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八九十年代,煤气还没有普及,许多人家还在烧煤炉子。一对夫妻下了班,回到家发现煤火灭了,要把煤炉重新点燃,让它旺起来,是很费时间的。这时丈夫肚子饿了。人一饿,就特别容易发火,这叫饥火攻心,此时最容易情绪膨胀了。于是丈夫的嘴巴就开始闲不住了,说话也没有了好声气,找不到理由发脾气,话里就开始带刺。如果是单方面的,那还比较好办;如果对方也同样情绪膨胀,针锋相对,野性就会以几何级数加速膨胀,用不了几句话,就能达到饱和,干起仗来,演出“全武行”。试想,如果此时妻子用“你发的火再大,也点不着煤炉子呀!”这样一句双关语,把丈夫稳住,给他提个醒,那结果将大不相同。这句话的特点是没有进攻性和刺激性,而且提示了情绪膨胀的无效性。从幽默心理学的角度来说,她的话起到了缓解情绪,防止情绪被激化到临界点,并将对方的思路引导到现实中来的作用。她用了一个“火”字把情绪之火与煤炉之火联系到一起,后面我们会讲到,这在幽默逻辑学上叫作语义的“逻辑错位”,提示了情绪之火对于煤炉之火毫无实用价值。幽默之所以能成为精神消毒剂,就是因为它有一种功能,即情绪转移、缓解功能。
真正有水平的人,在对方已经上火、超越了临界点时,还能够控制其发展,把一场风暴转化为和风细雨。传说古希腊大思想家苏格拉底的妻子是一个出了名的悍妇,动辄便对丈夫破口大骂。一次她对苏格拉底大发雷霆之后,又泼了他一盆冷水。面对这种情况,一般是要发生身体对抗的,而苏格拉底却处之泰然。他这样说:
雷鸣之后,免不了一场大雨。
一场凶险的冲突就这样化为一场欢笑。
当别人问他为什么要娶这样暴烈的女人时,他说:
擅长马术的人,总要挑选烈马,骑惯了烈马,驾驭其他的马,就不在话下了。
人要应对困境,已经是很艰难的了,要在艰难中幽默起来,则更加困难。原因在于:第一,在瞬息之间就要从迫在眉睫的外部侵犯和本能的自卫冲动中解脱出来;第二,对眼前消极的事情,要作出积极的评价;第三,如果这种积极的评价与眼前发生的事实完全不相关,则不能称其为幽默。要幽默得起来,还得使这种评论在形式上与事物本身有某种天衣无缝的巧合。
苏格拉底的高明之处,首先在于不把其夫人的凶悍视作为人妻者所不当有之品性;其次,他把这种凶悍视作是人主观意志所不可控制的自然现象;最后,他把破口大骂喻之为雷雨,把一盆冷水淡化为大自然中常见的现象——大雨,两个比喻的连贯性,包含着逻辑上的因果关系,把大骂后的冷水视作自然现象的必然,而非其妻性情之凶悍。
在日常生活中,人与人之间发生摩擦是免不了的,如果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一般不会产生什么太严重的后果。事情真的严重得不得了,比如说,房子倒下来砸死了人,或是汽车司机弄出了车祸,人们反而能够比较冷静地处理,这说明严重的后果会产生抑制情绪的作用。很少有人会因为邻居家失火连带烧了自己的房子而一味争吵不休,却不通过理性的协商去解决问题。后果的严重和情绪的膨胀是此消彼长的,经常看到不严重的后果,成为情绪膨胀的导火线。吵架的特点是:人的情绪在对抗中迅速膨胀、饱和、爆发,从对立到敌对;在语言上,从刺激到挑衅,从谩骂到侮辱;在行为上,从摆出进攻的姿态到肢体的打斗。
小事常常能引起无休无止的争吵,而大事却推动人们去谈判、去诉讼。
这个心理学原理,叫作小事情绪化,大事理性化。情绪在后果严重时,处于被控制状态;而在后果不严重时,反而会处于膨胀状态。
再小的事,一旦被当成情绪发泄的手段,都可能超越临界点,进而发生可怕的事。在公交车上,有人不小心踩了你的脚,也许并不疼甚至没有弄脏你的鞋。如果你用眼神或者鼻子里的声音表示不满,对方可能不但不买账,反而会不以为然地说:“公共汽车上碰碰撞撞有的是,又没有弄脏你的鞋。要当娇小姐,坐出租车去!”这时,你可能就会火起来,进人情绪膨胀阶段,甚至因为自己虽有理但遇到歪理无法讲清而转化为剧烈的野性爆发,说出平时绝对不好意思说的话,做出事后绝对后悔的事。
