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祖父受周总理的令派,赴西北干线铁路工程局,出任副局长兼总工程师,领导新中国成立后第一条干线铁路的建设工作,又一次沐浴在漠野的风沙之中,他爱这片土地,他要把他的铁轨铺设到最荒僻的村镇。1953年,天兰铁路建成通车,他荣获通车奖。
外祖父在被调到唐山铁道学院任教授兼系主任,后又到北京铁道学院(现北方交通大学〉,专心从事教学和著书立说,他一生共出版专著二十六部,并培养了大批人才。外祖父从没有忘记早年立下的“科学救国”的抱负,执拗地认为只有科学才能使国家强盛。一天深夜,北平刮着狂风,母亲拎着一只小箱偷偷地跑出家门,跑进漫天的大风里,赶至旃坛寺中匡人民解放军南下工作团第三分团驻地报到,外祖父母四下寻找女儿,好不容易寻到她后,外祖父恳求她回校读书,他不愿这个全年级第一的好学生放弃进大学的机会,他希望她成为共和国的科学家,他深邃的目光已经注视得很远,未来世纪需要的是科学。
热血漭腾的女儿仍然义无返顾地走了,随着第四野战军徒步走到广州。两广解放,海南解放,抗美援朝战争爆发,母亲作为志愿军政治部文工闭的一名文艺战士又来到朝鲜战场。外祖父写信劝她回来继续自己的学业,他字真意切地写道:人民解放军的行列不缺少一名战士,但是祖国实在是缺少科学家。
母亲没有听从他的话,她心中充满着理想主义与英雄主义情怀,迎着战火硝烟走去。两代人没有取得共识,母亲后来成为一名军队艺术家,依旧挥洒着她的才气,创作了许多蜚声舞坛的舞蹈。但外祖父仍然保存着她高中时的一本数学作业,用钢笔做的几何代数题,工工整整,无一改动涂抹,每篇均有老师的圈阅,无一错处。
“你妈妈也能当个优秀的科学家。”追忆往事时,他常感慨地对我说。
外祖父的另外几个儿女遵从父愿,在以后的几年里,陆续考取大学。我三姨王弭力成为令外祖父感到欣慰自豪的地球科学家,她把视线投向西部,踩着父辈的足印,继续着父辈的梦想……
她闯进了罗布泊深处,发现了地下潜藏的浩大盐湖,这时,外祖父已经辞世五年了。可是,我相信他的目光就在天堂注视着我们,他的灵魂在自由自在地飞翔,罗布泊晴朗明净的天空上,他一定曾经莅临过,否则,在某个静寂的午后,我们仰望蓝天时,怎会觉着天空充满一种温暖的笑容?我们原来是在这个慈祥老人的凝视之下,祝福之中,他从未离开过我们,我们也从未失去过他。
在这个早春,我完成了这部书稿,将之作为春天的第一支花儿敬献在外祖父母像前,他们的目光正如阳光般触摸着……
黑森森的丛林小道终于走到了尽头,密密的灌木拦住了去路,枝条和枝条彼此搭压着,荆棘、老藤与那些刀子般锋利坚韧的草类植物互相绕缠,孟铁川和他的侦察兵每人手握一把景颇人的砍刀,奋力劈斩着。不一会儿,粗壮的植物就磨钝了他们的刀……
这是我的一部描写热带山岳丛林战争的小说的开篇,也是我亲眼所见亲身感受到的山岳丛林。
侦察兵们丟下砍刀,将汗淋淋的躯体扔到草丛上,这些杂草下面是厚厚的柔软的腐殖层。空气中充满热带雨林浓重的气味,新鲜草木和腐烂植物的混合气味。天不知在哪一方,老林密层层的树冠结成许多顶硕大坚硬的伞遮盖住青天,最高层为树杆笔直、个头有四五十米高的伞把树,中间两层是枝叶农密的乔木树种,然后是木质藤本植物,再下层才为无穷无尽的灌木和草类……
