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纸朝来
贺卡,说白了,便是贺年卡。据说,早在宋时,我们的祖宗就用这种独特的方式相互贺年了。不过,那时没有如今这么时髦动听的名字一贺卡。而是雅点的称为名帖、名纸,俗点的干脆叫拜年帖子。即在做工考究的纸片上,币一手漂亮的毛笔书法写上祝福的话语,末了署上大名的特别礼品。每逢年节,有点身份的人便用这种物件做礼品,交邮驿(当时的官办通信机构)投递,或干脆差专人送往对方府上。
“书生情薄纸半张”,这固然足渎书人自我解嘲的话,却也多少道出几分这个群落的清贫。但也不容因此小觑了这一薄而又轻的纸片,它有时的确胜过千金厚礼的。明代大朽画家文征明就曾作过一旨拜年诗,这诗就是写在贺年片上的。诗日:“不求见面惟通谒,名纸朝来满敝庐;我也随人报数纸,世人嫌简不嫌虚。”仔细品咏,任谁也不能不为这位老先生深通贺卡三昧而赞叹!贺年,送礼,薄了简了,对方也许怨你吝啬、瞧不起人:重了,你也许拿不出手。但美好而又真诚的话,凡有正常思维语言能力的人都会说,凡具有正常理智情感的人也都乐1接受。岂止接受,有时还反复念叨、铭心不忘呢。当然,这必须是在友好亲密的双方之间才合用。如果明知对方背后常说自己的坏话,而贺年片上却写了动听的卣词,即使对恭维有着特殊嗜好的人,恐怕也足不大乐于受用的,至少认为你是在变着法儿糟蹋、讽刺人。
近些年来,贺卡愈来愈疋俏。它不再是少数人的专利,而是大步跨入寻常百姓家。
本人虽然读过几页书,却从不敢妄称书生。但近儿年来,每逢一元更始之际,却也心摇神驰,不由自主地去街上买回几页贺卡给亲友寄去,以表问候祝福之意。当然,我也同时收到过一些寄自天卤海北的贺卡,每每到手,捧读再三,常为那些真诚地祝福美好的情感而热血奔涌不己,切切实实地感受到这小小纸卡的不同凡响。
贺卡有自制与机制之分。心灵手巧的喜欢自己制作,那本身便是一种艺术化了的传情寄意的绝妙表露。我无此能力,只是去邮寄买了名为有奖贺年卡的邮品写好寄出。和我一样的朋友想来定不会少。我收到的诸多贺卡中,便有不少这样的有奖年卡。
贺年而又可能获奖,真称得上是双倍的美事。奖励,我很少有福分享受,但奖励,毕竟是有巨大诱惑力的。于是,也就被这有奖的贺年卡片推入久久的期盼之中。好容易到了兌奖的日子,便将号码一一列在纸上,折叠好装入兜内去兑换。但使人万分失望的是,几年来竟一张也没中过,即使只有一套精美邮票的末等奖也没有!这着实使人遗憾!
可转念又一想,何必戚戚于获奖还是未获奖呢?既然是奖,毕竟是少数人才可能获得的啊!这么一想,便又觉释然了。其实,这贺年卡的本意原在于送出或收到吉祥的祝福,而不是赌博式的碰运气中奖。更何况,那些来自四面八方的美好祝福,其中包括那些精警火烫的语句,甚或是即兴挥洒的诗章,那是比获奖还要意义大得多分量重得多的!奖有极限,祝福无涯。难怪文征明要说“世人嫌简不嫌虚”了。
这不,新年春节又要到了,我又去邮局捧回了一叠贺卡准备一一寄出。
1994年2月1日
稚语,活泼泼的溪流
风掀林涛,泉鸣山壑,鸟唱深树,虫吟泽畔,雷滚长空,雨打芭蕉……诸多大自然的琴筝合奏,急管繁弦,谓之天籁。
天籁之音,起于无形,止于无迹;没有伪饰,无需装扮:纯净、透明:是任何一位高明的音乐家也难以创造出的。相反的,人类迄今拥有的一切堪称经典的音乐艺术,如二泉映月、金蛇狂舞、黄河雄涛、彩蝶幻化,无—,不是內上述这—天然的音响宝库中汲取营养、触发灵感而后形成。
天籁,这——宇宙之语,是艺术之父,音乐之母。人类语言中也有天籁,它就是章言稚语。一如自然界的天籁,童言稚语,无娇饰,二无假扮,明澈,率真,天趣盎然,给人以真善美的沐浴与久远的浸润。
孙女鲤嫣,自咿呀学语始,直到上幼儿园期间,时有让人惊讶奇妙的稚语出唇。对十在成人世界的语言潮汐中浸泡沉浮太久的大人来说,每逢此等妙音入耳,则无异突然获得一次难得的童心修复和回归机遇。
现择数则,略述如下。“我做了一个好看的梦!”