这叫作丧失理性。在正常情况下,理性强大到足够控制情绪,但在情绪膨胀时,理性就变得很脆弱,容易被野性压倒了。
三、礼貌控制情绪,幽默宣泄情绪
如果情绪正在恶化时,你发现踩你脚的是一位美艳动人的女郎,而且又十分有礼貌地连说对不起,还问踩痛了没有。这时,你的情绪可能就会不但因她的礼貌而停止了膨胀,而且还诱发了你的礼貌,你可能会说:“没关系,没有踩痛,没有踩痛。”
西方有这样一则幽默故事,一位女郎不小心踩了一位男士的脚,立即表示了歉意。男士为了缓解她的不安,连忙说:“没关系,谢谢你提醒我皮鞋该擦了。”这位女士自然报之以嫣然一笑。在这个故事中,男士的幽默比女士的礼貌更为高超。
礼貌是一种规范性的语言和行为,它有自己的通行模式。礼貌有很强的礼仪性,也就是外部的模式化,并不需要个性化的独创,也不一定要求与内在素质和修养的同步发展,因而,礼貌是可以用意志和理性来获得的,即使一个粗野的、文化水平不高的流氓,或者道德堕落的色狼,在特殊情况下,其行为举止也可以温文尔雅。正因为这样,礼貌仅仅是一种及格线上的文明,其协调社会心理的功能比较有限。
上面那位男士的应对并不仅仅是礼貌,因为礼貌是程式化的,而这位男士的应对还有随机应变的成分,其中的机智是显而易见的,而且多少还有那么一点幽默的意味。因为他的应答不单纯粹停留在礼貌上,不满足于宽宏大度的礼让,在本该是对方道歉的时刻,向对方表示感谢。这种错位逻辑虽然是虚拟的(提醒他皮鞋该擦了),却更显示了他与人沟通的艺术与智慧。双方从对抗到沟通是需要一点超脱的。
不过这样的机智并不十分精彩,精彩的机智应该更有谐趣一些。1957年3月,中央******在怀仁堂召开民主党派领导人座谈会。会上有人发言稍显过激。会后的宴会上,那位说话有点过头的老先生,带着几分酒意,把手搭在******的臂膀上问:“您说,我刚才的话,对不对?”******眼中带着笑意说:
除了不对的,都是对的。
这话显然更机智。第一,回避了对老先生的直接否定,用肯定的句式表达了否定的含意;第二,对方用“对”或“不对”的选择疑问句提问,回答时把“对”放在最为突出的地方,但其前提是有些“不对”,用半隐半显的逻辑来掩饰对立,缓解情绪紧张。幽默和礼貌的不同之处在于,它不是一种外部的规范模式,而是一种随机应变的智慧的独创,它不但能遏制情绪的急剧膨胀,而且能将情绪膨胀所聚集起来的危险能量向非对抗性方向转移,并通过微笑得以宣泄,使双方能够进一步沟通。
美国第七任总统安德鲁·杰克逊(1767-1845)曾在与本顿的决斗中被一枪击中了右臂。子弹在那里呆了20年。到1832年医生把子弹取出的时候,本顿已经成为杰克逊忠诚的支持者。杰克逊建议将子弹归还本顿,但被本顿谢绝了,说是因为近20年的保管期,已经使产权发生了转移,子弹的所有权,应该属于杰克逊了。杰克逊说:“从上次决斗到现在只有19年,产权关系还没有最后转移。”本顿说:“鉴于你保管特别费心,一直随身携带,我放弃这一年。”
这种错位性思维,表面上看是一种技巧,而事实上是一种境界。双方之所以能够用如此轻松的心情来面对此事,主要原因是已把事情的性质从对抗(冒生命危险的决斗)转化为友好(产权的代管)。能够从造成严重后果的对抗中抽身出来,置身事外,这不但需要意志力,而且需要一点“超凡脱俗”的胸怀。
为了充分说明这一点,我们再举一个比较有趣的例子。
