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福明白,爹和娘是一个心思,都想要个妹子。二福不想要妹子。
二福想让爹给他买把有刻度的绿化学尺子,张了几次嘴都没能说出来,毕竞那玩艺太奢侈了,乡下的孩子谁能用得起那东西呢。爹问二福想要什么,二福咬肴牙说什么也不要。二福想,爹起码得带他在镇上饭馆里美美儿吃上一顿,自己出来的最终目的不就是为着这个么。
果然爹问他想吃什么,这回二福再不客气了,二福对爹说想吃菜豆腐,吃两碗。爹今天很大方,爹说吃三碗也行,吃几碗都行,今天管够。说着,爹领着他进了路边的小饭铺,给二福要了两碗菜豆腐,一个馍,自己要了二两白酒一碟卤猪耳朵。菜豆腐就是嫩豆腐和大米一起煮成的豆腐稀饭,是陕南的大众吃食,桦树岭不出大米也没有豆腐,桦树岭的孩子大人就很难吃得上菜豆麻,菜豆腐二分钱一碗,所以二福吃几碗都不算过分。
爹看二福不住地盯着卤猪耳朵,把碟往自己跟前拉了拉说,你的肚子刚好,不能吃这个,要是再拉,那些黄芪就白费了。
二福觉着爹真小气,为了表示不满,二福喝了六碗荚豆腐,直撑得肚儿溜圆,像娘一样弯不下身子了。
隔壁桌子上坐着二郎坎的一个老汉,老汉姓郑,是厚畛子公社的,爹在二郎坎挖药,在郑老汉家住过。郑老汉看见爹,高兴地把自己的吃食挪过来,跟爹一块儿享用。郑老汉的酒是铺子里卖的红薯干散酒,下酒的是自家的腌蕨菜干,蕨菜干又干又硬!一口能嚼半天……郑老汉跟爹聊天,说最近二郎坎那边办了林场,采伐队进了山,把沟里的二十几户壮劳力都招成了工人,他的六个儿子尽在其中,工人吃商品粮,寒工资,就是阴天下雨不干活也拿钱,还有劳保,工怍服发的是硬崭崭的劳动布。
爹羡慕地说,这样的好事可惜就轮不到桦树岭头上,你们二郎坎的人怎的就有那样大的福气。
郑老汉说,二郎坎邦边沾了林子好的光,都是顶天立地的冷杉,原始森林……
郑老汉邀请爹到二郎坎去,去看那不用吃草的拖拉机,看拿炸药炸山修路,看他儿子们身上的新工作服。
爹跟郑老汉喝了二两又要了二两,最后还添了二两,爹站起身的时候,脚底下直拌蒜,说话也有点大舌头,几乎把埴角的背篓忘了。酒足饭饱的爷俩又在街市上转了半天,买了些爹认为是很重要的东西,往回走的时候太阳离黄桐梁的梁顶只有半竿子高了。爹决定从豹子沟斜插过去,虽然要上沟下沟,但是能省一多半路,等不到天黑就到家了。
这条路二福和张建社们也走过,挺熟。
回来是二福走在前面,爹趔趔趄趄地跟在后面,爹一步三滑,走得很没速度。二福和爹下到沟底,天就阴了,天空开始飞起了小雪花,渐而变作了小冰粒,敲击得山间草木刷刷作响。二福和爹顺着小溪走,隐约的路一年年被落叶覆盖,踏上去松软舒适,石头上的青苔很厚,毛莺茸的,改变了石的尖利面貌。有棵核桃树被熊猫抓过,还啃了玦树皮白花花的,惨不忍睹。溪水边,有豹子的粪便,粪便苍白坚硬,是食肉类特有的标志。再往前走,有座晃晃悠悠的小吊桥,过了桥爬坡,顺梁顶走不远就到家了。
爹在二福身后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过桥的时候,本来就不稳的爹差点儿没从桥上摔下去,二福牵着爹,把爹一步一步引过桥。林子里越发暗了,一阵风起,把漫天的雪搅得乱七八蓿,雪粒拍在脸上,生疼。二福下意识地觉得这风来得突然,来得没有由头,他的后背渗出一股冷汗,腿也开始发软了。二福有过这种感觉,二福对这种感觉不陌生。他觉察那个东西就在附近了,就在不远的地方窥视眷他。
二福想拉稀。
爹一不留神,撞在二福的身上,爹问二福为什么不走了,二福几乎是耳语般地对爹说,大福来了。
爹的酒一下醒了大半,爹仔细地朝四周环视,用鼻子使劲地嗅,二福看见爹的脑门上漫出了汗珠。半天,爹松了一口气,告诉二福说不是大福,是林子里那头黑豹子。二福说就是大福,没错,他知道。爹说黑豹闻到了背篓里的肠子味,从他们一下沟就在后头偷偷跟着,已经跟了三里地了。爹一边埋怨二福没把肉和肠子包严一边推着他往前走,二福奇怪爹醉成那样怎么知道豹子跟着,爹说他是人醉心不醉,林子里,连小黄鼬探头也没逃过他的眼啃。爹为了诎实自己的判断,冲着坡下喊:回去,别跟着啦,没你的份儿!