这是嫣儿刚及4岁时,一次午休醒后所说。用大人的标准去判,这自属不通。梦,可以说有好有坏,有趣无趣,是长是短,哪能说好看不好看呢?可认真想想,这话不似算通,而且够得上非常精彩的。在童稚心中,一切都有色泽的,自然还包括梦。有色泽就有好看与不好看之分。何况,在诗艺中,不是有着“通感”这一表现手法吗?在诗人笔下,卢音可以触摸,颜色也可以发声散味,梦,当然也有好看不好看之别了。嫣儿的话,实际就是诗啊!“小猫终于醒啦!”
看到刚才还在一动不动的几只小猫,突然动了起来,嫣儿这么喊着。在孩子心中,动物永远如人,有喜怒哀乐,也需睡眠吃饭。文学中的童活作品,不就自此而来?
“爷爷!快看!虫子,虫71,虫子醒了!我刚才还看到它腿朝上,现在它翻过来了,我好害怕呀!别怕!小虫子,你怕什么?一一对!我不怕,我可以把它踩死!”
这是嫣儿看到院子地上—只小甲虫的动态变化后,跟我的一段对话。这句子的节奏,短促,明快,简直可以入乐入诗。更重要的是,它体现出幼儿对一切陌生事物的好奇与关注,观察的细微和敏锐。而在我的鼓励下,她竟一下由胆怯而变得勇气倍增,并最终发出“我可以把它踩死”这样的豪言壮语来。
“爷爷!你老了,是不是要到美国去?一一是的。一一到美国去就是死了。我知道,我明知故问。”这又是嫣儿跟我的一段对话。
乍一听,这不像是孩子说的。因为它竞包含有跟她的只有4岁的年龄极不相称的一点儿狡黠。可再仔细想想,这话依旧是只有这么大的孩子才说得出来的。孩子不知从哪儿听说过到“冥国”去便是死了的意思的话,可她不懂“冥”字的发音与含义,以为这个音就是从电视上常常可以听到的“美国”的“美”了。这自是这一童趣带给人的快乐之一。其次是她说这话时的无所顾忌。成人之间,这么说到生死无疑是非常犯忌的。可自黄毛了头的嘴中说出,则正好证明了她的幼稚率真可爱!所谓“童言无忌”是也。
“咱们家前院人,后院小;王仙鹤家前院小,后院大;倒换大小位置,得数不变!”
这是上学前班时,嫣儿讲过的一句话。王仙鹤是邻居的一位小女孩,是嫣儿最要好的伙伴儿。这句让人一下摸不着头脑的话,既觉着怪怪的,又觉得非常符合两家实际情况因而才又感到有点儿味道。及罕后来,看了嫣儿刚刚学过的学前班教材《数学》,这才明白,她是将老师教给的10以内的加法中,加数被加数倒换位置得数不变这一定律,变了变,用来形容两家院子的异同了。如是大人这么说,肯定会被认为是在偷换概念,可由孩子讲出来,你却不得不惊讶于她观察的细致与联想的奇特自然了。特别是这种联想,在早已形成种种思维定式的大人心目中,是永远不会产生的。嫣儿:“妈妈,我的脸洗了没?”爸爸:“妞妞,脸洗了没?”妈妈:“不知道,问爸爸去!”
这是发生在嫣儿和爸爸妈妈之间的一段颇富喜剧色彩的对话,简直可以作为喜剧小品的素材用。在这里,孩子的稚气可爱与爸爸妈妈的一时疏于留意管理孩子的起居被表露无遗。平静地相互答问所产生的那种强烈的喜剧效果简直让人忍俊不禁。
还用多举吗?嫣儿稚语,童心童言,就像一条从未遭受过污染的活泼泼清亮亮的山涧溪流一样,就这样源源不断地缓缓地自我心中淌过,给我以久违的清凉和浸润,一时间,我仿佛一下又被带回到自己的同样天真同样纯净的童蒙时代,眼前呈现出的是一派生机盛旺的芳草芊芊的绿地……
哦,这人类语言的天籁,这活泼泼的童言稚语的小溪啊!
2006年2月25日
源头
又一次坐车横穿沣河,又一次看到那从遥远的秦岭中逶迤而来的碧沉沉的一河绿水!不由使人想到几十公里外的秦岭峡谷,想到那笼罩山头、谷地荫凉潮湿的绿树芳草,不带些儿泥土的卵石,从岩隙浸涌出的无数条腾挪跌宕、有声无声的溪流,以及由这众多溪流汇聚而成的这脉虽然不大,但却历史悠远,始终澄碧的沣河!
在广袤丰腴的关中平原,有着众多的母亲河流,泾、渭、浦、产、沣、镐、洛等等。其中最为著名的,当推泾渭二河。在我们民族语言的宝库里,不是有着这么一个早已跨出国界的明珠一泾渭分明吗?孕生这颗语言明珠的,正是这两条至今仍在滔滔跋涉的平凡的河流。可而今,单从它们水流的颜色上,你却难以找到这一成语孕生的根据了。一条是黄色,一条仍然是黄色。有时,偶尔注视一下那流水,如果不是那在阳光照射下沉重战栗的水波的提醒,你简直会以为那宽阔的河床中所淌过的就是一座座黄土高原!
