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抒雁
马林帆终于又要出书了。厚厚的三卷诗文选集日:《狂风吹我心》(诗卷);日:《帆挂长河》(散文随笔卷);日:《丝竹断续》(小说卷)。
集半生之年,凝心血之花。三卷诗文,对于林帆,不是轻易得来。中国文坛,有如一锅老汤,林帆以他的厚重、坚硬,沉于锅底。他也许并非不想如葱花杂料,漂到汤面,以招众人眼目;但命运让他沉在底层,成为“草根”。
既为“草根”,就把根扎深。扎到生活的骨髓里,扎到命运的血脉里。林帆的文字,细细品味,五味杂陈。既有人生坎坷的况味,又有兼视天下的块垒;关中乡村,小县的风物情致,是醉他诗情的醇酿;家乡人情乡情的浸漫濡染,是壮他文思的血脉。三卷诗文选,对于马林帆来说,既是一个阶段性的文字总结,也是人生里程的重要纪念。这些文字,有的是花,散发着清香,展现着艳姿,足以欣赏品味;有些是果,包藏在文字果肉里的哲思与经验,则如种子可以启迪后人,在别的大脑里重新萌发;还有一些则是木,例如那些报告文学一娄,对发展中的社会,对经济生活的创造者来说,可以为栋为梁,可以立木成柱。家,早有画作见诸报端。
论年龄,林帆长我不过三四岁,但却是我的老师辈人。大约是年,在我进入初中三年级时,林帆从师范专业毕业,执教于我读书的永乐中学。那时的林帆,正当华年,一头浓发,宽边眼镜,又小有名于诗画。虽说总默默夹着教案进出于课堂,却不时招来学生的关注和赞赏,
基层教师,总把教育行当比作泥搪,一旦落脚,便难脱身。林帆执教,一千就是十余年,其间的坎坷,困苦,自不待言。虽说年龄轻轻就已显现出艺术天分,但是那个年代,参加工作早,置身各种“运动”的机会就多,加之,林帆家庭成分又大“高”,自然遭遇不幸的机会就更多,严重影响了他文学才能的发展。幸运的是还不曾把各类帽子戴在他头上,使他还有自由呼吸,清醒观察,冷静思考的机会,这为他日后的创作积蓄了精神力量。
“文革”之后,林帆调入县文化馆工作,这是一个转机。文化馆不设专职创作人员,他属于文学辅导人员,组织辅导县里业余作者的文学创作。虽说这与当教师本质差异并不大,但毕竟有了写作的自由时间,可以诗思不断。
林帆一边认真地辅导那些来自乡村、小镇和学校的初级文学爱好者;一边写自己的文诗。经他辅导培育过的学生,有一些后来成了闻名全国的作家,或成了省、县从事文学艺术工作的干部。上世纪了年代末,年代初,成了林帆文学创作的高峰。他积聚了数十年的文学内藏,突然喷发出来,或诗歌,或散文,或小说,或杂文随笔,五光十色,成一时景观。我们从这三卷诗文选集中,足以感觉到他那一时期的才华与激情。
正当林帆如一大鹏,展翅振羽之际,灾难的突然降临,让他一下子从碧空跌落下来。从年代中后期到年代初,他最心爱的长于刚刚成人,就不幸感染重疾。那些年,林帆夫妇,陪着儿子常年奔走在各家医院的路上。有时不得不在西安租下简陋的房舍,陪住在医院的附近。巨大的经济开销和沉重的精神压力,使林帆早生华发。那些年,他几乎无暇于文学。儿子最终没能保住。中年丧子,这一打击,使林帆身心俱毁,愁容病身,性本沉默的他,愈发沉默。
古语说:“诗穷而后工。”又说:“文章憎命达。”林帆后来“重出江湖”,再事文学,又一次压验了古哲的话。从。年代后期到新世纪,林帆如枯木再青,从愁苦中解脱出来,重新开始了创作。一写,便一发不可收拾,至今,始有这三卷选集问世,成为他人生历练的佐证。
