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机一听也兴奋起来,他说,谁撞谁了?
大胡子扫一眼从车里射向他的众多目光,打起手势开始演说,一辆桑塔纳,蓝色的,把一个骑摩托的小妮撞翻了。哎,那小妮长的还挺帅,可惜被撞翻了,一下子摔出一丈多远,她的头正巧撞在隔离墩上,血哗地一下子就流了出来,哎呀,那个惨呀……大胡子一边演说一边摇着头朝前走,车里的人也都站起来探长脖子朝前看,可是他们看到的仍是塞满各种车辆的街道。
司机又探出身去,向一个文质彬彬的青年人问道,哎,前面怎么回事?
车祸。青年人停下来,他推了推眼镜说,一个男人把他女人撞死了。
他的话语引起了人们更大的兴趣。司机说,怎么把他女人撞死了?
有人说,咋这么巧?
青年人说,女人在外边跟人家相好,一弄几天不回家,他就开着车找。正好在路上碰到她,他让她停车,她不停,骑着摩托就走,结果男的一恼,追上去就把她撞倒了,哎,那个惨……说着,青年人又用右手的中指推了一下他的眼镜。司机望着外边的行人,然后把身子收回来,靠在座背上,他一边敲打着方向盘一边哼着小曲,面对堵塞和车祸,他突然失去了兴趣。他回头对脸上长着胎记的乘务员说,老程回来了。
那个低矮的乘务员正站在车门边数钱,她听到司机的话停下来,看样子她对司机的话很感兴趣,她一直走到司机身边,靠在司机的座背上,她说,老程回来了?他女人给他算完了?
完……司机哼哼地笑着说,她能会给完儿?昨天闹了半夜,弄得我一夜都没有睡好……
罗马不知道老程是谁,更不知道老程的女人为什么给刚刚回来的老程闹腾,他觉得司机和乘务员的话语就像街道里响起的脚步声一样平常,平常得遍地都是,平常得让人什么也记不住。罗马看着街道,路边一家名叫“大路货”的小餐馆,使他记起一些往事,他曾经和朱红在这儿吃过饭,这儿离朱红的工作单位不是太远,大概在前面拐一个弯再走五百米的样子就到了。于是他就让司机打开车门,提着旅行箱走下车来。他一边行走一边望着那些被堵塞的车辆,那些车辆好像没有尽头,望都望不到边。
罗马终于来到了朱红办公所在的那幢半旧的楼房前,他望着被阳光沐浴的灰色建筑,目光在第六层上停住了。他看到他曾经站过的那个用台,很想在那儿看到等待他的身影,可是现在那个阳台上空无一人。面对那个空空的阳台他突然失去了自信。他站在那里迟疑了一会儿,最后还是闪过一辆“黄虫”,朝对面的一家小商店走去,因为那家小商店里有一部公用电话。店子里冷冷清清,只有从门洞里射进来的阳光是温暖的。罗马看到一个女人松散地坐在柜台后面,她的目光使他想起了卧室里舒服的席梦思。如果有的话,他真想躺上去好好地睡一觉,如果再有个女人躺在他的身边,那样或许会更好一些。让这个女人躺在我的身边吗?不不不,是朱红,应该是朱红。罗马看到那个女人站起身来,朝他微笑着说,要点什么?
罗马说,先打个电话。
那个女人伸手朝柜台上指了一下说,打吧。
而后,她又坐下来。罗马放下旅行箱,拿起电话,他似乎有些迫不及待地拨了那个号码,接电话的是朱红,罗马听出了她的声音,他对她说,我在楼下。
朱红说,知道了。
说完,她就把电话压住了。罗马抬起头来,他闭上眼睛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然后,他转过身来,这样,他能通过门窗看到朱红将要通过的大门。他一边望着那个大门一边从兜里掏出钱来,侧身递给柜台里的女人,说,有口香糖吗?
有。女人说,还要老样的?
罗马回头看了她一眼,并向她点了点头。你爱吃口香糖吗?朱红一边说着一边把口香糖含在嘴里,她把头伸过来,让他咬住余在外边的那半截,他的鼻尖和她的鼻尖碰在了一起。那个女人一边递给罗马两包口香糖一边说,你一进门我就认出你来了,你好到我这里来买口香糖。
是吗?罗马把女人递过来的零钱放进兜里,他是常常来这儿买口香糖,朱红喜欢吃这种韩国产的口香糖。他一边这样想一边朝对面的大门看,那座他熟悉的大门被高楼的阴影所笼罩。有一个男人从那阴影走出来,一闪就消失在街道里。罗马剥一块口香糖放在朱红的嘴里,朱红说,你爱看足球吗?你看黑人一边踢球一边嚼着口香糖,有多棒。罗马说,那都是些野种。罗马看到朱红的身影出现在阴影里,朱红穿着一件粉红色的风衣,她推着车子走出大门,由于阴影的缘故,她的脸色显得没有一点生气。罗马提着旅行箱走出去,朱红在拐向大街的时候停住了,她看到了他。罗马走过来,把旅行箱放在后架上,朝她微笑一下说,我来推。
朱红说,到哪儿去?
罗马说,还能去哪儿?回你住处。罗马的身上涌过一阵热浪,他现在就渴望得到她,多日来存积在他体内的热情如海浪一样撞击着他,他真的有些支持不住了。
朱红说,不行,我忙,现在不能回去。
罗马说,你有多忙?
我真的很忙。
那你先送我回去,你再过来。
我搬家了,离这儿很远。
罗马痛苦地蹙了一下眉头,他说,你在拒绝我?
