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活着,我亦奔波,做不了清醒的旁观者。
只能在某个深夜独醒的时刻,掬一抔人间烟火,檫亮被世俗蒙尘的眼睛,细细揣想形形色色的人与生活,深沉的悲凉会摧毁我固守的浪漫。撷一片记忆的残骸,用沉思良久的心去触摸,销蚀了的棱角依旧想划刻那些阴暗的角落,却也只能在这半张残纸上挥洒心中的慷慨淋漓与无奈落寞。
作家余华说:“人是为活着本身而活着,而不是为了活着之外的任何事物所活着。”可若问我为何活着?我却难以回答这个宏大的命题。说活着是为“为人民服务”,太矫情;说“为了名利”,太世俗;说“为自己而活”,又太自私。那么活着究竟为了什么?小时候爷爷对我说过,人活着就是干活,不管是屈辱还是风光;不管是甜蜜还是酸楚;不管愿不愿意,喜不喜欢,都得活着。
也和朋友探讨过,有的说这并不是一个多么深奥的问题,人活着只不过是“造粪”和”造人”,那些认为活着是为了钱还有其他想法的人,归根结底也不过是赚更多的钱过更好的生活造更好的“粪”而已;也有朋友不置可否,只引用“神探亨特”(美国老片)的口头禅:“上帝安排的”。对这美国式的幽默我没有发笑,其实,还是应了那句老话:“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人之所以活着,人之只好活着”这句话道出了人活着的无奈和悲哀,虽然都是为了生活四处奔波,但现实是,有的人是生活,有的人却只是活着。
尽管我从不相信命运,但,不久前二十年未见的高中同学聚会,让我感觉有些事好像确是命运的安排,逃都逃不过。
那次聚会,同学们都欣喜异常,感慨万千,毕竟人生苦短,没几个20年好活。组织时,班主任一再交待,最好一个都不少。然而,全班38位同学还是少了个刘果,当年的班长是这次聚会的发起者,他现在是某市政府组织部部长,电话通知时说每人交300元费用,其他的都由他负责。聚会自然弄得有模有样,有主持人,有会议议程,有闪着当年同学们留影的大屏等,很有规格。当师生相见泪眼模糊时,班主任环顾一周后,问,不是强调一个都不能少吗?咋不见刘果?班长解释说,打听了好多人,无论如何也联系不到刘果。老师一声叹息后,叨念起了刘果当年在校时的种种,刘果成了师生们的牵挂。
当同学们一一介绍毕业后的生活历程及现在的工作、家庭时,却见张萌泪湿眼窝,一会儿竟难以自制,起身去了洗手间。我猛然一惊,这才想起,高中时刘果和张萌曾相恋过,莫非刘果他……我不敢再往下想,快步追着张萌去了洗手间,掏了张面巾纸给她,小心翼翼又不得不单刀直入地问她,萌萌,你一定知道刘果的消息,你一定知道他为什么没来,对吧?刘果他到底怎么了?
萌萌一把抱过我,哭够了才叹口气说,你都想不到刘果他现在干什么?他在市场上摆摊修鞋呢!一个鞋匠你让他交300元钱参加同学聚会,他会来吗?就算交得起钱,他的自尊心能受得了吗?还有,还有就是他现在只有一条腿……唉!真是一言难尽!他已不再是原来的刘果,你如果去跟一个只能苦挣衣食的人去谈论有关人生的偶然和必然、风月与浪漫、命运与意志、生与死、理性与情感、价值与非价值,那是毫无意义的。
怎么会这样呢?我也惊呆了。要知道张萌可是我们的校花,能和校花恋爱的男孩子差不到哪里去吧!张萌现在是高级白领,出入开着私家车,刘果再不济,他也应是个不错的农民吧!我再要细问时,张萌迅速抹干了眼泪,拉我回到聚会的场所,并一再叮嘱我千万不要说起刘果的事儿,请维护他最后的一点自尊。我点头答应,可当会场上又一个同学说,无论何时,只要同学有困难,请一定说出来,我们大家一定会齐心相帮。我差点忍不住,几乎要脱口说出刘果的事儿。
整个聚会,刘果像个谜团一样紧紧缠着我的心,当同学们举杯狂欢时,当同学们亲热交谈时,当同学们到KTV唱起当年的校园歌曲时,我脑海里始终晃动着寒风中一个鞋匠低头修鞋的镜头,清晰而又模糊。我想不出那双曾经握笔的手,如今抱着别人的旧鞋时是个什么样子;我想不出那张俊朗中透着调皮的脸,被风霜鞭打后,如今还有没有英气;我想不出那双清澈的眼眸,日复一日低头看鞋时,藏进了多少苦涩;我想不出那颗曾经怀揣挚情与梦想的心,如今还是否痴热……我不知道,他此刻在想些什么?他一定不会忘记今天是同学们相聚的日子,他一定想象大家相见时的欣喜与激动,他一定知道大家不想少他一个刘果。