拥过来一阵山风。
二福打了个寒颤。
二福和爹继续往上走,不知不觉中,两个人都加快了脚步。二福说爹应该把枪带上,爹说赶集还背着枪,让凤草坪的人笑话。
攀上粱顶,植被相应较稀,在一块湿地上,清晰地印着几个巨大的梅花脚印。那脚印辐射出威严与杀机,让人触目惊心。爹蹲下来,用手量那爪印,一句话不说。二福想,爹其实什么都知道,所谓黑豹的话,是爹用来安慰他的,爹是怕再吓着他。
五
小学校提前放寒假了,没有规定开学日期。
一切均由大福引起。爹给公社,公社给县里打了报告:后沟、桦树岭、三官庙地区发现华南虎脚印,据观察,是一只体重两百公斤左右的成年虎,有可能是从二郎坎那边过来的。
正月十五过后没两天,破碾子的猎户施长乐来向爹报告:老虎吃人了。
爹问把谁吃了,长乐说他也不知道,反正是吃了人了。
爹二话没说,抄起猎枪叫上两个民兵就直奔破碾子。黑子好热闲,没心倒肺地也跟了去。狗仗人势,黑子很知道这点。
破碾子这个地方接近秦岭大梁,过去是傥骆道上南来北往的一个重要驿站,民国闹土匪,汉中土匪王三春在这里一夜间杀了―百零三口人,尸骨就撂在村后,血顺着坡往下流,一条水都染红了。活着的纷纷逃离,远走他乡,这个地方就废了,墙倒屋塌,一片凄凉。后来也有讨饭逃荒的顺着古道从北边过来,在废墟上盘恒个三五臼,便匆匆离去。此地留不住人,人们都说破碾子阴气太重,那被杀的百余口冤魂不散,为的是到今天也没报仇雪恨。
去年放署假,二福和张建社们为探险去过破碾子,也没见着什么冤魂,只看见一些布满苔鲜的断壁残垣和倒卧在草中的石碑。二福们的文化水平都很有限,碑上的字一个也不认得,还是王成有学问,认出了一个大大的官字。几个人在石碑上坐了半天,都说没意思,还不如到凤草坪的街上去听庞瞎子唱曲。二福那次从破碾子回来身上起了大片大片的红疙瘩,痛痒难忍。爹说那叫鬼风疙瘩,娘说是让贼风吹的,山口的风硬,踉鬼不鬼的没什么关系。打那以后,二福们再也没上破碾子去过。
这回爹到破碾子去了,还带着枪,看来大福凶多吉少了。
整整一个白天,二福都不知是怎么过的。
天黑的时候爹才回来,爹对娘说,大家伙胃口不小,把个人喁得连骨头渣也没留下。爹在饭桌上一直说破碾子那边的事,看来这件事对爹的触动非常大。据爹描述,破碾子东边有座半塌了的土房,后边和右边的山墙早没了,只剩下正面破败的门窗。屋里靠西有炕,也塌了大半边。爹去的时候,看见地上有灰烬,有人在这儿烤过火,炕上的破棉絮已经被搠得不成样子,这里那里散落着衣服的碎片,屋外的雪地上有搏斗过的痕迹,人的脚印,虎的脚印乱成一片,接近树林有人的血迹和毛发……
娘听得浑身起鸡皮疙瘩,娘说,咱家的约克夏没事吧?