朱红低下头,她把脚边的一粒石子踢到阳光里去了。
罗马痛苦地摇了一下头,他说,那我走吧。他想朱红一定会挽留他,他渴望眼前的情况有所转机。但朱红看他一眼却说,那好吧。
罗马的头像挨了一棍,有些承受不住这打击,他的手一哆嗦,旅行箱就从后架上滑落下来,他没有去管,他用一种凄伤而痛苦的目光望着她,他说,我千里迢迢来找你,可你却让我走。
朱红不看他,她盲目地看着流淌着人群和车辆的街道。
你再忙……罗马几乎用乞求的口气说,陪我吃顿饭的时间还有吧,我到现在还没有吃饭。
朱红把目光收回来,她说,好吧,我陪你去吃饭。
罗马从地上拾起旅行箱,重新放在自行车的后架上,他们往前走不到二十米,就拐上了纬三路,而后向东,最后他们在一家烩面馆前停住了。
朱红说,吃碗烩面吧,暖和。说着,她把车子支在烩面馆的门前,罗马提着箱子跟她一块儿走进去。因为不是吃饭的时候,烩面馆里显得很空落,七八张桌子清闲地立着,朱红进去后对一个站在吧台边的女孩子说;下碗烩面。
两碗,罗马补充到,下两碗。
朱红说,一碗,我不吃。
罗马固执地说,两碗,一大一小。
朱红无奈地说,好吧。他们就在临街的窗子前坐下来。在那个流失的夏季里,他们常常坐在这张桌子前吃烩面。坐在这里,可以看到街道里的景致。炎炎的阳光往往把街道蒸烤得像一截冒着热气的肠子;可是现在这肠子凉了下来,显得没有一点生气。在等待烩面的时候,他们相视无语,许多情景一幕一幕地在罗马的脑海里闪过,罗马突然说,你还记得吗?
朱红说,记得什么?
夏天,罗马说,你常常穿着一件红裙子,戴着一顶紫草帽。
那对我一点都不真实。
梦吗?
是梦。朱红说,一点都不真实。
罗马突然没有了说话的欲望。他从朱红手边拿起车子钥匙。在夏季里,这把带着一个圆球的钥匙常常在他的手里飞来飞去。钥匙在他手里转动了几下,他说,他还好吗?
朱红看她一眼说,他不在这儿。
这我知道。
我说过吗?朱红说,我什么时候说过?
你忘了?罗马苦笑了一下说,他的工作没定住?
他嫌那个工作太累,就回去了。
他来不到两月吧?
不到。回去做他的生意去了,他觉得那自在。再说家里也离不开,还有儿子。
想儿子啦?
想,几天不见就想。不过……朱红停顿了一下接着说,下星期他会带着儿子来。
是吗?罗马带着讥笑的口气说,一个男人,带着一个孩子从乡下到城里来啃一个女人?
不。朱红说,我给他找了一个比较合适的工作。
哦……
罗马不再言语,他用钥匙一下一下地轻轻地敲打着桌面。这个时候,烩面上来了,一大一小,两碗,冒着热气。罗马端起一个白瓷壶对朱红说,要醋吗?
朱红说,我不要。
罗马就在自己碗里放些醋,他真的饿了。他唏唏溜溜地一边吃着烩面一边对朱红说,吃呀,你咋不吃?
朱红把碗往罗马的面前推了推说,我不饿。而后站起来到吧台前去结账。罗马想叫住她,想了想,又止住了。接下来也没有客气,他把那一大一小两碗烩面都吃光了,而后提着箱子来到了大街上。罗马把旅行箱放朱红自行车的后架上,他们一直默默地往前走,最后又不知不觉地回到了朱红单位的大门前,站住了。罗马把旅行箱放在地上说,要不这样吧,把你住室的钥匙给我,我先回去。
我搬家了。朱红说,你不知道地方。
罗马说,你没搬,你在骗我,你在拒绝我。
朱红不去看罗马的眼睛,她把头低下了。
罗马动情地说,朱红,我都听到你快乐的呻吟声了,朱红,真的,我想你。
朱红咬着嘴唇儿说,我不要!
罗马说,我千里迢迢来找你,你真的拒绝我?
朱红说,你不是来找我的,你是来找你同学的,你去呀,她正在学校里等你呢!
朱红,罗马说,你真的不肯原谅我?你看我的泪水就要流出来了。
朱红说,你应该,我都哭过多少遍了,你哭一回就不应该吗?
朱红……罗马痛苦而凄伤地说,我真的很想你,做梦都在想。
朱红又把目光抬起来,她盲目地看着街道。有一个中年男人骑车走过来,那个男人朝她叫道,朱红。
朱红朝那个男人笑了笑,也不看罗马,她推着车子往大门里走。
罗马说,哎——
那个中年男人回头看了罗马一眼,对朱红说,谁,咋不让他进来?
朱红说,一个卖皮衣的,硬缠着让我买。
卖皮衣的?那个男人说,什么样的皮衣,我倒想看看。
朱红说,没什么好看的,这样的人手里还会有真货?走吧。
那个男人听了朱红的话,就跟着朱红推着车子走进大门,往左一拐,就消失了。
仿佛有一声巨雷在罗马的头上炸响,那雷把罗马给打晕了。他茫然地立在街道里,一时竟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满街里的车和人都在流淌。一辆黄色的面的停在了他的面前,司机探出头来说,上哪儿?
罗马对他摇了摇头。
神经病?不上哪摆什么手?司机说完,“黄虫”就开走了。
罗马真的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摆手,他有些疑惑地问自己,我摆手了吗?他突然感到自己就像一粒沙子,被这流水所抛弃,遗落在这纷乱的河岸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