旋转的瓜皮帽
灰蒙蒙的天穹下,站了一堆灰蒙蒙的人。他们来看杀人。乔女抬起头来,木然地打量着这些围观者的表情:什么表情也没有。初冬时节,北风从河面上吹过来,在久旱的原野上掀起一阵阵干土。弥漫于大气之中的呛人的尘埃,使得满场子的男男女女和远处的山峦、近处的崖畔,以及点缀田间地头的光秃秃的树木,融成了一体,一片混沌。“嗨啦啦啦啦,嗨啦啦啦,天空出彩霞呀,地上开红花呀……”清脆的童音响起来,这是小学生们在唱歌。
出现了一些维持秩序的民兵。他们挎着老旧的步枪,满场子巡睃着,让挤到前面的人往后退。乔女发现了民兵排长尕虎——她家过去的雇工,看到了他眼里闪烁的光芒。她急忙低下头去。
一阵骚动。地主丁五爷被五花大绑押上来了。这个风一吹就要被刮跑的大烟鬼站立不稳,摇摇欲倒。张屠家找来一把破椅子,让他坐在上面,还在老地主的耳边轻声咕哝了一句:“放心走。”
场上安静下来。一个穿灰布制服的人从口袋里掏出几张纸,提高声音开始念。乔女的耳朵嗡嗡直响,不知念的是什么,只看见两片薄薄的嘴唇飞快地翕动着,从里面发出她听不懂的音节。她从表情木然的人群里望过去,看到了坐在破椅子上的丁五爷。他双眼紧闭,身子前倾,干瘪的白头前后左右轻轻晃动着,像是画着一个又一个圈子。猛然一个激灵,他清醒过来了,微微睁开眼睛,用绝望的眼神看看黑压压的人群,眼皮又紧紧地合上了。干瘦的身子向下弯,再向下弯……
她恨他。这个老鬼毁了她的生活,毁了她的爱情,毁了她的一切。这些年来,她时时盼着老天爷把他召回去。但是此刻,当她碰到他的目光时,却猛地感到一阵心悸。一股复杂的感情攫住了她。
判词读完了,场子里死一般寂静。有人走过来,像提小鸡似的把丁五爷从椅子上提起来,喝令他往前走。老地主踉跄了几步。
一个沉闷的声音在荒坪上炸响。
几乎就在同时,一顶瓜皮帽腾空而起。山民们全都抬起头来看。那是丁五爷头上的瓜皮帽。那帽子在气浪的冲击下像一只老鹰,在低空中盘旋着,盘旋着,久久不肯落下。下来了,下来了,又被风吹起,飘向更远的地方。
“狗日的真顽固!”
民兵排长尕虎从肩上取下步枪,瞄准了瓜皮帽。“砰——”
一枪中的,瓜皮帽像折断翅膀的乌鸦,急速跌落下来。“砰!砰!砰!”