爹说,你就知道猪,山里出了人命关天的大事得向公社汇报,明天他还得上凤草坪。
娘说不知被老虎吃了的是谁。爹说看衣裳碎片,补丁落补丁,八成是北边过来的逃荒的。娘说甭管是谁,总是可怜,又说还是二福命大,从大家伙眼皮底下检了一条命,难怪孩子吓成那样。爹说大家伙不除,小学校不能上课,谁家的孩子有八闪失他这个当队长的都无法交代。
老虎吃人的事很快就在各山村传开了,一到晚上,家家紧闭门户,原本山里人迹罕至的路就更少有人走了,非得出门,也是三五人结伴。拿着家伙,一路上提心吊胆地相跟着,就跟《水浒传》里景阳冈上的老百姓似的。
娘把猪围又加高了三根木栏,比二福还高出半头。爹说娘是瞎掰,说再怎么厉害老虎还是怕人,它不会到农家来,它有它自己的活动范围,不是胡跑的。
娘说,不来最好,万一它要是来了呢……
爹说不会杗,真来了黑子也不会答应的。
二福认为爹对黑子抱的期望太大,对黑子太不了解,但他也不想把这说穿了,自家的狗,还是留点面子吧,将来让爹自己认识黑子最好。这时的黑子正带着一嘴的泔水往爹的裤腿上蹭,它刚从猪圈里出来。
后沟花玲家的牛让大福把半个身子啃没了。花玲爷爷提着牛铃来找二福爹告状,让二福爹想办法。
爹说,你找我,我有什么办法?
花玲爷爷说,你是队长,你没办法谁有办法。
三官庙的何二富也来找爹,说他家的羊没了,壮壮实实的一只大羊,一个晚上,连声响也没有,就没了。
爹说,你怎知道就是它吃了?
何二富说,除了它还有谁!
花家的牛,何家的羊,李家的猪,张家的鸡,许许多多的账都算在了大福头上,刨开山里的野物不算,大福的食霍也真是大,它头几天刚吃了半头牛,接着又呑下一只羊……
没过多久,大福就到二福家串门来了。
那天,爹到公社去开三干会了,三干会是公社、大队、村三级干部会,爹那天开的会很重要,是四清进村的会,说是要派工怍组……那天到天黑爹还没回来。
娘觉着不舒服,连猪也没喂就上了炕,娘摸着隆得高高的肚子说大概就是今天晚上的事了,她让二福睡得灵醒一点,万一有什么情况到坡底下喊四女她奶。娘又骂爹,说爹死外头了,开那没完没了的卵会,屁不顶的,家也不要了。娘让二福记住,将来当什么也不要当干部……
二福让娘放心,说打死他,他也不当干部。
下半夜的时候二福醒了,他听见娘在哼哼,他问娘要不要去叫四女她奶,娘说时候还早,天亮再说吧。娘的话音刚落,就听得外面咚地一声响,一个很重的声音落在猪圈里,娘怔了一下,赶紧坐起来,撩开被子说,二福快起来,大家伙来了二福直往被里缩。
娘到底是娘,娘顺手抄起了顶门棍,哐地踢开后门,大唱一声就出去了。二福看见娘的身子在淌血,一种男人的责任,一种儿子必须的表现,使得二福在屋里待不住了,他光着身子蹿到了后院,看到圈门扣得好好的,大肥猪却不见了,大福硬是把一头活猪从栏上叼出去了,这个大福能耐大得很呢。
猪是娘的命根子,娘心疼她的猪,喊叫着,不管不顾地追下去1。二福担心他的娘,紧跟在娘后头往下追。娘俩追过厘后新耕的包谷地,绕过积水的塘,沿着林子边沿的小径,一路狂喊,完全把自家的生命置之度外了。
大福在前头拖着猪走得飞快,猪的后脖颈被衔在虎嘴里,竟然连吭也不吭一声。大福走得很从容,它不时地回头望望追赶它的母子俩,有时还要停下来选择一下路线,以便让它的猎物更好通过,但无论怎样,它绝没有放弃的意思。
二福和娘已经精疲力尽了,他们和大福的距离越拉越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