遥想远古洪荒,渭水自西向东奔来,途经黄土高原,一路缺木少草,可以供其裹挟的,只宵无穷无尽的黄上,无穷无尽的黄沙。因而,它的容颜,也只好如同乞儿的脸颊一样,现出黯淡憔悴的色彩。而那时的泾河则得天独厚,它穿山越谷,—路走来,拥有无尽碧荫,拥有连天草地,让它因此保持了自己的鲜活澄清。泾清渭浊,它是当之无愧的。但秦时有谣:“泾水—石,其泥数斗。”山此足见,泾河的这一可资骄傲的历史,早在两千年前,就己丧失殆尽。究其原因,大约它的两岸原本绿茵如染的植被遭到日渐毁灭的缘故。
但沣河却独异。它始终保持了自身的清白。它的清全因它源头的清白而来。那自秦岭山地深处流淌出来的爷丙条大大小小的溪流,将千行条大大小小的清白注入给沣河,沧桑迭变,执著不绝,于是,在袓国大地上,才保持住了这么一脉给人以不竭的愉悦、以无穷遐思的碧澄的流水!
那泾渭二水呢?那源头,那无数贯注其中的大大小小的溪流,想必也是浑浊的,否则,它们也绝不会淌着这样一河浑黄浊重的泥沙!
又一次车过沣河,又一次久久注视这一脉碧沉沉的流水,我仿佛注视着一页严峻的历史,心头呼唤着:源头啊!
1987年7月2日
砭舟新安江
这条江水的大名,只因一座水电站雄踞它的胸脯,而光耀夺目地闪烁在共和国初期的建设史页上,存留在我的记忆中。可不曾想到,它的水光山色,竟还这样叫人痴迷。
正是江南稻黄蟹肥、枫叶腾焰的美好季节,我在皖南钢铁之城马鞍山参加过一个笔会,登罢黄山,跟与会的诗人、作家一行八人,自皖南小镇深渡乘船东下,作了整整一日新安江之游。
这天九时许,我们乘深渡区委特备的小机轮驶离码头。这儿是江的上游。两岸青山夹一道绿水,岸边偶尔可见三五人家,山不见高,水不见阔,似无多少奇趣之处。无奈,便只好袖手船头,闲闲地望着前方,巴着有什么绝佳景致会突然出现。
一小时许,船入浙境。渐往前行,山势渐高,山色渐秀,绿水亦渐阔,各色船只也逐渐多了起来。那些乌篷船、小舢板,或悠悠然往来于江中,或静悄悄栖于岸边。有机轮,也有桨楫,讨厌的是我们所乘机轮的声音大得近乎霸道,竟将桨橹拨水之声整个儿吞掉了,否则,那种咿呀唉乃之声衬托着的这山这水的恬静闲适,必定会给人别一番有趣的享受。
然而,怨归怨,对新安江毕竟愿意开始向我们绽露它的姿容了,虽说还带点儿羞涩。
入浙境半小时后,两岸山势复又减缓,似在有意重复先前那种使你心急的慢节奏。可江面,却反倒更加开阔起来。一种重复而有变化的快意瞬间涌上心头。这时,阳光自右上方投落,江面跳荡点点水银,简直使你觉着,这大江正在为自己这一小小的机灵,向你调皮地眨动它的眼晴呢!再看两岸,不时虽有房舍出现,却不见点缀山坡的农田小径,不由想:这些依山傍水的人家,到底是以什么为生,如何跟外界交流?唯有一路电杆、输电线路沿两岸山坡绵延不绝,这才使你觉着,这大山深处与世界的声息,还是紧紧相连相通着的。
又过半小时,江岸人烟渐渐减少,以至很长一段旅程不再看到,这便是山上树木也愈青翠稠密,没有遭到砍伐的缘故吧。站在船头望去,远远地,有道淡淡的青山,宛若淡淡的屏风,忽地挡住了去路。及至近前,才看到江水乖巧的避开这道屏风,向右向左分流而过,又合而为一,坦然地接着向前扑去。如此情景,反复出现。有时,好端端的江面会突然蹦出一个小岛,兀立绿水之中,就像一位专门埋伏在这里的潜水高手,冷不丁从你眼皮下钻出,给你一阵出其不意的惊叹。有时是两个小岛,似分却连;有时是岛后有岛,形成一片变幻莫测的水上连环城堡。岛中有小点的,简直不能算岛,是沙渚吧。其上除了只有擦肩而过时才能看清的几茎野草外,好像再无别的什么生命。远远看时,这沙渚,也只一点赭红而已。但绝不要因此而小瞧了这沙渚。在碧蓝的江水映衬下,它是那么醒目,好像—颗颗赭红的宝石镶嵌在翡翠盘中。你能说这不是大自然为着打破这碧翠的山、碧翠的水融为一体的单调色彩,而特意添置的杰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