连续射击。每打一枪,乔女的身子就哆嗦一下,每一枪都好像打到了她的心上。
瓜皮帽被打得稀巴烂,黑色的碎片纷纷散落在人群中。“好枪法!”有人在夸赞。
乔女寻声望去,是积极分子有福。
听到有人喝彩,尕虎的脸上闪现出得意的神色。他用发亮的眼睛寻找蜷缩在场子后面的乔女。乔女看到了他枪筒里冒着的青烟,感到一阵恶心。她想呕吐。
老地主趴在枯黄的草地上,两条腿还在一颤一颤地抽搐。当乔女深恨的人以这种方式结束了生命时,她一下子失去了意识,脑子里一片空白。她像看一个陌生人一样,看着黑色的血液从那个干瘪的脑袋里汩汩地流出来,渗进旁边的沙土。她下意识地望了望天。一轮月亮般无力的太阳悬挂在头顶上,惨淡的光线把大地照成白茫茫的一片。她看到了一大群土苍苍的山民,每个人的面孔都似乎变了形,变得陌生而又怪异。她的眼前尽是旋转的瓜皮帽。一只,又一只,落下,升起,升起,又落下。满天的瓜皮帽在旋转……
她突然呕吐起来,大口大口地呕吐起来,似乎要把多少年的食物吐尽。
人群开始向外移动了。她想站起来,但怎么也站不起来。她的腿已经失去了知觉。她像一团泥似的瘫软在地上。人们纷纷离去,一群一伙,一群一伙,谁也没有发现瘫坐在沙土上的地主婆。张屠家扛着破椅子走了过来,站在乔女跟前,瓮声瓮气地说:“放心,亡人的尸骨我来收。”她机械地张了张嘴,算是回答。
人走完了。荒坪上只剩下两个人:乔女和她已死的丈夫丁五爷。筏子客羊报不知从什么地方钻了出来,走到年轻的地主婆身边,不搭话,也不看她,只是伸出粗大的右手,把乔女拉了起来,轻轻地搀扶着女人,一路默默地走回家去。
晚上,张屠家找了几个人,钉了个棺材厘匣,把丁五爷的尸首偷偷地埋进了袓坟。
第二天,乔女的爹——那个一年四季喝得醉醺醺的老船户,赶了一头毛驴,来接女儿了。
老地主已经死了,丁家大院和自己的女儿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女儿还小,还是个嫩生生的大姑娘,她的日子还长着哩。老地主死后,家里只剩了三个孽障——二姨太留下的一窝娃娃。财产已经被没收了,她现在没有任何牵挂,更没有什么可留恋的,屁股一拍连土都不沾。他已经给女儿又寻下一处婆家了一典型的贫下中农。“走,”他对女儿说,“咱们走!”乔女无力地答应着:“嗯。”
“没啥守头了,”他说,“树挪死,人挪活,咱不能活受罪。”“嗯。”
说话之间,老船户已把堂屋里的每个抽屉都开了一遍,甚至连柜子都打开看了看。一股深深的失望挂在了他的脸上。
“你连一点,”他问女儿,“连一点点东西都没有藏起来吗?”“什么东西?”
“咳,瓜娃哩!”老爹皱起了眉头,“就是黑货白货嘛。”看看女儿好像还是不明白,他说得更直接了:“银元和鸦片你总藏了一些吧?”
“没有。爹。”女儿说,目光直直地看着老爹一撅一撅的胡子。“那就走。那还有什么话说呢?”老爹愤愤地说着,把驴牵到台阶前。“房子过几天一没收,这里就没有你的一针一线了。”他忽然看见墙上挂的一顶破草帽,急忙取下来戴在头上。
“啥啥都没有了。走!咱们走!”说着又发现了几片旱烟叶子,一把装进口袋里。
“走。”乔女说着,跨上了驴背。
“驾!”老船户狠狠地甩了一鞭子,打得毛驴直尥蹶子。乔女下意识地感到那一鞭子是在打老地主,打农会,同时也在打她哩。
就在她骑上驴背的那一刻,老地主的三个孽障不知从什么地方忽然冒了出来。他们是八岁的大贵、六岁的玉贵、四岁的三贵。三个死了娘又没了爹的地主崽子并排站到大门口。他们紧紧贴着墙根,像一堆土疙瘩似的依偎在一起,漠然地望着离去的乔女——他们从来没有叫过她妈。一年多的时间,他们还没有和她说过话呢。
乔女回头看去,三个孩子一动不动地望着她,六只小小的黑眼睛里露出失神的、无助的甚至隐含着企盼的光。但他们一直不吭声,就那样呆呆地站着。乔女偷偷地抹去了眼泪。她到丁家已经快两年了,但这些孩子和她一点感情都没有。每天只是在吃饭的时候,她才能见到他们。丁五爷整天病恹恹地躺在炕上,根本没有精力管他的这些小少爷。弟兄三个从早到晚都在外面疯野,见了她待理不理的,目光里总是隐隐地含着敌视的神情。现在,就在她即将离去的时刻,哥儿仨却无言地站到了门口,来向他们的小妈送行了。
“唉,可怜的孩子!”乔女在心里说,“这几个孽障,以后咋办呢?”她开始有些不忍了。离宅门已经很远了,她又一次回过头去。只见三个小家伙还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木呆呆地望着她,黄尘之中,像是几个泥塑的土人儿。她甚至看到了孩子们眼眶里闪动着的泪光。她一步三回头。
“球的!”老爹有些不高兴了,“你尽看什么?有什么值得回头的?你还想叫土改工作队把你拉到台上去批斗?”“可是那几个娃娃……”
“贱货!”老船户破口大骂了,“那几个孽障是你下的崽吗?他们和你有什么关系?驾!”
