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后,金丽又一次问起了轴瓦的事情,但刘志章似乎已经对那种声音不感兴趣了。他岔开金丽的话题说,你说我怕过谁吗,我长这么大也没怕过谁呀?小时候,在我家那一片我还是一个打架王呢!你不知道,有一次我一个人和六个小子打架,打了没五分钟,撒丫子跑开的竟然是那六个小子。金丽说,好汉不提当年勇,你当年是打架王又有什么用,现在对你来说,能保住目前位置就是英雄。金丽说到这压低声音又问,真的就没有人听出那种声音是异常的?刘志章说,异常不异常对我巳经并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要变成另外一个人。金丽疑惑地问,你要变什么样的人?刘志章说,痞子,听到了吗?我要变成一个痞子。金丽皱起眉头说,我看你不像个痞子。刘志章说你看我像什么?金丽说我看你像神经病。
金丽恶作剧般的回答令刘志章十分的气恼,他觉得自己受到了莫大的污辱,但他并没有冲金丽发火,他清楚这种污辱绝不是金丽一个人带给他的,那么又是谁带给他的呢?刘志章叹了口气,他一时也想不清楚。
金丽去另一个房间监督女儿写作业去了,刘志章则走到窗前,他伸出脖子向楼下望了望,在确认楼下的过道上没有一个人影之后,随手抛出了一只玻璃茶杯。玻璃的爆裂声从下面传上来,很有一种振奋人心的效果。然后,刘志章来到镜子前,他面无表情,一点一点地抬起右手,他又一次握住了一只假想中的手枪,并且朝着镜子里的自己瞄准。他闭上眼睛,这一瞬间他好像听到了子弹射出枪膛的脆响声,这与众不同的响声变成了一个亮点一下子跳进了他的脑海。
既然功臣做不成,那就做一个痞子吧。刘志章这样对自己说。
第二天晚上,刘志章去了一趟老孙的家。自打金丽下.岗后他的家就从市区搬到了郊外的电厂住宅区,住这要比住市区省许多的费用,为了节约开支,他们一商量就搬了过来。刚过来的时候他曾是老孙家的常客,后来老孙一路升职,做值班长的时候刘志章还经常去,做专职工程师时他就很少去了,后来老孙做了分厂厂长,刘志章就再也没登他的门。此时登门造访,令老孙感到十分意外。
但老孙对刘志章还是热情有加,他老婆还为刘志章沏了一杯上好的铁观音茶。待刘志章坐稳了,老孙才说,是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你可是好几年没来了?刘志章努力做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说,你是领导,我怕给你添麻烦呀。但这是过去的想法,现在我想开了,不管你当了多大的官,我们不还是朋友吗?你这个门我是不该不登的。老孙笑道,这就对了,咱俩一起进厂,一直都很谈得来,你的才能和记忆力我是相当佩服的。尤其你讲国际大事,老没听了怪想的。刘志章抖擞精神说,你爱听我现在就给你来一段,老美不是刚打败伊拉克吗?刚占领巴格达的时候没有逮住萨达姆,小布什就问老布什,你说这萨达姆能躲到哪去呢?老布什说,我在当驻中国大使的时候曾看过一部中国电影《地道战》,那地洞大洞套小洞,洞洞相连,藏个人像往海里扔根针一样。你说这萨达姆会不会钻地洞了?小布什说,有道理,我就是挖地三尺也要把这个萨达姆找出来。可是可是……
老孙问可是什么,刘志章结结巴巴说,不知为什么,我的讲演水平今非昔比了,讲着讲着就讲不下去了,刚讲的时候故事线条也是清晰的,苛讲一会儿就一堆乱麻了。老孙拍了拍刘志章的肩头,宽容地说,讲不下去就别讲了,别难为自己,咱们还是聊点别的吧,对了,我刚参加完厂里的中层干部会,高总在会上强调,减人增效仍将是今年厂里工作的重点,管理上也要上档次,每季度的考试要坚持,末位淘汰制要进行下去,每个月搞一次民主评议,每个班组最差的要下,值班睡觉的要下,迟到早退的要下,出了事故的要下……刘志章打断老孙的话说,下下下,下饺子呀?老孙说,你可别拿这不当回事,到时候出了问题你可别怪我没跟你透底儿,上班的时候精神点,别犯困,下班后用点功,其实你也不用太用功,你不是过目不忘吗,技术上的问题能难倒你吗?刘志章叹口气说,技术上的问题是难不倒我,可这下下下的把我吓怕了,我们家可全靠我吃饭呢!老孙说,其实下岗也不见得是什么坏事,有多少下岗职工另谋职业走出了成功的道路,有的在原单位什么也不是,换一个地方就当了部门经理,有的经商做买卖发了大财,成了私营企业家。就说你吧,脑瓜那么冲,我总觉得把你放在值班室是屈才了,换个地方,说不定你会有大出息。刘志章连忙打断老孙的话说,你别这么说,你一这么说我的脊背就发麻,好像我明天就要下岗似的。
