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某文嘀报的一则文章里得知,60年代,英国元帅蒙哥马利访华,毛译东兴致勃勃地请他看豫剧《花木兰》。看后,我们的一向把妇女视做半边天的主席问其观感,而一向尊重妇女一切惟女士优先的英国绅士却回答:
“女人就该做女人,女人怎么能当将军呢?”
尽管有很多头戴红翎、手牵战马的中国女人,站在历史的尘埃里愤怒地注视着,我们可以列数她们的大名来说服那位固执的英国人,商王之妻妇好、佘太君、穆桂英、梁红玉、花木兰……佝我们并不能将她们的红翎戴到自己头上。她们是诸世纪悲剧里的英雄,或者说,因为世纪的悲剧,她们才被挤压成英雄。男人或已死或衰老或幼小,否则,后世的人们要朝着历史深处大声责问:男人们都在哪里?你们是谁?为什么把自己的母亲、妻子和女儿驱上战场?为什么让她们柔软的胸膛去迎接飞矢流箭?
女人都想好好做女人,女英雄在成为英雄之前都是水一般的柔情女儿。那个世纪的老天不知怎么了,老天要男人不留痕迹不留名姓地走了,却降大任于女人,女人光灿地登上舞台,抖开大红斗篷一亮相,就蠃得千年喝彩。
如果男人都活得很健康,女人便与沙场无缘,哪管我们有时爱红妆也爱武装;有时我们不心甘情愿地做依人小鸟,也想在男人的世界里踢踢打打。
记得在军艺文学系上学时,曾与好友玲玲去滇西的一个炮团,两个赫然戴着军队作家头衔实际上身着鲜衣彩裙的大女孩手拉着手吵嚷着要去看操炮表演。在场子里小憩的士兵就那么迅疾地站好了,英武的排长端端地跑到我们面前,脚跟啪地并拢,举手敬礼并伴一声雄赳赳的吼:报告首长……我和玲玲便被吼得哆嗦起来,我们本不想这样,我们想站出老兵成熟庄严的模样,手中的围门皮包却不争气地滚落在地。此景被当做笑谈在那个团队来来固回走了好一阵子。每每忆起自己也觉不可理喻,从军十几年竟会讨甲威農倒,神经变得脆弱了还是压根与军队无缘?
忽一円,又要夫野战军了,参加其演习,观同行者的着装,发现属我携得最全,除作训服、大衣、棉军帽一丝不苟地披挂上外,另有望远镜和指北针。抖擞地上路时,仿佛真的去打一场大仗,其实心理上绝对是实战的感觉。女儿上战场,浪漫而诗意,尽管没有花木兰的武艺,至少精神是挣扎着向她看齐了。
人在微笑,看天空都不同,我惊奇那么多轮式车和履带车掀起的尘烟发出的巨响为什么没有搅乱天穹!天那样蓝幽幽地瞧着你,草甸子上的风清亮得好像你探手可掬的泉水,而军人威武雄壮的活剧与美妙的意境又能如此协调地融在一起。
那一夜百公里奔袭,我有幸搭乘军长的车。“丰田”越野在一条宽阔的大河旁停下,我随军长登上一道土坡,远眺那驰来的坦克装甲长阵,谛听大地由轻微的颤动到热烈的不可遏止的摇荡,我觉得周身的筋骨和血液得到了最充分的滋养,心头被饱满丰厚的感觉鼓鼓地充溢着。那一夜真是辉煌到了极致,军人的背景不仅仅是大草滩,亦伸至宇宙,军人的情怀高耸入天。
看罢奔袭,来到一个屯子宿营。子夜将过,了师赵副师长在此迎候我们。
军长政委处长参谋司机统统挤在老乡的一铺大炕上酣然入睡。我正准备重返“丰田”越野打定主意在此过夜时,赵副师长说,有你的住处。
五分钟后,我站在另一户人家,一铺炕前并排放了六床军被,便知已有半个班的士兵被驱到了别处,心觉很是不妥,副师长又叫人唤酵隔壁房东大嫂与我做伴。
低矮的黄泥小屋散发着黄澄澄的玉米香,土炕烧得热烘烘,油灯在飘摇。大嫂有一张憨憨的笑脸,使人恍若进入了老祖母悠长的叙述里,再看看窗外千草垛上的月亮古朴而宁静,像一张童稚的剪纸贴在夜空上。
领略了两分钟庄户情致后,半宿无梦地睡去。翌日,听赵副师长说,此地虽民风纯朴,但他仍在院外为我增设了一名哨兵。想来那战士是带着浓浓的睡意从热炕上被召起,笔直地走进寒风屮为一位从末谋面的作家履行起哨兵的职责。
就因为那作家是个女性。
在军中做女儿你会觉着无限温暖,尤其是在这样的漠野寒天,男儿们简直就把你看做是一个仍在撒娇期的小妹妹。他们用那么一种守护的眼神瞧着你,认为你不该到这儿来但你却义无返顾地来了。他们有责任用胸膛替你挡去冷风,在饥渴时如果得到一个苹果理应送到你手里,他们原谅你的迟到,原谅你的军容不整,原谅你见到首长忘记敬礼竟也首长般笑呵呵地递上手。你在众将军和众校官面前毫无顾忌地啃一穗苞米时,或者一边对付一块巧克力一边在同他们讲话,没有人指责,看你还像个军人吗?