乔女忽然起了一种本能的反感。她从驴背上跳了下来。“你要干什么?”老爹怒视着她。“不干什么。”乔女说着向后走了几步。“你莫非要回丁家大院?”“嗯。”声音虽轻,却很坚决。“那你就等好吧!”老爹眺上驴背,一溜烟走远了。乔女快步走到大门口。三个娃娃一起围了上来,怯生生地问道:“你不走了?”
“不走了。”她点点头。
“妈!”大贵叫了一声,跪下了。玉贵和三贵也一起跪下了。“妈!”三个孩子大声地叫着,脸蛋上全都挂满了泪珠。这几声清脆的“妈”像雷电一样击中了乔女,她连一点点犹豫都没有了。她决心和这几个孽障共存亡。
乔女回到屋里,忽然觉着全身散架,再也支撑不住了。她一头栽倒在坑上,整整昏睡了两天两夜。两天里,她浑身发烫,一时清醒,一时迷糊,还不时地说着胡话。一年多来的生活,像过电影似的,在她的眼前晃过来,晃过去。
识妹妹是棵嫩白菜
出嫁之前,乔女可是庄上头一份的人才。十九岁的黄花大闺女,高挑个儿,细细的腰身,走起路来轻如云、快如风,忽然站住了,静止中略带一点轻轻的摇曳,似动非动,回过头来,妩媚一笑,眸子里飘荡着一层俏皮的、甚至轻佻的光。一些小伙子编了两句花儿来形容她:
尕妹妹好比嫩白菜,一指头弹出个水来。
她听了暗暗发笑:一边儿去吧,这白菜你们谁也吃不上。
她是船户老爹的独生女儿,大家都叫她磨坊家的女儿。磨坊家的女儿不光有一张鲜活生动的脸蛋,由于长年沐浴着河风和阳光,她的皮肤也是庄稼人最喜欢的麦子颜色。加上长期劳动造就的结实的手脚,乔女便成了许多庄户人心目中理想儿媳妇的样板。船户老爹的生意,有了这张金字招牌,变得越来越红火了。黄河上的船磨不止他们一家,唯独他家的人气最旺。原因也不仅仅是由于乔女长得心疼,大家都愿意看见她,主要还是这位磨坊家的女儿干活认真,心眼儿好。
船磨昼夜不息地运转着,每到晚上,爹累了,睡觉去了,活就她一个人承担。磨面,箩面,全由她干。当月牙儿挂在船头上的时候,乔女把粮食倒在磨盘上,磨盘飞快地转动着,磨下一圈圈的粗粉。她坐在面柜前,一只手抓一只箩儿,两手同时摆动,匀称而又熟练地箩起面来。船舱里便响起持久的、很有节奏的眶哐眶哐声,给孤寂的黄河之夜增添了几许生气。不时地她还回过头去,将插在磨眼里的竹棍儿拨一拨,再把磨碎的粮食揽到簸箕里,倒进面柜。她箩面极认真,麸子也分成大麸、二麸。大麸可以酿醋,二麸喂猪、喂牲口。乔女忘情地箩着,最后竟陶醉在这紧张的、很有点儿诗意的工作中了。跳跃的油灯火苗下,一个苗条的剪影映在船舱的木板墙上,轻轻地摇晃着,一直到夜色将尽的时侯。
天快亮时,粮食磨完了。她装好口袋,扎紧,排好顺序,放在船舱口上,以便人家来取时方便。这时候,她的头上、脸上、身上全成了白色的。床头上有个小镜儿,她拿起来照了一下,扑咏笑了。她走出船舱,来到船头上。黎明前的黄河,空气甜甜的、鲜鲜的。她深深地吸了一口,举目看时,河岸上的村庄、果树、瓜田,还都沉睡在一片潮湿的、模糊的深灰之中。浓重的雾气浸湿了她的睫毛、脸蛋和红润的嘴唇。她感到生活真好。
