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强就总是守在小猪崽身边，不间断地喂食，直到夜幕黑得厚了，他才回屋去，做作业、读报。
第二天一早他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探望他的小猪崽。
然而小猪崽直挺挺地躺在那儿，死了。
门强哇地一声大哭。把他的奶奶叫来，“奶奶，你看小猪崽得了啥病？”
文氏上眼一瞧，嘴一瞥，“啥病也没有，撑的！”
门强一听，就哭得更伤心了。
上学的时间到了，门强用青草把小猪崽盖上，“奶奶，等我放学回来，好好给它选个墓。”
等中午回来，小猪崽已变成了一锅香喷喷的炖肉，他的爹正大口大口的吃着，就着一壶烧酒，喝得有滋有味。
门强大声地质问：“是谁把小猪崽炖了？”
他奶奶看一眼他爹。
“你于嘛炖我的小猪崽？我已在小河边给它选了一块好墓地。”
不炖它还供着它？白白糟踏我二十二块钱呢；二十二块钱换一顿死猪肉，我还亏呢！他爹说。
门强的泪哗地就下来了。
他爹跟他想的可真不一样。
奶奶给他盛了一碗小米饭，“强子，吃吧，难得吃上一顿猪肉，你也解解馋。”
“不吃。”他依然坐在那里，静静地流泪。
没人再劝他吃饭，都兀自埋头吃着。从他们吃饭的声音上听得出，全家人都吃的很香。
门强觉得恶心，跑出了家门。
他跑到小河边他选好的墓地处，挖了一个小坑，然后用泥巴捏了一个小猪崽。这小猪崽他捏得与那个肉身的小猪崽一模一样，可以看出这孩子对事物观察的仔细，也可以体味出他对小猪崽刻骨铭心的眷恋。
他把小猪崽安葬了，在坟头上还埋上了一蓬绿葱葱的紫荆。
这是山里的习俗，每安葬一个人，都要在坟头上埋一丛紫荆。这丛紫荆即可以在祭奠时挂纸练和冥钱，又是风水坐标——紫荆长得旺，说明风水好，这家人的后代将要出人头地。
小猪崽又能有什么后人呢？
儿童的心啊！
于老师从县城开会同来了，门强很沉痛地向他报告了小猪崽死亡的消息。
于老师并不安慰他，笑着从书包给他拿出一摞书，“门强，老师送给一套书，是一套新版的《动物世界》，里边有图有字，你会喜欢的。”
门强接过来，一种油然而生的喜悦，把对小猪崽的哀伤消解了。
“谢谢于老师。”
“不用谢，你尽管去看吧，你会感到动物王国比人类世界要丰富的多。”
门强点点头，“老师，我走了。”
“慢点，门强。”老师递给他三十元钱，“去再买一只小猪崽。”
“我不能要老师的钱。”门强推拒着。
“门强，老师给你的不是钱，而是一只小猪崽。”
门强笑了。
老师给的钱不能要，老师给的小猪崽可不能不要。
“门强，你要记住，小猪崽让你奶奶帮你养，这些书，你可要自己认认真真地去读。”
晚上放学同家，全家人都向他堆着满脸的谄媚的笑。他知道他们的心思，他们吃了他的小猪崽，感到有些难为情。他心里说，你们可真没劲，我懒得理你们。
但他却适时地抓住了一个机遇，他说：
“爹，晚上我可能要多点会儿灯，于老师送给我一套好书。”
“没问题，没问题！一度电才一毛八分钱，谁也不在乎这么一点。”他爹回答得极为爽快，甚至有点巴结的味道。
晚卜他就放胆看书。
这书图文并茂。
图，把动物的特征描绘得纤毫毕现，栩栩如生；文，简洁明了，把动物的习性介绍得过目不忘。
他被深深地吸引进去了。
家乡里许多鸟他都熟悉，但就是叫不出名字，而书里明明白白告诉了你名字，比如一种叫得很好听，吃毛毛虫的黑鸟，原来叫“东鸟鸟”；家乡里能叫出俗名的鸟，书里告诉了你很雅气的学名，比如山里的野鸡，居然叫“雄雉”。啊哈，“雄雉”比“野鸡”可气派多了！
这时，他忽然觉得，仅仅有个小猪崽是远远不够的。
在昏黄的灯光下，他的爹翻了一个身，“强子，睡吧。”
“不睡。”
他爹很想发作，但想到他的许诺，也只能叹了一声气，又把身子翻过去了。
实在是睡不着了，他只好问：“强子，是啥么书，那么勾魂？”
