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北地区的人民都不会忘记那些日日夜夜:天不亮上山,天黑了回家,一天的补贴是两个烧饼。楡林地区靖边县的造林工地上,每人抓两个窝窝头,喝饱了黄河水,便往沙地里奔,谁不饿?谁不渴?谁不想多挣点钱?三北的农民说,等树栽活了,沙漠变绿了,我们的子孙不再让风沙撵着逃荒了,那不比有多少钱还珍贵吗?
吃了俩窝窝头种了一天树的靖边农民,天黑收工时一人还能发到一包火柴,这是种树补姑做了窝窝头以后的剩余。火柴堆在一个架子车上,堆得高高的,那时候人不怕苦人心齐着哪。掏出小烟锅,一天忘了吸口烟了,火柴一擦,这边闪那边亮,一边走一边还唱信天游,白羊肚手巾三道道蓝,见面容易知心难……内蒙古阿拉善盟,共有4亿亩沙漠、沙化土地,全盟17万人参加造林的是10万人。人多力量大,可惜钱给得太少,每年1000元,什么补贴也补不成了,烧饼、窝窝头也没法做了,只能买水果糖,每人给两颗,还有舍不得吃的,回家给孩子解馋。孩子不懂事,吃了糖还嫌少歪着脑袋问个没完:“种一夭树怎么只给两块糖?”如这样的每年只能得到1000—10000元专项补助的三北防护林建设区域内的县有一百多个,投资水平如此之低,长此下去工程何以为继?
这些树这些草怎么种上的?
是三北地区无私奉献的农民种上的!
十五年来工程建设总投资37.72亿元,群众投工投劳17亿个工日,三分之二的造林成本由三北地区的农民群众自筹资金投工投劳承担。
三北地区还有六万多名林业科技干部,因为财政包干,发不出工资是经常的,一年卜二个月只能领到六七个月甚至更少的工资。旧工资都发不出,工资改革便是一句空话了,穷日子怎么过下去?当地农民是这样形容他们的:远看像个掏炭的,近看是个要饭的,一问准是林业站的。他们的口头禅是:“种上树再说。”
“为什么不下海呢?”有人问。
“老子跳进沙海几十年了!”
李建树说:“这就是‘三北精神’,艰苦奋斗无私奉献的精神。可以说三北防护林一、二期工程的完成靠的就是这种精神。”
我们已经很少听到“精神”这个字眼了。
一切向钱看,实际上已成为当今中国社会的主流。那么,这发自大西北的“三北精神”的呼告,又能够传得多远呢?还可以坚持多久呢?
我屏息静气倾听着三北防护林的建设者们发自内心的深深的忧患一一个刚刚起步的生态效益的工程,在经济发展与环境建设的天平上,究竟应该怎么摆?怎么倾斜?生态效益及其潜在的福荫子孙后代磐石之安的生存环境的改善,其价值是什么?怎样估算?
有一些基层政府的领导人,只顾抓钱,把生死存亡都淡忘了。
靠近城市的农民,在利益的驱动下,不愿搞生态建设了。近三年,每年较之以往少造林地500万亩,并且有三分之一的县完不成计划内的造林任务。
占用林地的现象屡禁不止,仅吉林一省占了30万亩……有识之士已经大声疾呼了:防止三北防护林体系建设出现滑坡。
因为:有关三北防护的声音小了、投资少了、措施软了、造林减了、管护差了……在急功近利的大潮面前,绿色面对的形势实在是严峻的。试想一下:十五年吃烧饼吞沙子种出来的2亿亩人工林,倘若今后得不到管护,自生自灭再加上被伐被盗,毁之只需一旦!而封山封沙育出的9000万亩森林及沙漠植被,在没有人执行严厉法规的情况下,只要随时开禁,过量放牧、人为的破坏下不消一二年即可还荒山荒沙的本来面目。
如果出现这样的反复,半途而废的三北防护林就会前功尽弃。
人心散了,风沙便重新张狂!
