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盛厌学的强烈,是乔大胖子没想到的。因为他压根儿没想到去探究乔盛究竟在芦苇丛中张望什么。见已说不动乔盛坚拒的心,乔大胖子竟乐了,“不上就不上,你娘的酒家正缺一个跑堂的,就是你了。”
在县城里,“金花酒家”的店面虽不红火,却也不冷清。店面收拾得很干净,店里的气氛也清静。小金花虽然文化不高,也四十岁的女人了,却很注意店面的外相;她把自己收拾得也很利落,脂粉涂得不薄不厚,唇膏搽得似有似无,穿着一件开又不高不低的旗袍,也有几分庄肃高雅之气。
酒家的客人都是些老主顾,主要是县城里县衙、银行、国货店、当铺、药铺和两所公学的小职员。这些人都讲面子,不讲排场,都有不紧不慢的作派;进了门,要一两个爱吃的菜肴,平静地吃喝。有时饭菜上得慢一些,他们也只是轻轻地催问一下,“老板娘,请关照一下,上班的钟点儿快到了。”没有大声吆喝与喧哗,更没有发飙撒泼之相。久了,饭店与客户便建立了一种信任关系:饭店给他们发了红皮儿的折子,在折子上记账,月底结清;所以,老客户到酒家吃饭,不用带现钱。虽然叫“金花酒家”,有一个颇为俗艳、甚至说让人生几分非份之念的名字,店堂里却:没有脂粉气、匪气和污浊之气;相反,还有几丝清气,是人情温厚之所。
乔盛当跑堂的,是经过小金花一番刻意地调教的。第一,不要在客人面前抽鼻涕;第二衣服要穿得整洁:第三,要尊称客人为“先生”、“女士”或“小姐”。
这第三点,好做到;第二点有些难,小金花为了使乔盛有整洁的效果,特意给他缝制了一身白绸大褂。乔盛在店堂里穿梭,白光潋滟,似侠非侠,让客人心动。有他爹黑大的乔大胖子作衬,人称他小白胖子。乔盛觉得“小白胖子”可比“乔盛”来劲儿,也显得亲切,小白胖子就小白胖子吧,他乐意让人叫。
这第一点,可就有些难为他了:从小鼻涕涕溜惯了,鼻子有它老人家自己的习惯,他管不住它。他觉得这是个难题。小金花也觉得这是个难题。最后小金花微微一笑,“这好办,在灶堂出口挂一块干净抹布,你勤擦就是了。”
有一天,外边的客人叫菜,久久不见小白胖子出来。小金花闪进灶间,见乔盛就在地上站着,“让你上菜,你怎么不上?”乔盛掩着鼻子,指一指墙上。墙上那块抹布不见了。小金花苦笑一下,自己把菜端出去了。晚上打烊的时候,小金花开了一个店务会,参加人员:小金花、乔大胖子、两个大师傅和乔盛五人。小金花说:
“今天就说一件事,就是灶堂口的那块抹布。”
从这天开始,那块抹布便总是静静地呆在墙上,从没有消失过踪影。
“金花酒家”因为有小白胖子当店伙计,开得比以前更为妥当,老客户也能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活气。
后来国民党孙连仲的部队在县城里驻守了一个连,小酒店的平静局面便被打破了。起初是连排军官集体光顾了小店一次,被小金花客客气气地伺候了一顿,让军官们感到很满意;但军官们的用意是吃遍全城的饭店,全面感受小城对国军的“情意”,在哪一家店都不会留连,“金花酒家”便也没有遭受被骚扰之苦。
军官里有一个年龄不大的管伙食的小军官,姓侯,白白净净,脸色阴郁。在“金花酒家”喝过酒,临走时,很是专注地看了小金花两眼,奇怪地笑了一笑。这一切,小金花都感觉到了,也报以微微一笑,并没放到心上。
不久,他竟独自来了,要吃要喝。小金花也就悉心照料。姓侯的军官一边喝酒一边往小金花身上瞟,让小金花感到很不自在。酒喝完了,小金花微笑着给他拿过账单;他把手放在她的手上轻轻一摁,“急什么?先记账,我下次还来。”小金花得罪不起他,便也客客气气把他送出店门。侯长官又是无声地一笑,“记住,我下回还来。”
果然又来了,兀自喝起酒来。喝到面色红润的时候,他向小金花招一招手,“老板娘,也喝几盅吧,一块儿说几句话。”小金花客气地给他满了一盅酒,“长官,小店有规矩,从来不喝客人的酒。”小金花说。侯长官竟自己到柜上拿了一个酒杯,给小金花满上,“没那么严重,就陪哥哥喝几杯。”小金花见拂拗不过,就端起酒杯,浅浅地呷了一日。侯长官高兴了,满脸灿烂着,喝得啧啧作响。很快就喝得双目迷离,一只手在小金花旗袍的开叉处捏了一把。“多谢了。”他说。
这一切,都被柜台前听喝的小白胖子看到了,他告诉了隔壁的乔大胖子。乔大胖子感到事态严重,也没吱声,心里却留意起来。那姓侯的军官喝完酒后,踉跄着步子朝外走,嘴里喊着:“记账。”
乔大胖子眉头一皱,“记你爹的太!”他心里说。
没有几日,那军官又来了。还是执拗地要求小金花与他对酌,喝到兴处仍是把那只油汗的手放到小花金旗袍的开叉处。那开叉处,成熟女人肥白的一截大腿坦坦地露着,被抚捏之后,留下几道深色的印痕。小金花皱了一下眉头。
乔大胖子提着一壶酒走过来,“长官,我陪您喝几盅。”
侯长官一怔,“你是哪位?”