“是《动物世界》”。
“动物也有世界？那么人往哪儿摆？”
门强懒得理他爹，“你要是睡不着，你也看一本。”他扔给他爹一本。
是关于海洋动物的一本。
“我的天！还有比人都大的鱼？”他爹大叫起来。把土炕上的人都弄醒了。
“发什么神经？”谢氏嘟囔着。
“怪不得你儿子不睡觉，赶兴书上尽是新鲜玩艺儿！”
“就看你的吧，嚷嚷什么！”门强说。
“这鱼那么好吃啊，什么时候能吃上一条呢？”他爹又大声地感叹了一声。
他是看了介绍鱼肉质的一段文字。
“什么鱼？”门强不禁问道。
“周、周鱼”。他爹吱唔道。
他不信任他爹的阅读，转过身来，一看是“鲷”，他便乐了，“那念‘雕’老雕的雕，不念‘周’；不会读就别吱声！”
其实他也不认识，不过，字旁边的括号里有拼音，他学过拼音，便“雕”出来了。
他爹感到很不舒服，“你爹一辈子念了四年书，你小子也才几年级，就瞧不起你爹了，没教养，白读那么多书了。”
门强并不想得罪他，没有吱声。
他爹又翻了一会，说：“再好吃的鱼也是生在海里，咱山里人也迈不得海，看不看也没用。”便把书往边一丢，睡着了。
打起了很响的呼噜。
本来他睡觉不打呼噜，但自从知道“鲷鱼”之后竟打起了呼噜，门强感到好笑。
静夜中，他偷偷地乐起来。
乐罢，他感到眼睛有些发胀，知道该休息了，但他并没有丝毫睡意，竟有了写一点儿什么的欲望。
他想到了早夭的小猪崽。略作沉吟，他写到：
二十二买了一头小猪儿，圆头圆脸儿真喜人儿，嚼起料豆儿咯背儿咯背儿的，喝起泔水滋儿滋儿的，小肚子吃得本儿本儿的，躺倒了身子吩儿吩儿的，第二天早晨一瞧——挺它娘的腿儿哩！
他用的词，以儿话音为主，如果以“大舌头”的咬舌音念出来，会产生出奇幽俏的效果。他自己如此这般地念了一遍，把自己逗得咯儿咯儿的笑起来。
他意以如此方式追悼他心爱的小猪崽儿。
儿童的天性，是很容易淡忘痛苦的。
第四节
在于老师上语文课时，门强感到眼皮发紧，头脑晕眩，总想睡觉。他昨晚睡得太晚了。
对学习的热爱，对于老师敬重，激起了他内心的一个声音：
要好好听讲，绝不能打瞌睡。
他努力昂着头，支起双耳；但脑子里一片空白，于老师讲的话，他一句也捕捉不到。
几经挣扎之后，他终于陷入睡眠状态。
在迷蒙的境地中，他看到了许多鸟，许多灵动的走兽，但最清晰的，还是那头油光锃亮的小猪崽。
小猪崽忧伤地看着他。
“主人，我是个贪吃的小东西，管不住自己的嘴巴；您干嘛不为我想想，帮我管管这张贪吃的嘴？您还给我准备了那么多好吃的，您是成心害我呀！”小猪崽说。
看着小猪崽的厚嘴巴不停地翕动着，他无言以对，他感到羞愧，心中躁动不安。
正在这时，传来了一个隐约的声音，“门强，门强……”
他莫名其妙，想抬一抬脑袋；但脑袋很沉，便无奈地放弃了努力。
他清晰地听到了一片哗然的笑声。
他一机灵睁开了双眼。
发现于老师就站在他的身边，周围的同学仍响脆地笑着。
他的课桌上，摊着一汪口涎；自己的嘴角上，也不识趣地飘摆着一缕。
他难堪极了，低声叫了一声：“于老师。”
“门强同学，请你站起来。”于老师的声音不重，却透出一种不可拂逆的威严。
门强站了起来。大脑竟也倏地清醒了。
“门强，把我们刚才讲的，你复述一遍。”
门强复述不上来，“于老师，我……”他嗫嚅着。
于老师一摆手，“你甭说了，学生上课要认真听讲，这是最起码的规矩，你竟公然打瞌睡，没说的，罚站。”
于老师转身回到讲台上，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似地继续讲课。
门强兀自在那里站着，脸红如烧。
同学们纷纷偷偷地瞥他，暗自窃笑着。他们知道门强是于老师最待见的学生，对他有着格外的关心；然而他却被罚站了，童子们有一种奠名的快感。
门强感到了极大的屈辱，他没想到那可亲可爱的于老师竞这样对他。
他想哭。