他们觉着你本来就不该站到军人的行列,忍受军人的痛苦、军人的纪律、军人的牺牲,或许同那位在北非大败隆美尔的元帅一样认为:女人就该做女人。记得曾在老山前线遇见几个女兵,她们都穿着自己的花衬衫,师首长对她们说:你们爱穿什么就穿什么,这里正在打仗,可你们还都是些小姑娘呢。言外之意,战争与你们无关,这是他们的事。不管战争是何种样式,是真正的战争还是想定的战争,总之,是他们显示活力展示魅力的时候。
男儿们把这片天地暄腾得热热烈烈,他们摆弄着铁甲、自行火炮,他们驾驭着导弹以及歼击机。每一个兵种或是每一支团队上场时,都携着呼风唤雨的气势。
这帮家伙,他们的大笑和大骂统统透着铁甲般硬梆梆的味道。
风吹糙了他们的脸,他们在风中饿着肚子,扯着干渴的喉咙,甩着大步。而我们,我,坐在将军的越野车里,裹着棉人衣,吃着糖果,从风挡玻璃里看着他们奔忙。
一次又一次的火力急袭后,炮火向纵深延伸射击,主攻营开始成连疏开队形高速接敌,步兵尸车,在坦克引导下向敌军高地攻击。
我承认那时我和他们同样豪情正炽,我想像着我与士兵们一起越出装甲输送车,后来我在描写此次演习的报告文学中写道:
士兵们高叫着,趟过水泡子,冲进沼泽地。当他们急喘着冲上161.4米高地时,太阳突然钻出云层,以无比惊诧的目光欣喜地注视着他们,横亘万里的地平线把天空大地生硬地分割开来,他们站在天空之下大地之上,手中的冲锋枪突突地喷吐火舌。
天呵,我的精神绝对同他们一致了,但我永远没法成为一名真正的士兵。
地下作战室,蛮有点实战味儿,将军们在运筹帷幄,参谋人员往来穿梭,你能感到气氛紧张到极点,假如将军的思维走入误区,一个师团的铁甲战车就掉进对手布下的口袋里了。你渐渐入戏,你凝看那幅高悬的地图,你的脑中充斥着剧烈的大爆炸,桥梁被炸断,重要的铁路交通枢纽遭摧毁,防空火力被严重破坏,一个师给压制在这片山脚下难以探出头。你发现将军突然老了许多,眉心拧出深刻的皱纹,两鬓似乎唰地度上一层霜雪。此刻,你感到一个指挥员,一个男人肩头承受的分量,你觉得要是搁在你肩上你肯定垮了,就这么看着你也要透不过气了,你想起身溜掉,找个地方躲起来,躲过这段激烈的时刻,两小时后再来听结局。没有办法,这又是来自性别的绝望,这可能跟女人幼时没有接受过勇气的教育有关。那会儿看动画片,要是画面出现一头黑熊或老虎吼叫着扑来,男孩被告诫,挺起胸膛,睁开眼睛,做个勇敢的孩子,而女孩却可以娇娇地躲进母亲的怀里。因此风暴来临时,我们本能地寻找庇护,寻找温暖安宁的港湾。我们的肩头已不习惯承挑重担,我们出落成地地道道的女人,尽管我们迈进军营,戎装素裹。
很多年前,当我弟弟还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有一次去游北海公园,从未划过船的他放胛租了一条舢,把我和母亲骗上船。小舢在湖中打着转,我和母亲吓得大叫,我们的惶恐和左右摇摆加剧了船的晃动。我弟弟也很害怕,但他很快镇定住自己,认为目前他是这船上惟一的男人,他必须把握这个局面。于是他坚定地握住双桨,并厉声命令我和母亲一人拿起一只桨以掌握船的平衡。他奋力划开来,这个白白的少年,高昂着头,鼓着小嘴巴,以他那双细细嫩嫩的还没长肌肉的两臂带着母亲和我向彼岸划去。
几天后,我又将舅妈和表妹骗到船上,如法炮制一番,我亦成功地来到彼岸。由此,我品尝到这种属于男人的冒险游戏的乐趣。
我弟弟如今已长成膀大腰圆的汉子,但我侬旧被人唤做“女孩子”。
我很羡慕沙场上,两个军人相见,粗豪地笑着,彼此棰打肩膀,以大碗相碰,然后仰脖豪饮。而我无法加入其中,只能远远观望。
女人与战争太不协调。为了女人和孩童,这个世界在尽力除去战争,上帝的殿堂里充满为和平祈祷的声音。
但战争依在。未来战争将临时,天也许不会降大任于某个女人,有那样多的男人擎起手臂在仰望苍天。然而战争从不会忘掉女人,是否将有一天,我们面前的宽大脊背会突然消失,我们被直通通火辣辣地推给血色长天。世界战争史上有太多这样的镜头,一些女人就是因此而不朽。
