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现在他们眼前的情景是，林月梅下身没有穿衣服，肚子圆胀的倒在床上，床边、地下满是血水，她两腿之间有一只婴儿的小脚。子珺凭着上中学时老师讲的生理卫生知识认定这个母亲是难产。子珺稍镇静后硬着头皮上前细看并用手先在林月梅的鼻子上一试，发现人早已死亡，身体已冰凉僵硬，于是她拉过一条也许是林月梅放在手边准备包娃的小被子。给她盖上下身。
楚江波和他的哑姐姐也跟了进来，看到这种情景，哑女流着泪，嘴里呜哩哇拉不知说啥，楚江波看到姐姐在哭，再看妈妈流了那么多的血，就只是流泪，也不出声，用一种乞求的眼神瞅着秦子珺。因为他从子珺和蔼的态度和给妈妈盖被子的举动判断出这个大姐姐她们是好人，不会打他和哑姐姐的。
秦子珺长这么大，从来没见过死人，也没有摸过死人，但是今天，她看到这个可怜的女人，又死得这样惨。她一点也不感到害怕，极冷静的对新海说：新海哥，咱们不能把现场破坏了，我带着这两个孩子在这守着，你是本地人情况熟，赶快去公安局报案吧。
赵新海扭头就走，摸黑去找公安局报告他们所目睹的死人现场。他记得公安局就在中街的靠西边，怎么现在不是了呢，他真的急出了一身冷汗，他哪里知道就在轰轰烈烈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运动中，一个彻底砸烂公、检、法的口号在全国上下已被人们喊的烂熟。其实赵新海没有认错公安局的位置，因为就在三天前公安局的牌子被革命群众砸的无影无踪。正当赵新海举棋不定、左顾右看时，吱的一声公安局的大门被看门的王老头打开了，还没等王老头开口盘问，赵新海机灵的以民兵训练比武式的动作冲到了公安局刑事侦察科把所见到的县委后院子生活区里发现死人的情况报告给了刑侦科长王爱军。
尽管那时的人们口口声声“要砸烂公、检、法”，但这毕竟是一个专政机关，每到公安局、法院、检查院门前，心里还是咚咚直跳，腿象筛糠一样哗哗直抖。所以公、检、法机关与其它机关还是有区别，外表被砸，但机关内部没有出现瘫痪状态，而且一切工作照常。
王爱军是从部队转业到公安局工作的，是一个工作责任心极强的科长，听完报案后，迅速带领一名刑警一名法医到现场勘察、拍照、记录。因死者死因明显，不需要解剖尸体，结论为“难产致死”。可通知家属将死者进棺入殓。
死者的家属是谁呀？子珺向站在她最近的一个刑警问道。这个警察把子珺打量了一下没有言传，公安局的同志心里都清楚死者的丈夫楚书记正在接受批斗。
王科长他们很难过的离开了现场。
子珺和新海她们两个就找来热水瓶，子珺用热水为林月梅擦掉腿上脚上的血渍。然后找来她脱在箱盖上的棉裤给她穿上。最后用被子把整个人都盖住。
在整个为林月梅擦洗的过程中，子珺一直在流泪。其实看到这种场景新海也非常的震惊，他是个男人，不能随便就流泪，但从今天中午斗争大会上看到的一幕到眼前的景况，他的心一直揪着。
赵新海原打算把子珺送到县上，顺便到教育局打探一下他们简师班同学的分配问题，再弄清子珺的返回时间，他准备回去。因为他是大队民兵连长，队里还有许多事，走时老支书还说了让他早些回去，大队也准备开个批斗会，也在大会上把刘建明的事情批斗一下，向全大队的社员宣布一下处理决定。再重新任命一个小队长。
他哪里晓得这文化大革命的开展，县上各部局机关工作基本停滞。今天一天，全县城的人包括城关大队的社员，都在大操场开批斗会，中午吃饭仅是一个小时的会场休息时间，会都开到九点多了，还没结束。
赵新海决定迟几天回去，一来他离不开子珺，也放心不下子珺，二来他是民兵连长，既然外地的学生都来这里发动、协助开展这里的文化革命运动，他也是一个热血青年，就不说到外地串联了，既然已到这里就应当留下来和子珺一起闹革命，捍卫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将这里的革命进行到底。