但他抑制住了。他知道他的同学希望看到他哭，他太受于老师的宠爱了，平时许多同学都流露出了对他的嫉妒。这种嫉妒，在平时是他上进的动力而此时，却是对他的考验。无论如何，自己也是一名小男子汉，男子汉在关键的时候掉泪，是顶没面子的事。他爹有诸多事干的让他瞧不起，但他爹无论遇到多么大的打击却从来都不掉泪，在他心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他觉得这是山里人做人的一种品性，在他这里不能被轻易地遗失掉。
他静静地站在那里，把屈辱感悄悄地压下去了。到后来，同学们的瞥视他已视而不见，于老师讲课的声音却愈来愈清晰。
到下课的肘候，他的心情已完全平静了。
下课铃声响过之后，同学们并没有像往常一样急于奔出教室的门，而是纷纷围拢到被罚站的门强身边。
门强对围拢过来看他热闹的同学已没了主意，反而微笑着看着他们。
于老师走过来，“门强，昨晚是不是课外书看得太晚了。”
“是，于老师。”门强坦然而答。
“这可不好，我不反对看课外书，但要以不影响正常学习为前提。”于老师温和地说。
门强不好意思地挠挠后脑勺，“我明白了，于老师，我下不为例。”
他的回答，竞引起同学们的一阵笑声。
“你是个懂事的孩子，如果能处理好课内与课外的关系，你会有更大的进步。”
门强点点头。
这时，同学们已不关心门强罚站的事，而是对门强课外读的书感到好奇，“门强，你晚上读的是什么书？”有同学问。
“《动物世界》”。
“好看么？”
“好看的很哩。”“能不能让我看看？”
“行。”
“也让我看看么？”
“让。”
同学们的好奇心把门强感动了，“等我一看完，就让大家传着看，那里的知识可丰富了。”
于老师微笑着看着门强。
于老师的微笑是对门强的鼓励，他竟说：
“我一看了那书，就感到人与动物应该是好朋友；动物也很人性的哩，我一高兴还为我那只小猪崽写了一首诗呢。”
“你还会写诗？”一片惊讶的声音。
“门强，你就把诗念给同学们听。”于老师说，见门强有些忸怩，于老师说：“不好念，写出来也成，让同学们也感动感动。”
“就是，就是。”
受到老师和同学们的一致鼓励，门强走到讲台上，把昨晚写的那段抄在黑板上。
同学们跟着念起来。
“不是这么念，要咬着舌。”门强就卷着舌头给大家念了一遍。
大家笑得前仰后合，就连于老师也笑出泪来。
“门强，‘这小肚子儿吃得本儿本儿的’‘本儿本儿’是怎么个意思？”于老师问。
“就是把肚子吃的圆圆的，不能再圆，再圆就崩了。”门强边说边比划着。
“那应该是‘崩儿崩儿’的”。于老师说。
“不能这么说，我们这儿都把这种样子叫‘本儿本儿’。”门强坚持说。“同学们，你们说是‘本儿本儿’还是‘崩儿崩儿’？”于老师问。
“是本儿本儿，我们这儿都说本儿本儿。”竞一致回答。
于老师一笑，“好，好，那就本儿本儿。”
“那么，‘躺倒了身子吩儿吩儿’的‘吩儿吩儿’是不是打呼噜？”于老师接着问。
“睡着了是打呼噜，没睡着就是喘粗气。”门强抢先回答。
“喘粗气应该叫‘呼儿呼儿’的，怎么能叫‘吩儿吩儿’的呢？”
“就是‘吩儿吩儿’的，我们这儿都这么‘吩儿吩儿’。”门强说。
“对，我们都这么‘吩儿吩儿’。”同学们一致说。
于老师就又乐了，“好，好，吩儿吩儿就吩儿吩儿。”
大家轰堂大笑。
大家就都觉得于老师很亲切，因为他居然能听得进孩子的话，这在别的老师那里可不容易。
于老师按照孩子们给他“规定”的读法，轻声读了一遍，竟兀自笑起来，“哎呀，这个门强可真不简单，居然会用音韵。”
“什么是音韵？于老师。”门强问。
于老师便讲了什么是音韵。
“您不讲，我还真不知道什么叫音韵。”门强说。
“但你会用。”
“瞎蒙呗。”
“你这不叫瞎蒙，叫悟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