壮壮装作没宥见,继续跟一根粗壮的树枝较劲,它费力地摇晃着那树枝,成熟的橡实立即像冰雹一样砸下来,砸在他的脑袋上,生疼。一阵橡雨过后,他又仰着头朝上面喊,质问壮壮为什么动他的东西。壮壮不理踩,上得更高。壮壮一定以为他和它是―样的,它已经为他扔下这么多橡实了,什么样的赔偿也抵得上了,他怎么还没完没了。壮壮确实很忙,这个季节谁都很忙,它没有时间为它酒后的行为作深刻反省,它要在冬季到来之前吃大置的东西,比如橡实什么的,把自己吃得胖胖的,然后猛睡到来年春暖花开。
他跟壮壮嚷了半天壮壮也没理他,其实他对这头黑熊是一点办法也没有的,说是论理,不过是跟它喊两嗓子罢了,真惹得它动了性子他就会吃不了兜着走,不能得理不让人,看壮壮这样子,已是自知理亏,他还是见好儿就收罢。他不再跟壮壮浪费时间,背上背包里的坚硬骨將抵着他的脊背,让他的心总是在提着,总是处子一种潜在的兴奋中,跟壮壮较真,不过是没事找事的能量聚集,是开场前的锣鼓,好戏还在后头。
好几天,他没有走出那架己不能遮风挡雨的窝棚,老君岭上再不见炊烟升起,也不见他再对着山岩呐喊。
本来已准备昏昏睡去的岩鼠,强克着深重的倦意,摆脱着生物钟的制约,来到面貌皆非的窝棚前,已寻不到进入窝棚的旧路,它们叽叽地上瑋下跳,不知如何是好;血雉踱过来,对着窝棚嘀咕几声,飞走了;熊猫三三固守蓍自己的田园,对于疏访的朋友并没有投入多少关注;羚牛们派来代表,一头健壮的公羚在窝棚前足足伫立了三个小时,无奈地离开了;来得最勤的是黑熊壮壮,它挺着滚圆的肚子步履蹒跚地在棚周围迁回,它对自己的杰怍感到满意,窝就应该是这个样子的。云豹在棚子后面跟壮壮打了一架,它不能容忍壮壮老从它的地盘上过来过去,一副大爷的样子。吃饱喝足的壮壮有着充足的体力,它这个时候也最想打架。云豹更是个喜欢争强好胜的角色,它不能忍受壮壮的目中无人。两个在棚子附近的厮杀惊天动地,踏倒了一片灌木,滚下了数块大石头,就这,也没引出棚子的主入……
窝棚里是出奇的安静,窝棚外面却是空前的热闹,在冬日到来之前,老君岭的动物们像是在赶场,谁都到这儿来遛了几圉,对那架窝棚投以关注的一瞥。
它们没看见他。
他下山了,他要到天花镇办一件他认为极其要紧的事情。
这是几年来第一次出山。
与来时比,天花镇多了些漂亮的宾馆和小巧的发廊,多了些花花绿绿的彩旗和挂着广告的大汽球,多了些游游荡荡,无所事事的男人和女人。一切都显得很漂浮,很过分,很不稳定,好像谁的心里都很烦躁很委屈很无奈。他与人群的格格不入使他在这一天成为镇上的中心,从他走出山林踏上水泥桥的那一刻起,他就成了镇上孩子们追逐的对象,他们围绕着他,一边高喊着野人、野人一边向他投掷石头和土块。男人们为他的奇特扮相惊奇得眼睛发直,女人们被他身上散发出的不好气味捂鼻逃窜。
他目不斜视,心境坦然地干着自己的事。
出了邮局进饭馆。
饭馆老板将他粗暴地推出来,一步没站稳,跌倒在脏水沟里,本来就看不出眉目的衣服变得更加污秽不堪。没有人扶他,一圈人围着他看,张着嘴乐,模样都像傻不。他紧挨一泡人粪坐巷,面无表情地看者自己擦破了的渗者血珠的膝盖,脑海里一片苍白。一个妇人,脸上带着夸张的慷慨,扔给他半块饼子,那架势就像扔给一只无家可归的狗。
他拒绝了。
立刻那妇人变了脸,拍着胯向众人说,不吃!他倒耍了个大!
过来一帮游客,很稀罕地对着他拍摄,小声地传递着信息:天花山里的野人到镇上来闲逛了……
机会千载难逢!