聚会结束时,在同学们的依依不舍中,我急急上了张萌的车,怕她逃走似的。
张萌一路沉默,直到出城到了一个十字路口时,才开口问我,去你家怎么走。我说带我去找刘果吧!张萌疑惑地看着我说,刘果在一个小镇的市场上修鞋,离这儿远着哪,她也是一次去小镇办事,偶然看到像他,当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借故去修鞋来证实自己的猜测,尽管整个修鞋的过程鞋匠都没抬头看她一眼,当她说出刘果时,鞋匠也不承认他是刘果,可千真万确,他就是刘果。
我执拗地逼张萌把车子向着刘果所在的小镇开去,并求她把与刘果相见的情景讲给我。她笑了,说我是利用别人的伤痛积累写作素材,她笑得并不轻松,我心里也很沉重。
少许的沉默后,张萌讲起了与刘果相见时的情形。
她说,那天,天特别冷,她脱了一只鞋的脚冷得没地方搁,不由催促鞋匠: “你动作能不能快点,冻死我了”
“要不你先把脚伸到这只棉拖鞋里暖和暖和,你们也就来回上班在外面走这两趟,总觉着冷,像我们整天呆在风里也习惯了。”鞋匠扔给她一只待修的棉拖,头也没抬,忙着手里的活儿。
张萌问他,“一天能挣多少钱?”。
他说,也就一天几十块钱吧!挣多挣少不说,难的是我在这儿冻一天,回家连口热乎饭也吃不着。老婆是个傻子,我天天把她关在屋里,回去再给她弄饭吃,她给我生个儿子也和她一样傻,没法子,我出来苦钱,只好把孩子寄养在我哥家,这不,前些天侄子结婚,把我这几年的积蓄一下要走了。
张萌问他为何会娶个傻子做老婆,他叹气说,唉!人是命啊!相当年我的梦里也全是美好,读高中时还跟我们的校花儿好过,后来人家考上大学,我落榜了,整天失魂落魄,把给她写信当成生命里的全部寄托,可是信都石沉大海,我受不了这份折磨,就去她上学的城市打工,决心混出个人样儿给她看。但命运却给我开了个残酷的玩笑,第一天上班,就弄走了我的一条腿,我心死了,自杀过很多次,看到母亲要失去我时的痛彻心肺,方才明白,我已没有自杀的资格,只有顽强地活着。于是,我跟一个师傅学会了修鞋。
修鞋能挣够养活老娘的钱了,她却整日看着人家的孩子发呆,我又想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当我遇到这个傻女人在路边坦胸露乳,让人围观说三道四时,就把她领回家做了老婆,心想只要她能给我生个一男半女,了却母亲平生愿望,也不枉我此生做男人一场。没曾想……唉!像我这样想不认命都没办法,她傻也好疯也罢,既然娶回家做了老婆,咱就得对人家负责,我每天干完活回家再给她弄饭,可不管怎么样,咱也是有家有业有老婆的人了,再苦也得为他们活着。
鞋匠边聊天边修好了我的鞋,却始终没抬头看我一眼。穿上鞋,我掏出一张百元大钞,放在他跟前说不用找了,以后我会常来修鞋的。
他踉跄着站起身,拄着拐追上了我,此时,我一只脚已跨进了车门,看到那只荡在风中的裤管,我怀疑他是不是刘果?看清楚我后,他愣了一会儿神,把钱硬扔进车里,转头就走。我急了,喊出了他的名字,三步并两步追上他,再次把钱塞给他。他停顿了一下,把一支胳膊架在拐杖上,从怀里摸出了一把角票,转过身对我说,我留下修鞋的3块钱,这是找给你的。我忍不住流着泪说,刘果你这是做什么?却没有接他找给我的零钱。他沉默了一会儿,把钱放在了地上,低低的却很有力度的说了句:对不起!你认错人了,我根本不是什么刘果。
望着他一步一拐的背影,看着被风吹乱了的零钱,我立在风中,惟有让泪风干。
听张萌讲完,我也沉默着不知说什么。小镇到了,瞅遍小镇上所有的鞋匠,看着哪个也不像刘果,顺着张萌手指的方向,我看到了一双捧着旧鞋的手,被寒风割开了一道道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