十多年前,滇南的边境战争正酣热的时候,我还不到二十岁,是个脸上未脱稚气的小女兵,被人称做“少年作家”。滇南对我来说,完全是一块陌生的土地,一下飞机,在前线指挥所的山顶机场上,我惊讶地发现土壤是红色的,地球怎么还有红土?只念?小学五年级的我还不知道地球共有多少种颜色的土,以为整个世界就是我的东北大平原那油汪汪的黑土铺成的。接着,我看雨雾中来往的军车,看野战医院的伤员,看抬下阵地的同我一样年龄的牺牲者,看临时包扎所正在截肢的可怕手术……直到那串高射机呛子弹从我身旁掠过,打得坑道旁的岩石飞起大股石屑,我以为自己在一夜间长大,以为自己终于跨进人生之旅的某一驿站,以为庄重的头脑忽然间悟懂了生命的某一真谛,以为我从此知道什么是牺牲,什么是永恒。尽管我因为脚上的红雨靴和头顶的白草帽遭到同行作家们的无情否定,我不懂一群成年成熟的作家怎么如此不饶一个小姑娘?但我坚信这两种色彩并没有妨碍此地正在进行的战争,那两个月里,我在辽阔的前线地域漫游,索性脱离那群家伙,追随着军车在滇南的群山上跑来跑去。蹬着一双红雨靴,头戴一顶白草帽,军用书包内装着采访本、圆珠笔和军人们赠送的芭蕉、菠萝、弹壳。
有天,我与…个野战师电话班的女兵走在山中小路上,那女孩也穿着自己的花衬衫,长长的头发仔细地梳理成很别致的发式,我们身上惟一的军人标志就是那条绿军裤。溪水在草丛里流淌,画眉在林里鸣叫,山顶飘下一团大雾,雾是最温柔的进犯者,它慢慢地涌来,一点点吞没绿色山峦,无声无息,像梦一样轻盈。这时,我们看见了他们那队侦察兵,他们从雾中钻出来,身着被刺荆刮得已褴褛的迷彩服,脸上胳膊上生着丛林疮,下巴和唇边满是杂草一样的黑胡须。他们个个黑瘦结实,浑身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洒脱劲儿,其实,与死神打惯交道的人都有这股洒脱劲儿。此时,他们刚刚执行重要任务归来,没有伤亡。
侦察兵们站住,咧开嘴望着两个女兵高兴地笑着,他们又看看被雾气弥漫的山峦大声说,太好了!多好!瞧啊,这大山多好看哪,我们个个活着,谁也没死。于是他们邀请我们去他们驻扎在高山深处的山寨里做客。我们接受了邀请。站在山道上目送他们离去。侦察兵的队形散开了,他们频频回首,那时,我忽然明白我身上的色彩和女兵的漂亮发式花衬衫意味着什么,连同纯真的笑容,这是两个女孩子不经意间赠与这场严酷战争的礼物。
那是一个大晴天,侦察排长派两名士兵在半山腰迎接我们,带我们向着坡度近九十度的高山爬去,小心翼翼地走过陡峭的石壁,穿过三尺高的刺丛。在这个宁静的小山寨,侦察兵们杀鸡宰羊,启开了所有的汽酒……那天,从不沾酒的我在侦察兵的盛情之下一连喝了三海碗,战争在我眼里重新还原为童话。我们大声唱着歌,在美丽的夕照中开心地笑着,我顺手从地上拾起一个嫩绿色的小盒子,它的形状小巧可爱,属于那种女孩们喜欢收集的小物什。我正要拧开瞧个究竟,一名侦察兵跳过来夺去它,这是地雷!?2式防步兵地雷!我吓愣了,它怎么可以是地雷?地雷怎么可以有这么嫩绿的色泽?就像旦春草芽的颜色。我突然觉得我其实还什么都不懂,这枚嫩绿色地雷暗示的流血、死亡以及人生的种种磨难、考验,我又懂得多少呢?战争不是童话,但世界不能没有童话。
后来,我再也没有见过这些侦察兵,他们中有的人死去了;有的人活着,但被嫩绿色的地雷炸没了腿……
滇南总有那么多雨,雨的色泽也是嫩绿的。当那细淋淋的绿雨落遍山峦时,你会觉得那大山是被雨染绿的,到处都在吐着新芽,毫不理会季节,不像北方的植物那样严守季节赋予的规律。在此地,只要一场雨,红土里便拱出绿色生命。新生的植物们迅速长大,湿湿地挤满了山峦,只要一场雨,那些被炮火轰秃的无名高地就被绿色覆盖。生命是多么强劲呵!在雨中,红土充分显示出旺盛的生育力,似乎每一分钟,草都在生长,树都在拔高,花都在开放;在这里,你一点也不觉得绿色植物仅仅只是植物,它们简直是一群充满了感觉和思维的生灵,携带着强烈的繁殖和生存的欲望,在热带山地演绎着自己的故事。然而,一个年轻的士兵欣喜地探足那绿地时,却踩响了一颗雷,士兵天真的眼眸从此变得悲怆凝重。人们又怎样解释那生与死在这片红土上的轮回?
