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新海把秦子珺领进了自家的屋子。他点亮煤油灯，先让子珺坐下歇歇脚。摇了一下他从学校带回来的热水瓶，里面空着，山里人一般不喝开水的，渴了，就在水缸里舀瓢水，牛饮似的咕咚下去，什么问题都解决了，这里的水本身就是绝好的矿泉水，纯净甘冽，让你喝过这样水后，其它水喝着就能尝出咸涩味来。但，在这初冬的季节，子珺这样一个弱女子，怎能给她喝凉水呢。
新海拿着一个上面印有毛主席语录的喝水缸子去隔壁哥嫂家要开水。嫂子听说新海这里来了个女学生，就赶忙拿出三年前婆婆有病时，专门托人从西安给婆婆捎的一斤似红非红的古巴糖打糖水喝，婆婆没喝完就去了。这一点糖春芳一直留着没舍得用。现在她赶忙把糖拿出来，她结婚时娘家给她陪嫁了一个电壶和一对洋瓷缸子。她今天正好在火塘里煨了一茶罐水倒在电壶里。顺手打了一缸子糖水让新海赶快给子珺端过去。新海一边让子珺喝水，一边很快把炕头的火炉烧旺。这里的气温本身要比西安低近七八度，再加上天上一直阴阴的飘着雪粒，一直发抖的子珺，喝着滚烫的糖水，又坐在了火塘边，顿时觉得好多了。
她开始打量着这间单身汉的屋子。
这是一间坐东朝西，明三暗六的石板屋，新海的哥嫂住着堂屋和靠北边的房子，新海说自己一个人不需要太多的地方，也就拒绝了当时分家时应得的半间堂屋，只要了这间母亲活在时，他与哥哥合住的一间房子。房子从中间一隔两半，进门右边搭了一个小灶，灶里边挨墙放着一张案板。进门左边放一个小方桌子和两个小凳子。
往进走是隔段墙，一张火炕靠北边墙而搭，炕对面的窗子底下放一个很大的粮食板柜。是父亲在世时一次请木匠打造的两个同样的粮食柜，这是要装一家人近乎一年的口粮。炕里的墙上用废旧报纸把上面的楼板糊了一个简易的顶棚，主要是怕人在上面放东西，会落下灰尘来。
这板楼是得从堂屋才能上去，反正他一个人也没有东西需要往楼上放，也就无所谓要它，也就没有从这边开上下楼的缺口。房子陈设很简陋，但房子收拾得很干净整洁。被子整齐的叠着，床单尽管很旧了，但洗得非常干净，铺得平平整整。
在子珺打量着房子陈设烤着火炉、喝着热水的一会儿功夫，新海就很麻利的给子珺作了一顿很特别的饭食，这是子珺从未吃过的饭，也是山里人待贵客的最好饭食。新海用洋芋粉煎了几张煎饼，炒了几颗鸡蛋，用葱花绘汤将煎饼切好放鸡蛋汤中稍微烩煮一下，其味美无比。
鸡蛋是嫂子在他过去倒水时给他用碗装了四五个让他捎过来的。嫂子喂了两头猪、一大群鸡、平时新海一个人，没时间喂，也就没有给他分，只是鸡蛋都给他平分。鸡蛋平时可拿到花门楼街上换煤油和食盐。
子珺也真是饿坏了，吃得很香。就象当初的刘秀吃玉米粥一样，她吃了一大老碗，她奇怪新海一个只比她大两岁的男人，怎么就能做出这么好吃的东西。与当年刘秀不同的是，刘秀是皇室贵胄，整日山珍海味、玉盘珍馐，对大豆包谷米汤这样的平民饭食是一种新鲜的美味。而子珺也是一个平民女子，只是城乡有别，但这种没有一点细粮的饭食，能做得这样精致可口，真让子珺难以想象，趁子珺吃饭的时间，新海准备去队长那里给自己晚上找歇处。出门被嫂子叫住了，嫂子说你哥明天在县上开学习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大会，他今天下午已经去了，晚上不在屋里住，你让那个学生晚上跟我困。
新海说：不了，嫂子，哥明天才开会，他明天起早一点也能跟上，我还是去换班看野猪吧。
新海把他的情况向队长说明，并说今晚看野猪不要工分。
小队长刘建明，四十六七岁，长得尖嘴猴腮，矮小的个子，队上的妇女们常把他看成是中性。这个队长最大的毛病就是人很“色”，觉得自己家里出身是贫雇农，这时只要是贫雇农都是根红苗正的好人，所以队长是历届政治运动的先锋。