“我就是这家酒家的老板,人称乔大胖子。”乔大胖子满脸堆笑地说。“来,咱们碰一下。”
侯长官霍地站起身,用手把乔大胖子伸过来的酒杯搪了回去,“去,一边玩勺子去,我不跟你喝。”
乔大胖子的笑凝固了。
身边的客人们也都停下了吃喝,有的还站起来,掸掸身上的土,走了。
看着众目的注视,乔大胖子脸上的笑意又松动了,“那您慢慢喝,慢慢喝。”他又回到了后台。
侯长官的手,便很恣肆地在小金花那截肥白的大腿上游移。
小白胖子说:“爹,你得想个办法。”
乔大胖子瞪他一眼,“想啥办法?你也给我玩勺子去吧。”
办法到底是想出来了,他笑着端出来一盘切好了的西瓜。那西瓜熟得正好,红红的颜色,诱人极了。
“长官,这西瓜是新下来的,请您尝尝鲜。”
侯长官眼睛一亮,急切地抓过一牙西瓜,吱溜一声把西瓜肉全吸进去了,又抓过一块,“味道不错,味道不错!”
他一边品味着西瓜那美好的滋味,一边更不停地抚弄那截肥白的大腿。
乔大胖子在一边尴尬地笑着,心里说:我掐死你个狗日的!
但他没有掐。只是讪讪地躲回他的杂货店。眼不见心不烦。
第二天,乔大胖子便到驻军的周围去摸底细。一摸底,他看到了一线希望。周围的百姓说,驻军的肖连长虽然脾气很坏,但人还正直;因为立足未稳,治军很严,尚得人心。
他回到店里,嘿嘿地笑个不止,让小金花深为疑惑,“笑娘的啥?”
“笑你娘的腿!”乔大胖子指示说,“你今儿晚上把你的腿好好洗洗,再浪一点儿。”
那姓侯的军官又来了,小金花笑着迎上去,“今天给您打了两壶好酒。”侯长官在小金花屁股上捏了一把,“你还真对咱有意。”
“日后,还需长官多照应。”小金花打了一个媚眼。
酒喝不过两巡,侯长官就醉了。他心里醉。
他淌满油汗的一只手激情澎湃地在那截肥白的大腿上游移起来,一直游到大腿的深处。小金花情不自禁地叫了一声,便更鼓励了那只激情的手…
小金花回到灶间,端出来一盘红红的西瓜。
侯长官兴味正足,那几牙西瓜,很快就被他卷进肚里;打一个饱嗝,挺一挺身子,“足!”他满意地说。
那个空果盘被小金花不露声色地端走了。
以为还要再端出一盘,竟迎来肖连长一声吼:
“侯世贵,你娘的又在骗吃骗喝吧!”
肖连长随声闯进门来,后面跟着他的副官,还有满脸汗水的乔大胖子。
“肖连长,就是他!他白吃白喝不给钱,还耍老爷脾气,非要新鲜西瓜吃。”乔大胖子说。
堂内客人都停止了咀嚼,呆呆地看着这突发的事件。
“侯世贵,你要了人家的西瓜没有?”肖连长问他“要”没“要”人家的西瓜。
侯世贵叭地一个立正,很坚定地说:“没有!”说完,他便有些后悔了;但事到如此,也只有坚持下去了。
“真的没要?”
“没要!”
肖连长一乐,回头对乔大胖子说:“你瞧,我带出的兵,咋会要你的西瓜呢?”
乔大胖子的脸上,油汗淌得更汹涌了。
乔盛从灶间跑出来,“他要了,西瓜瓤子还在他肚里呢!”由于出门太急切,没来得及用墙上的抹布,双股鼻涕自由地抻长着。
肖连长眉毛一皱,“小孩子不准撒谎!”
“报告长官,我没有撒谎。”
乔大胖子像得到了救星,说:“这是犬子,他不会撒谎。”
肖连长不耐烦地看了他一眼,冲乔盛一虎脸,“你说得当真?”
“当真!”
肖连长唰地抽出军刀,“乔老板,咱要对得起天地良心,他要是吃了,我军法处置;他要是没吃,你说怎么办?”
看着明晃晃的军刀,乔大胖子颤抖起来,“吃就吃了,大不了几瓣西瓜;您消消气,坐下来喝几杯酒,我请客。”
“先别介,咱得把事情弄明白。”他用刀一指乔盛,“小孩儿,这是事关生死的大事,你不能儿戏,他到底要西瓜没有?”
“要了!”一个坚定的声音。
他的军刀又调了一个方向,“侯世贵,你到底要没要?”
侯世贵打了一个寒噤,但很快就又站直了身子,“没有!”响脆地说。
肖连长点点头,笑了,“你还真像个军人。”话音未落,只见寒光一闪,侯世贵已颓然地躺在了地上。他的肚腹已被肖连长豁开了。
那团破裂的胃急切地蠕动着,里边的东西一览无余:未来得及消化的猪头肉,花生米,血红的西瓜瓤子,和几粒没吐干净的黑黑的西瓜籽。
肖连长把军刀插进刀鞘,拱一拱手,“乔老板,打扰了。”绝然地走出门去。
他的副官把破碎的侯世贵扛在肩上,紧紧地追随着他的背影。
乔大胖子呆呆地站在那里,久久不动;小金花则一屁股坐在灶间的土地上,滚烫的尿液沿着她肥白的大腿蠕动着。
只有小白胖子乔盛,拖着一把大墩布,一点儿一点儿地,把堂间的血迹拖干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