那年,我在绿色群山里跑着,觉得自己差不多化做了丛林的一部分,晒得红通通的脸上遍布蚂蟥和小咬肆虐后的痕迹,身上也似乎再没有一寸完整的皮肤,蚊虫小咬的浩荡军团隔着军服也能围剿我。参战的军人们告诉我:这是丛林给你的烙印,为的是让你永远记住它。
我深深地记住了,至今不忘丛林的热雨、丛林的湿雾和丛林的毒障。
军人们又说,这地方天生就适合打仗,树种复杂,藤葛攀缠,交织成网,草深过人,形成天然屏障;高坡陡,脊窄谷深,多自然洞穴;河溪纵横,岸陡流急,水位变化大。在战术家的眼里,丛林就是一座巨型沙盘,供他们在其中摆兵布阵。但是,如果仔细观察,你便会发现,其实战争搁在绿色群山里,真的没掀起多大波澜,这儿的山、水和雾涌涌荡荡地就将一切打杀的痕迹覆盖了,丝丝缕缕地就渗透了,弥漫了。
或许我们要问,这地方怎么了?凭什么它要如此优越?这地方的群山也是由于大地的褶皱而被迫站立起来的呀,是的,没错,只因它们恰好处在这样一个令人羡慕的纬度上和印度洋季风带上,才享受到太阳的慷慨赠与和充沛的雨量,阳光和雨就是这一切繁茂的根源。
湿软的红十中饱含着日积月累的有机物,在阳光和雨水的恩赐下,疯犴地养育着她能养育的所有植物。
在如期而至的花期里,各种花儿湿淋淋地挤满山坡。你再向四周望去,你搞不清是自己缩小为一只蜜蜂跌进花丛,还是世界就是一片花海,你惊异红土地的生育力,它要蕴藏着怎样热烈的色彩和情怀才能吐出这般繁茂的美丽来。
花期里,花香也是格外浓烈的,各路花气下山而来竟形成一股子席卷的阵势。我们那些耸立在山脚下的营帐和我们这些军人突遭花气入侵,这又是怎样一种柔情缠绵的侵犯,花气浸透了空气,瑭着你的每一口呼吸进入肺腑,你简直无法躲藏,无处回避,你也许并不想躲。比如看惯北方平原秃山、习惯北方干风冷雨的我,在一个早上醒来,就被滚荡而来的花潮花浪弄得颠颠倒倒,我认为一切都不对劲儿了,甚至有点嫉妒地想:这些烂漫绚丽的东西怎么可以这么密集地拥挤在这一片天地?它们怎么可以独独钟爱这个峰峦魯嶂的地方?这里已有水有雾,已经美到顶点了,难道它还要美的添美非得把我们惊死醉死才罢休吗?
我们已经知道,花并不是为了美丽才开放,那只是为繁殖后代施的一个计谋。那几天,到处是嗡嗡飞舞的蜂群,各种昆虫也多得惊人,它们忙着替植物们做嫁衣,替雌雄蕊完成授粉工作。一位野战团的军官一手卡着腰,一手指点着漫山的花丛,决定派他的团队兵分四路上山剿花。这是他们从一线阵地退下来后要做的事。士兵们在这场反击战中打得格外昂扬,他们以阳刚和蛮野对付这些温柔的入侵者,他们挥动砍刀和铁锹。清除的鲜花一捆捆地被扔到空地卜,军官皱着眉头望着堆成小山一样的绚烂垃圾,下令点火焚烧。他朝四周的山野挥挥拳,说这些花已不再是装饰和点缀,它们完全是一种灾害,侵占了老百姓本来就少得可怜的耕地,所以必须铲除掉。
我再次惊奇红土地的生育力。几天之后,又是万山红透,花气袭人。
这是一种力量,一种植物的强烈繁殖力,竟也遒劲、顽梗、阳刚。你不得不慑服于这片生命的热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