翻出那本《赤脚医生手册》,翻到那页卷了边儿的“妇产科”一章。齐心利用一次又一次阵痛的间歇,因陋就简准备好了该准备的一切。包孩子的那套小被单早已在身边。她举起手表,数着痛的次数,关注着疼痛周期的不断缩短,她镇静地靠在被垛上,等待着关键性的信号:破水。

肚子反反复复疼了好,好了疼,她都很平静地对付了。人只要清醒,有了目标,有了心理准备,一切艰难险阻就一律变为过程,在心理上被概括为过程了。这种概括使具体的、细微的感受全都上升为理性。上升为理性之后,一切就都成为头脑的而不是身体的负担了。头脑的负担只需利用意志和思想,像牛郎用来保护孩子的两个筐,保护着人类痛苦的权利和能力。

当腹痛紧缩为半分钟一次,每次疼半分钟的时候,齐心感到水库决口一般,突破性的进展发生了!羊水呼的一下涌出来,肚子顺势下沉。她的手从背后伸下去探探,一阵惊吓掠过全身,在双腿间,她摸到一个毛茸茸的头顶!这在书上叫“露头”,初产妇不能由着贻儿的脑袋任性。书上说,给初产妇助产,需要医生用掌心把胎儿的头反复往里推以扩张产道,避免胎儿产出时造成产道撕伤。齐心顶住被垛,手再次从身后伸向产道口,用四个手指肚轻轻推那毛茸茸的软软的头顶。孩子,妈妈在这儿!你看这是妈妈的手,妈妈摸到你了!齐心仿佛见到了胜利。她的孩子已经在等待进入人世了,看他多听话,他不再动,只静静地等待妈妈的批准,等待送他进入人世的三级火箭点火,升空,这时,齐心的腹部升起信号旗,它一点一点地把疼痛压过来,好像憋足了气悠着劲要干大事情。

齐心及时地深吸了一口气,叉开双腿,只感到突然要大便,接着便有什么屙在了床上!要憋住已不可能,地仍在努力,却发觉一次更大的决口已不可避免,手无力地抓住任何可以抓住的东西。闪念之间,肚皮一下子落在脊梁骨上,孩子出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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