子珺和新海料理好房里的事情后，就拉着一双不谙世事也不知从此后他们的妈妈就与他们永别了的孩子走出来，关上房门。子珺问小男孩，你叫啥名字？
楚江波。江波轻声的回答。
子珺对新海说：他们是楚书记的儿女。因为她下午在看资料时发现了“楚仲庆，县委副书记，罪大恶极，在任公安局长其间残害革命群众和手下职工”。是云安县最大的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之一。哦，子珺一下子明白了公安警察不告诉她家属是谁的原因了。
秦子珺又一次想到了造反的学生给父亲罗织的罪名。所以，她这一阵不想去考虑许多政治因素，她只觉得眼前这两个已经失去母亲还不知觉的孩子可怜。子珺想给他们烧点火烤，再为他们做点饭吃。子珺先在柜里看了一下粮食，发现案板下面的碗橱边上有几把挂面和一个小搪瓷盆装着些鸡蛋，看来这是江波母亲为自己坐月子准备的东西。子珺看到这些心里又是一阵酸楚，眼泪止不住又涌了出来，她赶快擦去，准备烧灶做饭。新海拉过一个小椅子让子珺坐下歇着，由他来做。
子珺就把哑女拉到自己身边，又把小江波拉过来抱在怀里，再把他冻得红肿的小手拉到自己胸前捂着。然后掏出手帕给小江波擦了擦脸上的泪痕。楚江波的小脸粉嫩嫩的因为冷，微微有些发红，真正象熟透的苹果，真是可爱极了。子珺紧紧的抱着他，唯恐谁会把他抢走似的。
新海很快做好了饭，两个小家伙吃得很香。新海把灶洞里剩下的火炭夹出来放到火盆里，又进到房里的床底下找来一些木炭架上，一盆烧得很旺的炭火让几个人都感受到了暖和。
九点半的时候，院子有了响动，这里住的人陆陆续续的回来了。
又过了十几分钟楚仲庆才拖着疲乏肿胀的双脚走进他的家门。他是今天斗争的重点人物，又拒不认罪，所以受到了残暴的折磨，他是怕妻子看见他脸上身上的血污，在造反派押他进来时，又要求到西门巷子边上的河边去擦洗了一下才回来。其实，他擦洗也只能洗掉血渍，皮开肉绽，脸颊淤血、肿起的眼睛、额头的血包都表明他今天得到的待遇。
当他进门看到子珺抱着儿子，新海怀里站着女儿时他一愣，继而就问：波波，你妈呢？见父亲一脸的伤，楚江波哇的一声扑过去，伤心的抽咽着说不出话来，楚仲庆一边给儿子擦眼泪，一边说不哭了，你妈呢？子珺和新海欲言又止。还是小江波哽了半天才说妈妈在里面睡着了。
楚仲庆不亏是县委书记，他抱起儿子，沉着的说：波波这哥哥姐姐是哪里来的？看似在问儿子，其实是在问子珺和新海。新海就站起来，挪过凳子让楚书记先烤一下火，就拿了个碗，把锅里剩的饭舀着端来递给他，说：楚书记，你先吃点热饭暖和一下。
他怕楚书记饿了一天，听到噩耗会经受不了。
楚书记真以为妻子睡着了，他知道童言无诈，但他却忽略了，儿子并不知道死亡和睡着的区别在哪里。
楚仲庆确实饿坏了，也站累了，冻僵了，回到家他还真想坐下来好好休息一下，就接过温热的鸡蛋面大口的吃了起来。
这时新海才说：楚书记我是太河公社巴沟大队的民兵连长赵新海，她是西北大学中文系来这里串联的学生秦子珺，因为迷路掉队，昨天晚上才到这里的。本来是带她到各机关熟悉一下情况，以便开展工作，结果看到两个小孩没人管，就给她们做了点饭。
一听到是串联的学生，楚书记本能的怔了一下，但他仍没有失去一个县级领导的觉悟和风度。就说：哦，欢迎你来我们县上指导开展工作，也谢谢你们帮忙照顾我的孩子。他妈一直睡着吗？想起走时妻子行动的困难，楚仲庆就问子珺。
子珺看到楚书记满脸的伤痕，又看到在他怀里仍在抽噎的江波，她嘴还未张眼泪先止不住的往下流，她真不忍心说出实情。看到子珺欲语泪先流的情景，再想回来一直没听到妻子的声音，睡着了，听到他回来也该醒来了呀。他突然感到了事态的严重，他把儿子往下一放，起身推门进屋。
大约过了半分钟，只听里屋发出一声歇斯底里的啕号：月梅——啊——就再没了声息，赵新海赶快跟进去一看，楚仲庆已扑在妻子的身上没气了，就赶快翻过他掐人中，一阵折腾他才哭出声来。只听他喊：月梅呀，都是我害了你呀，你怎么不等我回来就走了呢。听到父亲凄励的哭号，小江波又开始哇哇大哭。这边的哭声惊动了院子里所有的人。