他闭着眼,不做半点解释,他清楚,自己已经走出了人的圈子,已经不属于这个世界了。这一点,从他走进天花镇,进入邮局便已得到了印证。业务员从他手里接过那张被揉搓得不成样子,染成绿色满是草腥气的百元大钞,眼神里竟然满是恐惧,好像他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幽灵,他的钱也是从那边带过来的冥栗。业务员在验钞机上反复检验那张钱,待她五分钟后抬起头时,野人已经离去了。
现在,他唯一的愿望是吃一碗热汤面,吃一碗他想象中的溧着葱花、汪者辣油、埋藏着菠菜的热汤面。
这个目的没有达到一人不给他这个机会。
面对着陌生与見陋,此时此刻他更想念山中那些率真热情的朋友们,岩鼠、血雉、熊猫、黑熊、云豹、羚牛还有木客,它们不会对他扔石头,不会使用鄙夷厌恶,居高临下的眼光。
这是人所特有的眼光。
一只猫头鹰毛羽不整地从他的面前跌跌撞搶地斜穿过马路,两个孩子跟在后面穷追猛打,猫头應在白天的视力极差,它明显地受了伤,已经飞不起来了。这里的人视猫头鹰为不吉,俗称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猫头鹿走头无路地扎进路边的柴禾堆里,小孩子拿棍使劲捅……他想,中国的幼儿教育实在是厉害,一只可恶的大灰狼,从小就把人和动物对立起来了,把动物按人的观念爱好分成好的坏的,凶恶的善良的,从根上就错了。狼要吃羊,是因为它的生理需要,因为它的食物链所安排了动物有动物们的秩序和规则,不像人,除了同类,什么都想往嘴里填,什么都想往身上披。
两个穿制服的人在入山的水泥桥上拦住了他,要将他带到森林公安管理处去,说他在林区的出现直接威胁了这片山林的安全。他的眼睛直了,他不理解,不知他妨碍了谁,他朝着制服们龇牙,发出了不谐调的吼声。这吼声,黑熊、云豹们都能懂,但是制服们不憧,其中脑满肠肥的一个拽出了一条绳子要绑他,他推倒了两个上来帮忙的好事之徒,绕过了两棵树,以岩鼠般的灵巧和捕捉他的人周旋,人们嗛嗷叫着,热烈地起着哄,两个原本有一搭没一搭的制服也有了精神,对众人喊道:抓住他,他是盲流!
他像那只受伤的猫头鹰。
猫头鹰钻进了柴禾垛,下落不明,他在脑满肠肥的肚子上顶了一头,最终夺路而逃。
后面的人一窝蜂地契而不舍。抓野人的呼声在天花镇上荡起,人越聚越多,用不着怀疑,在这一地区的野人纪录史上,将再一次出现野人曝光的纪录,目击者有一二二四五六七……
慌不择路,他也不知怎的就来到了窝棚对面的山岩上,搜索他的小分队在身后的沟里迂回,人声狗声在暄嚣,声音里透替亢奋,透着紧张,无论是人还是狗。他站在崖顶向对面望,都是熟悉的景物:半塌的窝棚,高大的庙台槭,茂密的箭竹林,密密匝匝的灌木丛;窝棚里有他,庙台槭里有木客,箭竹林里有三三,灌木丛里有云豹……一种亲切感油然而生,那里是家,是的,那里是家,是他的归宿。他从来没有过现在这般轻松,这般舒展,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肺泡里顿时充满了薄荷清香,那香来自涧的底部。
有人从侧面攀上了岩顶,他们看见他朝者落日站着,他绿色的面孔带着笑,身上披着一层金辉,有云从下面涌了上来,轻柔的,白得耀眼的云。他踏了上去,消逝在白云中……
风起了,响起了咿咿呀呀的吟唱,没有词语,只有韵律。他不是在下坠而是在升腾,像是电影的慢铕头,先是他的小棚子和槭树,继而是一片矮化杜鹃,接下来是麻片花岗岩岩体,突出的岩石下面是深色的山的皱折,一棵通红的枫在迎风摇曳。不是皱折,那分明是个石洞,也不是枫,是夕阳下的木客,他终于看见了它,它在洞口悠然地坐着,双腿垂下悬崖一双大脚在空中荡着荡着,嘴里哼賓歌……绿升上来了,无休无止的绿,薄荷的气息变得浓郁、凝固……
山鬼木客。
(半个月后,古脊椎动物研究所收到了一份从天花镇寄来的包襄,是一个近似人类的颅骨,附带着一份简要报告。内容如下:农民李春桃,一九〇二年生,女性,天花山核桃坪人。一九三〇年三月在田间劳动,被一直立行走的不明动物掠上山,两个月后自行逃回。回来后怀孕,于当年十二月产下一子,取名王双财。据当地人回忆,王双财从生下起周身便生棕色短毛,足大膏长,面目似猿,身材低矮,不会言语,举止怪异,但能解人意。其兄王双印介绍,王双财活至二十岁,自然死亡。王氏家族中兄弟六人,只有王双财与众不同。征得家属同意,二〇〇一年七月十九日将王双财的遗骸取出,初步测量结果如下:
从腿骨判断,死者生前身高一米四二,臂长与腿长不成比例。头骨高八厘米,前额低窄,眉脊向前方隆起,脑量不大,是正常人的三分之二。眼眶部结构特异,眉间垂距五厘米,猿人为五点六厘米,现代人为二点八厘米。枕骨大孔较一般人小,枕部平展,枕骨粗窿不明显,与我国晚期化石智人相接近,显示了脑髄不发达的特质。
从以上粗略情况看,核桃坪王双财颅骨与类人猿接近……请进一步研究验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