我们仍旧写诗、做梦,在金色的阳光下当一个灿烂的女儿。可我们会用心守护住曾经涌动于心中的豪情,我们,至少是我会让它们先在我的作品中迸发。
第一次听说王昭君的名字,我还是军队歌舞团的一名小学员,刚刚十二岁。在每周一次的文化课上,听老师诵读杜甫的诗:“群山万壑赴荆门,生长明妃尚有村。”老师诵罢,开始给我们讲述昭君的故事。
关于昭君,流传下来的史料实在是不多,老师三言两语就讲完了,我们这些小兵却被深深地打动了。想想吧,一个两千年前的山村民女,竟有如此的胆量和气魄,主动要求去塞外和亲,使两族长达数百年的战火熄灭了。下课后,我们围住老师,提出一个接一个的问题,餮如:昭君在匈奴都有些什么故事?她喜欢草原吗?她学会骑马射箭了吗?匈奴人对她好吗?……老师笑着说,史书上可没写这么详细,但昭君在草原度过了整整一生,据说,她七十多岁才去世。所以,有一点可以肯定:昭君是爱草原的,她肯定生活得很快乐,不然,就不会活这样长了。
后来,我读了很多书,并离开歌舞团成了专职作家,开始从事民族历史小说的创作。有天,接到某古籍出版社王立翔先生的电话约稿,在两个古代女名人中,我毫不犹豫地就选了王昭君。可是,在我忙完了手头的事情,面对这个题目时,禁不住又像十二岁那年,脑中涌出了一连串的问题,是呵,因为匈奴没有文字,昭君在匈奴的生活几乎是一片空白,只有《汉书》、《后汉书》中记载了只言片语。因此,古今写王昭君的书虽然多,却大都写到出塞就完毕,把昭君漫长的后半生留给读者去想像。我觉着,其实真正的昭君的故事应该是从她走进草原时开始的,在大草原上,她完成了一个年轻单纯的汉家女儿到一个情感饱满的女人、妻子和母亲的过渡。《汉书》上的只言片语告诉我们:她,王诏君,先后嫁了父子两位君王,生了一男两女。从这几句言语中,我们似乎能够感受到一个女人丰满的人生。她是女人,而不是汉白玉雕刻的女神,或是古画上那个永远纤细苍白的汉代美人。真正的昭君在走进草原之后,必将会像所有的女人一样去爱与被爱,去融入草原那奶茶一般滚热浓醇的生活之中。
那么草原又是怎样的呢!记得我第一次到草原时,是在寒风萧瑟的冬季,望着满目荒凉的大草滩,我心想:如果命运从此把我投到这里,我该怎样生活呢?天苍苍,野茫茫,何处是我的落脚点呢?
真正融入草原,你就觉得天、地和你自己似乎全不对劲儿了,你觉得你的身子能够直接感应到月亮的亏盈和天体运行所带来的种种神秘感觉,并且这一切都作用于你的血液你的肌肉和你的骨头,你的体内翻腾着一股强劲的气体使你恨不能跨上一匹骏马向夜晚驰去。如果你这样做了,你就会强烈地感到生命实在是健壮而硬朗的东西,活着多好!你立在草原上,风吹着你,那是真正的宇宙之风。正因为大草原的无遮无拦,风才完整地没有被切割地涌流飘荡。让这样的风吹掠肌体,怎能不突生战士的高亢情怀?怎能不想扬鞭跃马纵横驰骋?
大草原,绝对是把男人变得更男人,把女人变得更女人的一块地方。
我望着与匈奴人血统极近的草原人,望着他们的女人,忽然觉着,草原阴柔的母性全部展现在草原女人身上,女人似乎周身泛着蓝色的火苗。
草原女人有使不完的力气,牛们羊们被她们调教得滴溜溜转。她们麻利地挤满一桶桶牛奶,煮着大锅奶茶,熬制大块奶疙瘩,草原的天也被女人手中的木铲渲染得红彤彤了。
草原女人是真正的地道的女人。
草原亦是博大的母性的草原。
科学勘探发现,很多片草原的地层深处蕴藏着丰富的煤和石油,这说明在遥远的地质年代,这些草原都曾是气候温润、森林密布的地方,由子地壳运动、海陆变迁以及那些我们尚未得知的地球大灾变,森林被深埋进地下,湿润的风在空旷少雨的土地上渐渐冷硬,那拱出土壤的绿色草苗再也长不成粗壮的树木……但是,这一望无际的草滩却并不荒寂,它成了人类的一个生息地,诞生了北中国最强悍的种族匈奴。之后,又是成吉思汗的大蒙古帝国。
两千年前的那个汉家女儿走进的就是这个充满勃勃生机的草原。我感到我开始贴近昭君,透过历史的迷雾看到了一个生动真实的女人,她在这片草原上走过从容而圆满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