大家看到房子满地的血水，都明白了今天发生了什么。子珺就把情况简单地给楚仲庆说了一下，让他找人给妻子找些干净的衣服换一下，人死不能复生，后事得赶快料理，因为，还有两个小孩晚上总得有地方睡觉。
楚仲庆就给今天同样挨斗的县委张书记说，请给银河公社打电话，让人连夜去通知花门楼大队的哥哥楚仲元和侄儿楚江涛他们。
张书记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老书记，虽然也在被打倒之列，但他凭着自己长者的威信，还是尽快的安排了几个人过来帮忙，又派人到街上有老人的家里打听有没有现成的棺材卖，又安排人到城关大队借帆布篷，同时雇请队里的人来这里帮忙搭篷设灵堂，让亡人入敛。
赵新海和秦子珺看到楚书记面对亡妻，已没有了主张，也就没有打算回城关中学的招待所，准备在这里帮他们安顿好了再说。
新海与子珺一直照顾着两个孩子。说来奇怪，楚江波不知为什么他就觉得秦子珺是这个世上除了爸妈哑姐之外最好的人最亲的人，这几天来他见了许多陌生的大姐姐大哥哥，他们都不好，不是打骂爸妈，就是打他和哑姐。而这个姐姐哥哥跟他们都不一样，心疼他，还抱他，还给他做饭吃，也不嫌他的鼻涕眼泪脏，还用她的花手帕给自己擦鼻涕。见爸爸看着睡着的妈妈不说话也不理他，他就认准了这个大姐姐，她还觉得这个大姐姐长得比妈妈还好看，就处处跟着她，粘着她。
子珺也觉得奇怪，她自打记事起，就不爱小孩，嫌她们闹、脏，每年过春节侄儿、外甥都回来了的时候，她就常关着自己的房门看书，反正不让他们进自己的卧室来。但今天，看到这个小男孩，她却很自然的喜欢他，关心他，抱着他。直到午夜灵堂还未弄好，买的是一幅刚刚做起还未上漆的白棺椁。小江波实在坚持不住，就躺在子珺的怀里酣然睡着了。哑女到底是大一些，揉着眼睛，站在新海怀里，静静的看着外面人们的忙碌。
新海见子珺抱着熟睡的江波似乎很累，就说：子珺来把江波给我，你歇一下。
子珺和新海两天两夜都没有睡过多少觉，子珺确实很累，但和新海能始终在一起，再累心里是踏实的。这几天她和新海在一起所经历的一切，已经超过了她二十四年经历总和的几倍，无论遇到怎样的困境，新海总是沉着的应对，并处处以保护她的安全为最终目的。她这几天尽管很累，但心里一直是温暖热乎的，浑身总有使不完的力量。她觉得自己是爱上新海了。这种爱也同样在赵新海的心里潜滋暗长着。这一点也是他留下来与子珺一起战斗的最大原动力。
忙到凌晨四点，才把林月梅的尸体装棺入敛，腾出了床，子珺和新海才把两个都已睡熟的孩子抱到床上，给他们脱掉衣服盖好被子，子珺还找到热水袋，给他们灌好热水放入被中。出来给楚书记打了个招呼，两人才拖着疲惫的身子往城关中学接待站走去。县委在城南关，城关中学在北关外，中间隔着一里多路的距离，趁着这夜黑没人新海要背着子珺走。子珺说：我怕我会在你背上睡着了怎么办？
新海说：睡着了我就把你背回去象刚才的那两个娃一样，直接放到床上给你盖上被子不就行了？子珺其实只是说，哪能真的睡着，这阵与新海两人走在这无人的街道上，她兴奋的早没了瞌睡，新海还是在她面前躬下了身子，把她背了起来。子珺就把嘴挨在新海的耳边，轻轻的咬着新海的耳垂，幸福的闭着双眼。
新海把子珺背着走了十几分钟，子珺睁开眼，以为快到城中门口了，要下来，新海放下她，她一看竟然还在县委大门外的右拐弯处。原来新海把她背到路程的一半处又背了回来，准备从这里再背上去，子珺下来，就一头扑在转过身来的新海的怀里，新海就紧紧的把她抱在怀里，随之用火热的嘴唇紧紧的压在子珺的红唇上，继而将舌头伸进子珺的嘴里翻搅。
子珺的身体绵软的一下子失去了支撑，她就倒在新海的臂弯里，一任新海一浪高过一浪的热吻和双手在她背上忘情的揉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