为着珍惜已有的绿色,并且继续完成更加艰难的还需半个多世纪才能大功告成的这一伟大事业,我们需要简略地回顾三北地区的历史,在沙海里钩沉,让那些业已消失的草原、古城、秦时长城汉时关的碎片作一明证一对生态环境的毁坏就是对民族根基的毁坏;而对漫长的毁坏之后的修补的再毁坏,便是万劫不复了。
东北西部、内蒙古东部地区曾经是茂密的森林草原地带,至唐代设立了五京十五府六十二州,开发了河流域。经辽、金、元、明几个朝代后,生活在这一带的女真族一直处于“无市井城廓,逐水草而居,以射猎为主业”的游牧状态,但林木、草场因为历年历代的战争、砍伐及大量放牧而显现出退化与凋敝。清王朝前期,为保护祖宗的发祥地实行“四禁”政策,使这一地区的生态环境有了恢复。康熙年间,关内居民开始流人,到十九世纪初,移民急剧增加,农业规模日见扩大,森林、草原迅速减少,首先被开发的呼兰河流域黑土区在一百年以前还有茂密的森林。之后又有沙俄及口本的侵略、对残存的森林资源进行掠夺性破坏,至此嫩江中游沙漠化,旱涝灾害频仍。
西辽河中游的科尔沁沙地,原是科尔沁草原。公元六至七世纪时为契丹人“追逐水草,经营牧业”的游牧之地。十二世纪开始,游牧民族中的一部分为农耕所吸引,生活安定,人口骤增,樵柴过度,争相垦地,草原与森林开始退化。十三世纪对科尔沁来说,是个幸运的世纪,元、明王朝建立、更替,政治中心南移,农垦规模缩小,自然植被开始恢复。到十七世纪时,科尔沁又成了草木丰盈的优良牧场。科尔沁最后的沙漠化始于十九世纪后期,清政府在度支维艰的境况下,为了满足统治者的穷奢极欲,实行放荒开垦。据《东三省纪略》记载,仅1907年,科尔沁右翼中旗放荒8万余公顷,净收白银24万两。以后移民规模不断扩大,直到今天在不到一百年的过度垦殖与放牧之后,科尔沁已成沙漠旱海八百里。
我们再看多为大面积史前沙漠戈壁的西北千旱荒漠区。这一地区的生态环境演变主要表现在腾格里沙漠、巴丹吉林沙漠、塔克拉玛千沙漠边沿及河流沿岸。历史明确地记载着许多绿洲和城市已掩埋在百尺黄沙之下。丝绸之路西出阳关以后的路段,如今也已为黄沙取代了。对于现代人来说,知道褛兰古国、罗布泊的还有,至于且末、精绝、若羌、寿昌则已鲜有人知,如今只是作为废墟让干河床成扇形展开,枯死的胡杨杂陈于流沙。
这些绿洲、古城的毁灭是在唐代中叶以后,大都因为河流挟带大量泥沙、上游破坏植被的结果。久而久之,沙漠推进,沙漠化土地不断延伸。古楼兰的消失是最有代表性的。当鄯善的居民兴修水利,迫使孔雀河、塔里木河不复流入浦昌海,造成水源断绝楼兰被弃,一处闪烁在丝绸之路上的绿洲终于消失。种种迹象表明,在二千年前的这一片干旱的沙漠边缘地带,丝绸之路的兴起使人口激增,人的活动更多地带有掠夺性,而在一条河流的上游、中游、下游当时的人们曾经为水资源而争夺,各不相让,恍若今人。
没有绿色没有流水的时候,人的活动便停止了,灿烂文明的一部分消灭了,只有大漠寂寥,戈壁滩忧郁的空旷。
当岁月进行到今天,除在中国三北地区史前的、乌兰布河、库布齐、腾格里、巴丹吉林、柴达木盆地、库姆特格、古尔班通古特及塔克拉玛干八大沙漠正在纷纷扩张外,其余的四大沙漠即毛乌素、浑善达克,科尔沁与呼伦贝尔沙地却都是人为造成的荒沙不毛之地。沙漠在增加,人口在增加,时间将会把我们的子孙带进一个什么样的生存环境呢?
三北防护林十五年的苦心经营就是为了首先制止沙漠的大规模南侵,使现有的农田、草地得以保存,初步解决风沙线上农牧民的温饱问题。本着先易后难的原则,水土保持林、水源涵养林、薪炭林、经济林也在相继营造中。只是从1995年开始到下一个世纪中叶的造林规模及难度,已不是一二期工程可相比拟的了。
治沙者说:“举世滔滔皆言利的时候,有一些人已经忘记森林对于人类的大利大义大恩大德了。我们为之奋斗的难道只是一己之利、儿女之利、眼前之利吗?现在到底有多少人想到民族之利、后人之利、长治久安之利?”
治沙者说:“治沙即治国。一个国家的半壁河山被荒沙侵吞,千百万人民不得温饱时,就不能说是国泰民安了。”
治沙者说:“要制定法律,依法治沙。经济建设时期,所有地方官员的守土之责就是治沙造林,如果沙进人退民生不安土地被吞食,那就是丧土辱国,理当绳之以法!”
治沙者说:“治沙,还要有一个对沙漠对沙子了解的过程。你会看到沙地里的各种沙生植物都是可爱的。一根白茨一丛梭梭偎依着沙丘的时候,沙丘便是平静的,有风的时候沙子们也舍不得离开绿色。你还会看见沙漠边缘的青杨、胡杨,它们奉献到老守望到死,不容易啊!”
我在大西北度过的第一天,我听见了山的思考。
我看见了草的柔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