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春三月的一个周末,几家朋友相约,挈妇将雏,乘一辆中巴车去郊县看桃花。返城时已近黄昏,行至近郊一路弯道处,车速减慢,车中忽有一小孩惊呼:“咳!错别字——‘钓’鱼塘写成了‘约’鱼塘!”这一声喊叫引起了全车人的注意。我抬头一看,路边树上挂着一块木牌,上面果然书写着“约鱼塘”三字。我觉得有趣,于是建议停车,想看个究竟。
字是孩儿体。想必是农家孩子一时笔误所致吧。
或许是夕阳的余晖使人留恋,或许是周末的“玩”趣尚未尽兴,加上好奇心的驱使,我们便顺着木牌上箭头所指,想看看这“约鱼塘”怎么个“约”法。
信步而行,转过竹林房舍,便见数亩鱼塘。垂钓者五、六人或坐或站,神情专注。忽闻琴声悠扬:原来是一位老者,在塘边悠闲地拉着二胡,好一曲《江河水》,清新悦耳而又颇具节奏,袅袅丝竹声,填补着这乡村野地的岑寂。我们近前,老者便起身招呼,一面请我们在塘边竹椅落座,一面吩咐家人“摆茶,拿瓜子来”。想必这老者便是鱼塘的主人了。
老者白发银髯,约莫七十岁左右,但脸色红润,身板硬朗,言谈举止中透出几分儒雅之气,一看就知道是一位家居乡间的文化人。我一问,果然是位退休多年的中学语文教师。看堂屋两边的对联,对仗工稳,笔法道劲,我边吟哦边赞叹,老者谦恭道:“偶尔弄弄笔墨,学业荒疏,贻笑大方,还望行家指正!”同行者各自领了鱼竿,“约”鱼去了,我便独自和老者攀谈起来。
几番寒暄,便觉十分投机,老者连说“难得”,“难得”,随即叫家人摆上酒来。一碟花生米,一碟豆腐干,一壶高粱酒,要与我对酌。
我虽不胜酒力,但尚可应酬,盛情难却,便与老者且饮且聊。我劈头便问:“您老的书法这样好,何不自书‘钓鱼塘’,而让小孩误写为‘约鱼塘’呢?”老者笑道:“那日我研墨挥毫,正待书写招牌,我那念高小的小孙儿却自告奋勇,说是学校里练过毛笔字,爷爷何不让我来写?我不想扫他的兴,便让他一试身手。谁知下笔就写了个错字,成了‘约’鱼塘。”我于是反问道:“你将招牌挂出来,岂不是将错就错么?”老者哈哈一笑:“算你说对了。当时孙儿提笔要改,我说算了算了,将就这块招牌挂在路边,让你永远记住写了一个错字,将来就不会再错了。其实我当时灵机一动,想到的是另外一层意思。”我似乎悟出点什么,便饶有兴致地听他说下去。他说,这“钓”、“约”之错,反而错出点儿新意来了。你看这方圆几十里地,叫“钓鱼塘”的多着呢,千篇一律而失之平庸;只此一家叫“约鱼塘”,不就别开生面,与众不同了么?我默然而点头称是,暗暗佩服老者的睿智机敏与“别出心裁”。
他接下来阐释道,“钓”字虽通俗然而直白浅露,“约”字则含蓄而意味深长。以饵相诱,广义而言也是一种“约”嘛。古人者,有姜太公垂钓于渭水之滨,“愿者上钩”,不就是一种心甘情愿,“如约而至”么?哈哈……听他这番话,咬文嚼字,引经据典,真不愧是个颇有学问根底的语文教师。
“说到这个‘约’字,还真是意蕴深广呢。应朋友之邀叫赴约,恋爱时男女见面叫约会。电视台不是有个专题节目叫做‘女人有约’么?宋人赵师秀有《约客》诗云:‘黄梅时节家家雨,青草池塘处处蛙。有约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嘿嘿,这番田园风味,这份闲情逸致,同我这个闲云野鹤、乡村野叟可是太投合,太默契啦!……来,干杯,干杯!”看他一脸的兴奋与得意,我不禁补充道:“还有北宋欧阳修的《生查子·元夕》词:‘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也是脍炙人的千古一‘约’啊!”老者闻此语,喜不自禁,大有知音难觅之慨,连叫“干杯!干杯!”乐呵呵的脸上泛着红光,笑得更开心了。我恍然抬头,一弯新月挂在天边,离柳梢头已不远了。几声蛙鸣,自“青草池塘”隐隐传出。此时酒过三巡,虽谈兴正浓,却已是该告辞的时候了。同行诸人已“约”得鱼儿三两尾,都是半斤以上的红鲤。
我们便向老者辞行。老者坚持要给我们“免单”,好说歹说,只收下少许茶钱,酒菜和鲜鱼一律“奉送”了,还说:“难得如此幸会,欢迎下次再来。”我连连允诺,算是头应“约”了。
行至路口弯道处,映着车灯和月光,“约鱼塘”三字清晰可见。
此时清风拂面,我顿感微醺,刚才的情景悠悠然恍若梦中。我们这几条“鱼”,不知不觉,似乎身不由己就被“约”去鱼塘,这一段小插曲,倒也让人长了不少见识。我不禁心中暗忖:这位有趣的老者,堪称智者,亦可谓“约”人有方——世间熙来攘往,人如过江之鲫,要不是这块别致独特、颇有创意的招牌,我们一行陌生之客,岂不和他失之交臂,若鱼之相忘于江湖么?约鱼塘,约鱼塘,有缘相约实难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