在队里，队长就是几百号社员的顶头上司，一切由他说了算，一手能遮这片天。于是，刘建明用手中这点权力几乎把队里象样一点的妇女都过了手。白天在地里干活，他就公然与妇女打情骂俏。有时连自己的老婆也不避讳，在歇晌时抱着一个妇女满地里摸爬滚打，引得一帮妇女来帮忙，你挠我抓。
他老婆的理论是“好汉男儿占百妻，好女子立志气，”自己的丈夫能得众多女人的喜欢，那是他的本事，更何况这种开源节流对自己也是一种资源的保护和节约。加上她自己这几年下身一直不得干净，又不象是正常的换例假，红黄水样分泌物持续有，对那种事本身就很不情愿，这样以来她自己反倒落了个清闲自在，何乐而不为呢？
队长刘建明，听赵新海说家里来了一个大城市串联掉队的女学生，不禁一阵心旌摇曳，他近五十岁的人了，虽然当着一个小队的队长，每年在县上开五干会，也在县上住几天，多少也见过城里的一些美女，但想多看几眼却不可能。
今天一个城里的大学生居然送到了家门口，这样的好事哪里去找？于是，他赶忙说，行行，大尖凸上的那块洋芋过几天就挖，你就在那看野猪，几晚上都行，我让柱子每晚给你按两个工记分。
一切安排妥当，赵新海回到家里给子珺做了安排，平时他时而也烧火炉，但都把炕洞火道堵上，他是大小伙子，一般不需要睡热炕，何况现在还未到三九寒天，更没必要烧炕，只是偶尔坐下来看书，来人拉家常才烧火烤。
今天，子珺是又累又乏、又冷，她又是城里姑娘，生平也未吃过这样的苦，受过这样的罪，于是，细心的新海早就把堵火道的石头取了出来，现在炕已温热。他找好洗脚盆，倒上热水，让她洗脚，而且已给热水瓶灌满了开水。并对子珺说，洗脚水不要倒掉，晚上如果想起夜，就在这个洗脚盆里上，不要出去，外面不但冷，而且你也会害怕。晚上把门闩好，煤油灯晚上放在床头这里，火柴也在这，他顺手把煤油灯从大柜上移到床头靠墙的一张条桌上。我这几晚正好值班看野猪。
子珺仔细地温顺地听着新海的周到的安排，并用美丽的大眼睛一睒一睒地瞅着新海说话时那张俊秀生动的脸，点点头，说：真不好意思，这么冷把你撵去住野猪棚子。
新海就笑着说：不是住野猪的棚子，是人看野猪住的棚子。
一句话把子珺逗笑了。新海心想子珺笑起来真好看。一切安排好，新海夹床被子，走出门后喊子珺现在就把门闩好，洗洗早点歇着，就消失在夜幕中。
秦子珺就坐在火塘边洗脚。泡在热水里的脚，很快把温热传遍全身。随着这热水传向全身的还有新海悉心照顾的温暖。洗完躺在温热的炕上，子珺没有立即吹灭那一豆灯光，而是眼瞅着天花板报纸上的一些模糊的照片，一任思绪万千驰骋。
几个月来，社会的动荡，各级党政干部以及学有专长的知识分子、劳动模范都被揪斗，有的被抄家、戴高帽子游街、关押以及严刑毒打，社会上不少党政机关陷于瘫痪，全国出现了大动乱的局面。而父亲等一大批老师、校长也只是受难老干部中的一部分。同学、恋人、朋友相继“倒戈”反目，学业已结束却不知何去何从……子珺百思不得其解，眼皮已在打架，看看手表，已是晚上十一点二十分了。翻身吹灭油灯睡觉。
子珺的家庭因父母都在大学里工作，生活条件非常好，不说是养尊处优，也不亚于解放前的大家千金。家里舒适的生活环境，让她在这深山人家的热炕上怎么也无法入睡，尽管走了一天山路腰酸背痛疲乏至极；尽管新海的床铺干净温热，但她总是无法入睡。越是睡不着，就越能听到山上奇奇怪怪的叫声，阴森恐怖令人毛骨悚然。
就在最静的一瞬，子珺听到了一种异样的声音，好象有人在窗子底下弄出了微小的响动。因为床对面的窗外是新海他们一家去厕所的必经之路，也许是哥嫂晚上起夜，也就不足为怪。
于是，她准备“数羊”睡觉。