从老孙家出来的时候刘志章有一种很懊丧的感觉,他原本是想去老孙那里露一露宿相、耍一耍横的,可是他的一举一动又哪有一点痞子的样儿呢?刘志章恶狠狠把一只滚到脚下的空易拉罐踢得老远。
这天当班,刘志章跟老郭说自己的肚子痛,要去一趟医院。老郭说肚子痛就请一天病假吧,看完病就别再过来了。刘志章一听这话眼睛就瞪圆了,他大声吼道,你有什么权力不让我上班?老郭也把眼睛瞪得老大,说,你这人怎么不懂好歹,你肚子痛我让你回家休息这不是好意吗?刘志章说,我就忌讳回去这句话,告诉你吧,就是你回去我也不能回去。
刘志章出来时老郭还在里面说着什么,火喷出去了,刘志章就觉得好受了一些。走出厂房的时候他往厂大门那边看了一眼,门口十分安静,大门像高大的厂房投过去的影子,懒洋洋地卧在那里。刘志章没有奔大门而去,而是转身拐进厂房侧面的一个角落,那里有一排简易仓房,其中有一间是属于他们班组的。刘志章摸出事先准备好的一把钥匙将门打开,然后扭头左右看看,在确认没有被人注意后才闪身进去,砰的一声关上了门。刘志章的这一连串的动作在这个安静的上午显得十分诡秘,噪声从厂房里渗出来,像某些遥远的记忆里的一些回响,也是一种摆脱不掉的背景音乐。门关上后仓房里的光线暗淡下去,新鲜的阳光被不规则的遮物切割得奇形怪状。面对堆放无序的杂物刘志章最初显得有些手足无措,他东翻一下西翻一下,一股股霉腐的气味被惊浮起来,和尘土一起抢占空间,眼前的景象酷似某部惊险影片的场景,一个孤胆英雄潜人敌方的仓库在搜寻着一件重要的东西。刘志章被这种设想刺激得兴奋起来,他觉得这种超现实的设想对自己来说绝对是一种奇妙的体验。
刘志章撬开一个工具箱,将里面的一些工具和工件一样一样地捡出来,金属的撞击之声欢快地响着,可并没有他要找的东西。刘志章咕哝了一句什么,又将另一个箱子打开,金属之声一阵乱响,依然没有发现他要找的东西。奇形怪状的阳光中刘志章显得有些茫然,这一刻他甚至想到了放弃,但就是这一刻发生了奇迹,刘志章眼睛一亮,他发现一个破布包在地上滚了几滚,露出的半截枪把令他几乎尖叫起来。这正是他要找的那把火药手枪。刘志章抓它在手,慢慢地抬起手臂,他对着墙壁做了一个瞄准的姿势。这支火药手枪巳经有近二十岁的年龄了,那一年刘志章参加厂里的钳工培训班时做了这把手枪,因为没有用场,做完了就被他胡乱塞进了这个库房。现在刘志章把它找出来,就是想让它大显身手做一些它该做的事情。刘志章无声地笑了一下,然后小心翼翼撤出这个库房。
正是从这一天开始,厂区里接连发生了一些怪事,有几个班组的库房门锁被炸开了,这件事惊动了厂里的保卫部,令他们惊奇而又不解的是,他们发现除了门锁被炸坏外,哪一个库房也没丢失东西。还有一次,厂大门口贴着的下岗公告被炸开了花,把保安吓得龟缩在门房里没敢出来。
这一连串的事情显然都是刘志章所为,他之所以这样做完全是为了锻炼一下自己的胆量,也就是说,他正在积极主动地为变成一个痞子而做着不懈的努力。几天来,刘志章最为得意的作品是用这支手枪击中了高总的车玻璃,高总是厂里最大的官,是公司总经理,也就是二十年前人事科那个小高。那天夜里刘志章路过一家饭店,店门口停着的一辆豪华轿车吸引了他,他认定这是高总的坐骑,听说这车的玻璃是防弹的,他要试一试这话的真假。刘志章左右看看见没有人,就凶着脸扣动了扳机,不知躲到哪里的门童被惊了出来,他四下看看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就又不知躲到哪里去了。刘志章从树后闪出来一看,见那车玻璃被炸成了网状,却真的没有裂开。刘志章啧啧称奇,然后借着夜色悄悄溜走了。
刘志章回到家时天已近黎明,金丽从梦中挣出一张惊恐的脸,问他是不是干了什么坏事,刘志章近来反常的行踪已经引起了金丽的注意。刘志章说,你看我像干坏事的人吗?金丽说人不可貌相,这些天我怎么觉得你真像个坏人了。刘志章得意地笑了,他一边脱衣服一边说,这说明我的努力没有白费,看来我就要成为一个痞子了。金丽没好气地说,我劝你还是别胡来,当心干不好工作人家叫你下岗。