但是庄上的几个馋嘴猫儿却经常騷扰她,闹得她好生烦恼。晚上当爹不在船上时,他们就坐在河岸上唱花儿挑逗她。一个唱道:
尕妹妹好比刺玫花,大眼睛一闪了把人扎;尕妹妹好比刺玫花,银钤儿声音把人扎。
白天想得我掉下筏,夜里想得我心掏下。
另一个接上唱:
哎哟我的花儿姐呀,阿哥把你想者!阿哥把你想者嘛,心儿就和你在一搭!
又一个接上唱:
我想你想得你没见呢,想者肺破心烂呢,一身一身出汗呢,不由人者呻唤呢。
乔女站在船头上,脆生生地回答道:
你心里有了常想着,年哩嘛月哩地盼着!
砰的一声,乔女将船舱门重重地关上了,让馋鬼们望船兴叹去了。馋嘴猫儿们并不甘心。有那賊大胆的,夜里竟偷偷地从水里爬上船磨,悄悄溜进乔女的卧房。乔女专门到商店里买了一把锋利的剪刀,听到响动,立即从床上坐起来,拿起剪刀朝黑影刺去。那些坏鬼们再不痴心妄想了。
其实,在磨坊家女儿的心里,朦朦胧胧地,早就有了一个人影儿。每年到了初冬,黄河快要结冰的时候,船磨就要歇息了。这个时候,船户老爹就要邀约本村甚至外村的人们,用一根极粗的大绳,将船拉上岸来,以免被冰桥撞坏。等第二年冰消以后,再推下水去。拉船的那一天,乔女家总要宰一只大羯羊,用羊肉泡馍或者羊肉烩菜招待乡亲们一顿。在众多的拉纤者里面,乔女注意到一个与众不同的年轻人。拉船上岸时,那个面孔黝黑的小伙子站在最前面,把棉袄脱下来,将粗大的船绳搭在赤裸的肩膀上,极用力地拉。他弓下身子,两条腿像抵角斗架时牛的后腿一样,牢牢地插在泥泞的河滩里,黝黑的肩膀上现出被船绳勒出的紫红的印子。等到将船拉到岸边时,高大结实的年轻人已经满头满脸都是汗了。整个过程中,那小伙没有开过一次口,只是埋头用力。这给乔女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到了吃犒劳的时候,乔女总要有意无意地给他多舀几块羊肉,多舀两勺汤,青年便憨憨地一笑。吃过饭,拿了工钱,他向船户老爹打个招呼,就匆匆地离去了。而这时,别的人正要喝酒划拳、打牌赌博,闹个不亦乐乎呢。
后来她又见到了他:小伙子原是一名水性高强的筏子客!春天一到,黄河就解冻了。随着布谷鸟的叫声,铺满了河面的厚厚的冰桥,整日发出咔吧咔吧的声音,带出一条条裂缝。随后,一个清晨,在万家农户的坎烟刚刚升起的时候,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冰桥便解体了。一块又一块晶莹透亮的碎冰,在朝霞映照下闪着五彩的光辉,急急地向前冲去。这时人们便欢呼起来:河开了!河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