子珺父母都是西北大学的教师，家就住在西大校园的教师楼里。但自从她考上这所大学后，她平常还是住在学生宿舍里，只有星期天和节假日住在家里，一来是遵守校纪校规，便于学校对学生的夜间管理；二来也是住宿舍才有一种独立或者是准独立的感觉，老住在家里好象永远也长不大、永远没有自由一样。年轻人的这种渴望独立渴望自由，并不是想往“自由主义”和无政府主义，只是一种蒙胧的自我意识的觉醒，相信自己能管理自己。这时候，父母如果过分的控制就会适得其反，会无形的助长了他们的叛逆心理，往往造成越禁越滥的负面效应。当然，子珺父母都是从事教育的人，深知这方面的道理，子珺考上西大，自第一学期开学，他们就支持子珺与同学们住在6个人一间的大宿舍里。
住在宿舍里，有一个最大的好处就是，大家都是年轻人，生活习惯上都会有所约束，取长补短，学习上大家相互激励，共同提高。她们宿舍是个最活泼的宿舍，大家每晚睡前都有一个当日新闻联播，刚好她们宿舍就住有一个新闻系的学生，既是谈天，也是见习，她常常拿着自己的作业，在宿舍采访室友，大家畅所欲言的热谈一天各系、班的见闻，发表感慨。往往谈得兴奋，就有失眠的时候，于是，大家又相互交流治疗失眠问题的“偏方”。什么用食指猛压自己的后颈窝啦，什么背最枯燥的文章啦。王敏却给大家支了最灵的一招，——“数羊”。就是你闭目平躺，想象你在一个大草原上放牧，蓝天白云下手持牧羊鞭清点羊的只数，心里默数，一只羊、两只羊、三只羊、四只羊……往往数不到五十只你就会沉沉睡去，有时还会在梦中真的置身大草原呢。
子珺数着数着，已经数到了八十只羊，依然没有睡着，就在这时她似乎听到了门上有响动，开始她以为是老鼠啃案板角，再仔细一听，不是老鼠，是有人用东西拨门闩的声音。她不禁一个激凌，本来就没有光临的睡意，一下子飞到了九霄云外。
她的第一个反应就是，赶快摸索着穿好衣服，想找个防身的武器，这生地方，黑咕隆咚的，又找不着。想钻床下又不行，这是火炕，床下没有空间，忽然她想起床对面不是有一个粮食大木柜吗，她已来不及多想就把两床被子一床卷起，一床盖在上面，自己就轻轻钻进那个大柜子里面躲了起来。
外面拨门的声音在继续。秦子珺躲在柜子里连大气都不敢出。好在这柜不是太严，柜里粮食也不是太多，两个格子里边一格几乎是空的，只有很少的一些玉米。反正不感觉憋闷。
呆在柜子里，她的心反倒坦然了。她想赵新海你个道貌岸然的家伙，还口口声声叫我关好门，注意安全，还让我晚上不要出去上厕所，小心野兽，野兽要侵犯人，起码是明目张胆的来，决不做这么多的伪装，假惺惺的，让你放松警惕失去反抗后再侵犯。原来你才是个人面兽心的衣冠禽兽。
子珺想，常言说“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能让英雄过得了关的女人还是美人吗？也难怪。又是在这样一个天高皇帝远的地方。自己也真是送羊入虎口，他一个单身男人，说得再动听，也有把握不住自己的时候。
过了约有半小时，门被拨开了。只听一个人轻手轻脚地向床上扑去的声音，然后就没有了动静。
原来扑上床的是赵新海一个生产队的女人王艳梅。
王艳梅五十四五岁，是个寡妇，由于小时候家里穷，姊妹七八个，她是老三，没有等来儿子的父亲就把她和姐姐都分别卖给了有钱人家当姨太太。因此，她被卖给了云安县城张家大地主家当了第四房姨太太。老爷对她倒是不错，但没有几年就老死了。
老爷的大儿子霸占了全部遗产，把几个姨太太又都转卖给一些中等人家的单身男人。于是，王艳梅又一次被卖给了一个死了老婆的小地主，人也很本份，当时五十多岁，比她大了上近三十岁。前房老婆留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她嫁过来，日子也过得很好，又生了一儿一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