一个顾客来到咖啡馆,点了一杯啤酒。服务员端上来的酒杯中,落进一只苍蝇。故事说,如果这个顾客是一个讲究绅士风度的英国人,他就不会责备服务员什么,而只是耸耸肩膀而已。如果这是一个严谨而又讲究礼貌的德国人,他就会这样想:既然啤酒已经被污染了,应该避免让别人受害,他便会一声不吭地把酒倒在水槽里。如果这个顾客是一个讲究管理效益的日本人,他会要求见一下经理,建议他检查管理中的漏洞。上述顾客都很有修养、很讲礼貌。他们遭遇事故后并没有发火,也没有责备提供服务的方面,而是克制着自己的不快,用最平静的心情,减少对服务方的精神压力。
故事接着说,如果这个顾客是一个很讲究实际的俄国人,他会这样想:苍蝇固然是可能传染细菌的,但是,啤酒里的酒精已经把它杀灭了。于是,他就会把这杯啤酒一饮而尽。这其中当然有嘲笑俄国人的意思,民族偏见显而易见,我们暂且不去管它。
故事最后说,如果这个顾客是一个最讲究幽默的美国人,他会对服务员说:“小姐,我能不能提一个建议?”服务员小姐当然欢迎。
美国人就说了:“下一次,如果再给我端啤酒,是不是可以把苍蝇和啤酒分开放在不同的杯子里?”小姐立即就笑了,非常开心地向这位美国客人抱歉。
这就是幽默和礼貌的不同。礼貌不管多么温文尔雅,也只能减少对方的压力而已。幽默却不但能够把对方从失落中解脱出来,而且还能和对方共享其智慧和幽默。
这个故事可能是美国人编的,美国人以幽默而自豪。
其实,中国人展现出来的幽默并不一定比西方人差。前几年,《羊城晚报》上有一则报道说,葛优在广州和“粉丝”见面,有一个人风风火火地从后面挤到前面来,满头大汗地说:
“冯巩,冯巩,我终于找到你了,请签个名吧。”
面对这样的误会,一般的人可能会有点发火,如果此人很有修养,就会以礼貌待之,告诉他:“对不起,我不是冯巩,我是葛优。”这样做,可以显示自己的文明修养。可是葛优没有这样做,而是平平静静地在这个人的本子上签上了两个大字:“冯巩”。这就是葛优式的幽默,他并没有当场纠正人家的错误,也没有对此人的马大哈表示愤慨,而是很平静地跟他一起犯错误。幽默和礼貌的不同之处,在于对犯错误的人不仅要尊重,而且要抱着一种悲天悯人的态度。对这样的人要同情,甚至还应带一点欣赏的态度去看待他:人世间居然有这样的马大哈,多好玩,多可爱啊!无独有偶,福建省著名书法家陈奋武有过一次类似的遭遇。那还是在20世纪90年代初,当时,福州用煤气的居民还不算多。陈奋武扛着煤气罐,带着煤气证,到一个站点去换煤气。那个工作人员一看煤气证,是大书法家的名字,就把陈奋武打量了一下,说道:
“你这副样子,也敢冒充陈奋武!”
陈奋武是有点幽默感的。他赔着笑脸,做出一副犯了错误的样子,说:
“对不起,我碰巧也叫陈奋武。”
对着那人一脸将信将疑的样子,他做出一脸讨好的神色,从容不迫地微笑,等着那人把手续办完。
幽默感来自博大的胸怀,博大到面对别人的冒犯情绪也不会膨胀。不但自己能从冒犯中解脱,而且也把对方从可能的尴尬中解放出来。
四、防止情绪膨胀的基本法门:从现实中超越
并不是有了宽广的胸怀,就能拥有超越对抗和敌意的幽默。许多胸怀堪称宽广的人士之所以幽默不起来,并不是他们不想抑制情绪的恶性膨胀,而是因为他们缺乏具体的操作方法。无论愿望有多强烈,没有方法,也是白搭。
幽默比礼貌难做到。礼貌有一套长期以来积累下来的现成的规范,有一系列比较固定的程序和办法。但是,它的功能仅限于抑制情绪、意气的膨胀,但不一定能使气氛和谐。幽默没有固定的程序,也没有现成的模式,它所要求的是某种即兴、瞬时、敏捷的反应。它的特点是创造性的、不落俗套的和不可重复的。一旦重复了,就会令人讨厌。
礼貌和幽默还有一个区别,那就是礼貌以理性地面对现实为特点,而幽默感却以超越现实为特点。
情绪膨胀产生于人际摩擦,强化于对琐事的过分执著,爆发于对抗的升级。情绪的爆发必然伴随理智的萎缩,因而在超过临界点的关头,不但任何刺激都是火上浇油,而且就是礼貌的忍让或是理性的辩解也可能无济于事,因为情绪的爆发是无视理性的。任何理性的语言都可能被恶意的情绪所曲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