叫我下岗?刘志章哈哈大笑起来,他瞪起眼睛说,我看谁敢叫我下岗?金丽说,你怎么越变越傻了?刘志章说我傻什么呀?金丽说,不傻你为什么避长扬短呢?你不在你的强项上下功夫你做什么痞子呀?就算轴瓦里的声音你听错了,你还可以继续找下去嘛。凭你灵敏的嗅觉还怕找不到事故隐患吗?刘志章说,我不找了,我才不费那个劲了,我还是觉得当个宿子要容易些。
这以后刘志章果然对厂房里的任何声音都不感兴趣了,人们再也看不到那个在现场做寻觅状的刘志章了。人们看到的刘志章似乎变成了另—个人,他大大咧咧,又开始时常在值班室发表一些演讲,甚至对前来检查工作的各级头头们他也敢大不敬地说一些废话。
事情发生这天刘志章是后夜班,前半夜刘志章没有按惯例去睡觉,他依然继续着他的游侠游戏。月光下刘志章在厂区里窜来窜去,那把火药手枪就藏在他的衣兜里。只要他高兴,他随时可以掏出它来击碎一些东西。由于近来厂保卫部加强了保护措施,他掏了好几次枪,但还是没有扣动扳机。
刘志章走进值班室接班的时候神采奕奕,他像一棵沐浴了过多夜露的植物,肥绿而又闪光。而其他来接班的人一个个则像久旱的禾苗,干瘡枯黄。这种反差令同伴们十分惊奇,老郭说,老刘你是不是刚会过情人呀,怎么显得这么兴奋?刘志章狡黯地笑了笑,没有吭声。其实刘志章自己也觉得奇怪,怎么没睡觉的自己会比刚刚睡过觉的同伴们还要精神百倍呢?
刘志章例行公事地去现场作接班检查,他路过那只轴瓦的时候并没有停下步子听一听有无异常,他想他本不应该去留意那些大家都认为并不重要的事情,他的注意力需要调整,需要战略转移。
刘志章回到值班室后本想给同伴们讲几件有趣的故事,但落座之后'他又懒得开口了。其实此时情形已经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身边那些久旱的禾苗一个个不知从哪里吸足了水分,都变枯黄为肥绿了。而刘志章却水分尽失,迅速地萎蔫下去。他不停地打着哈欠,困倦像无处不在的噪声一样将他包围了,他索性想毫无畏惧地眯上一觉,但就在这时候他面前的电话响了。他打了个激灵,愣怔着拿起听筒,电话是总值班室打来的,令他适当关小轴瓦的油阀,刘志章只好强打精神走了出去。
轻车熟路的刘志章很快来到油阀前,他的手触到油阀把手时又一次听到了轴瓦里的猪哼声,如果此时他能再认真听一听,一定会听出明显的异常来,因为此时那种吭哧吭哧的声音已经像被激怒的肥猪发出的怒吼一样洪亮而又清楚了。但刘志章什么也没有想就关小了阀门。重新坐到值班室后不久他就困着了,不知睡了多久,他被一阵吵嚷声惊醒了。醒后的刘志章必须面对这样的一个事实,轴瓦烧了,发电机组不可避免地出了停机事故。
刘志章怒气冲冲撞进了老孙的办公室,他的兜里就揣着那把火药手枪,他想如果老孙要不讲情面,他就把枪顶在老孙的脑门上,看他还敢不敢叫他下岗。
老孙并没有像他预想的那样冲他发火,老孙一脸的愁容,鼻子下面红着一粒新起的火疖子,看样子比他刘志章还上火呢!老孙用手指了一下墙边的长凳子,待刘志章坐下了,他才叹了口气说,我刚参加完厂里开的事故分析会,髙总说下达关小油阀指令的总值班室人员要下岗,去关阀的值班员也要下岗……刘志章一下子从棠子上跳了起来,他髙声嚷道,早在十多天前我就听出轴瓦里有异常的声响,如果早作处理,这事故能出吗?再说了,我的汇报是被你们给否决了的,这怎么能怪我呢?老孙说,可这是高总的决定呀。刘志章说,那我就去找高总,如果他不讲理,我就也来浑的,脑袋掉了碗大的疤!老孙摆摆手说,老刘呀,我还是要劝你换位思考一下,如果你是领导,你该怎么处理?刘志章又要吼,被老孙又给压下了,他说你先别急,听我把话说完嘛,我在会上可是为你说了不少的话,我说出这起事故你的责任并不是很大,况且你还是厂里有名的技术尖子,让你这样的人下岗岂不是咱厂的一大损失。后来高总也没把话说绝,会就散了。现在对你来说,当务之急不是辩出个里表,而是要想方设法留下来,你说是不是?刘志章聋下脑袋,怎么想怎么觉得老孙的话不无道理。他没再跟老孙争论,说了几句话就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