陕西的评论家对林帆的人品评价,是正派、耿介。几十年的交往,我以为林帆有古贤之风,他的待人宽,待己严;他的为人忠,为友信,他的不呵不谄、不霸不媚;置身底层,仍保留一种慎独和清高。他不善对外观颜察色,不会圆滑随流;虽说早已离开讲台,却以一种凛然正气,师表形容,让人敬畏。
林帆的这种人品,深深地浸濡着他的文字。他的作品,既无轻薄漫浪,亦无浮说虚妄;篇篇字字,都是些浓情血性,都来自火炼锤锻。正文正色,无愧世道人心。
总结林帆的创作,并非易事。我的印象可以归类为三条:
一是融地域性于广阔的社会与时代生活背景。地域性,常常是支撑文学特色的根本。广阔多样的地域性,构成了我们民族性文学的特质和价值。林帆或诗或丈,紧紧地扣住关中的风物人情,尤其是泾河流域的文化特点。我读他的文字,如闻乡音,如见故人,可解乡愁。但是,林帆却并不追求地域性的怪僻,他总是以广阔的社会背景与发展了的时代,融化这些地域性,让即使外地人甚或外国人,也禾觉得难以卒读。既不取离奇怪诞的生活传奇。也不用不注无解的方言土语。这就变狭窄为开阔,使他的作品具备了走向更广阔领域的可能。忽视地域性和拘泥地域性,都是文学创作之柄。这一点,林帆把握有“度”。
二是在传统写作中,适当融八现代写作元素。林帆的写作,自然属于传统写作。这是他长期接受的文学教育以及他数十年来文学实践的经验所决定了的。但是,林帆的写作,不滞不板,他的诗作注重思想内涵,同时也重视意象营造。比起同时代的人,他的作品显得更年轻,更有色彩,更易为年轻人接受。例如他写的一首以枣树为题材的诗《我仍要结果》,老诗人玉果非常称道,以为是真诗,是化生活为血肉的佳作。玉果先生是依题材大小来说好诗未必一定是大题材,很对!但这首诗,更是巧妙地以枣树为意象,包涵人文精神,不是依从理性和概念,柬作思想性阐发。不营造意象,常常使诗变得直白和僵硬;但把意象绝对化又使诗变得难解和迷蒙。林帆的把握是适度的。
三是以雅写俗,使俗人俗事表现出典雅的文学成色。林帆执教有年,语文功力深厚,在遣词用字上绝不轻率马虎。他的文字经得起推敲,耐得住咀嚼。不似当今许多作家,。水成文,语病连连。底层生活俗人俗事,浮浪语言,比比皆是。有些作家错以为这些俗语便是地方色彩,大量运用,不加选择和改造,使作品常常蒸腾一些污秽气。林帆用语典雅,总是从文学的角度写人写事,对白叙说。作品里弥漫着学者式的儒雅。无论小说、散文、都剪裁得当,用笔洗练。比如画画,他的作品更像是传统的文人画,技艺性与人文性把作品的品位提到了一个较高层面。
评价一部作品,可以见仁见智;但是,要想总结一个作家一生的创作,无疑是一次艰难冒险。我认识林帆近半个世纪,他的许多作品面世之先,就有幸先睹。但要说得准确,恰如其分,将半个世纪的岁月纳入几千字的短文,实在没有太多把握。
林帆有时像一个石匠,丁丁当当,一生沉默着,在僻远的出间凿打坚石。他不事张扬,厌弃炒作,用心灵与文字默然对语。顺,也在写:逆,也在写;浮,也在写;沉,也在写。那一种执著,似上天赋了他一种使命,从不言苦,也无抱怨。唯如此,才使我敢于舒笔为他造一幅像;以他的精神,做成本文的文题:赘于书前,为读者向导。
2006年6月2日于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