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血雉嘎声叫着,擦着窝棚顶飞了过去,它是国家一类保护动物,尊贵之极,优雅之极,平时一贯是不紧不悝的,如今这样张惶准是遇到了什么意外。他探出身去搜寻血雉的去向,外面看不出任何异常。岩岩蹲在罐头上不屑地打了个喷嚏,见他不再在乎它,将桌上的几粒强力银翘片塞到嘴里,踌躇满志地蹿出去了。
他披上雨衣来到崖边上,雨明显地小了,谷底起了雾。再过一个小时这些迷漫的乳白就会将四周遮严,树木、青藤、苔薛和他的窝棚都将被白所淹没。天色暗下来了,他看见对面陡峭的石壁上有光在闪耀,似灯笼,又似火把,迤迤逦逦,飘飘渺渺,走出了一种情致。他朝山岩喊了几声,灯光熄灭了,接着被浓浓的雾阻隔,什么也看不到了。他知道,对面那近乎垂直的岩壁连岩羊也不能驻足,更何况打着灯笼的人……
回转身,他看见他的窝棚口放着一束通红的羊奶子果,羊奶子学名苦糖果,忍冬科类植物,生长在海拔一千米左右的河坝地带,状如羊奶,粒大汁多,酸甜可口,是山里最好吃的果子。山底下的果子如何上了山,来到这海拔一千九百米的高处,并且能够采撷整理成束,绝非岩鼠们所为。他摘了一颗,果子熟得有些过分,黏稠的浆液沾了他一手,吃到嘴里,凉凉的,他缩缩脖子,舒服得眯了眼睛,就像岩岩吃了他的水果糖。
山里的事不能用正常的逻辑来解释,诸如那莫名其妙的火光,诸如这扑朔迷离的山果,还有那随性而起的歌声……随时随地,他可以遇到很多奇奇怪怪的荒唐。
这里是山鬼出没的所在。
第二天降温了,棚子顶上结了薄薄一层霜,风吹在他身上,寒意很童。一夜间,林木像是稀疏了许多,对面青楦的叶子也不像前日那样油润柔和,变得发黑发暗……更远的山上有了猩红鹅黄。
凭经验,他知道,冬天的脚步近了。
小岩鼠的感觉比他还要敏锐。
雪一下来,行动就会受到很大制约,他必须在冬日到来之前到核相〖坪去一趟,从老王王双印那儿搞来米面油盐和一些过冬的东西,老王那儿是他的裉据地和大本蓠,是他的幸福港湾。老王曾是他父亲的朋友。
当然,他和老王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要解决。
他沿着老君岭的山脊向下走,砵子里有鸟在唱,山——山客回去。他在林间寻找着劝他回去的鸟儿,终于在苦栎的枝头看见了它,一个灰黑色的小家伙,小巧的尾巴一翘一翘的,脑袋左一歪,右一歪,一歪一声山客回去,显得很忧郁也很滑稽。
十几条旱蚂蝗在延龄草尖上晃荡着半截身子,等待着向肉体进攻的时机。它们对鲜活的血液有着本能的喜爱,一旦攀上谁就狠命地吸,让一条线一祥的身体无限充盈,几十倍地胀大,你不进行武装驱逐,它们便一吸再吸,直到把肚子撑破。他的气味越来越清晰地传过来,他走近了,蚂蝗们兴奋又紧张地传递着信息,吸盘饱满地张开,身体努力地伸展着。近了,近了,它们淸楚地看见了他那张熟悉的脸,嗅到了温热毛孔散发出的甜酸的气息,于是一个个身体由于激动而微微颤抖……终于,擦肩而过了,他好像早有所料,用棍轻轻把那几叶草茎拨开,很敏捷地迈了过去。立刻,草间响起了蚂蝗们失望的呐喊,它们说这不公平,它们在这儿已经等了一个月了,身体只剩下了一张皮。他朝蚂蝗们笑笑,想的是小玩闹们的思维太简单,几年来它们的埋伏地点竞然没有丝毫改变……
密林中传来杨青雅亲吻猴脸的声音,一抬头,他才发现树上蹲满了猢狲,是珍贵的金丝猴,毛色金黄,缎子般的闪亮,小脸湛蓝,蓝得如同秋日的晴空,美丽得让人窒息。它们早就发现了他,似是要给他一个突然的惊喜而故意地深沉,故意地收敛,猛然一声尖叫,如得了解放的命令,刹时林子里闹成一团,它们喊叫着,嬉闹着,每个都在尽置地表现着自己,有的从他的头顶荡过去,掠起一阵风,有的故意撩拨他,在离他很近的地方做出惊险动作,它们不怕他,也不想回避他,它们努力用自己的欢乐感染着他,毕竟它们和他在物种上更接近,他们是亲戚,真正的亲戚,熊猫算什么东西,岩鼠算什么东西,差着十万八千里呢。面对著这个热闹快乐的群体,他竞然想起了医皖里的小猴脸,猴脸的父亲是谁,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既然已经不在乎便用不着为此伤神,孩子对他毫无意义就像杨青雅对他的毫无意义一样,让一切顺其自然,像山里的花开花落,冬去春来,该怎么结束就怎么结束。
四岁的猴脸大概像山魈。
告别猴群往下走了两百多米,山脊向东北偏转,他看到了北坡那一大片箭竹林。八十年代末,这片竹林曾经开花枯死,成了一片荒凉的死海,那是箭竹每六十年的一次劫难。当年的老竹已经发黄发黑,溃不成军,成熟的竹籽落到地上,新的竹长起来了,比原先更加茂密,更加生机盎然。这些年轻的竹,它们的根系在扩展,在繁衍,它们的张力在雨后的山地上勃发。六十年实在太短暂,这大约也是他的生存年限,他想,在他死去以后至少它们还会健康地生长几十年,他的生命不长,竹的生命也不长,但彼此的生命是交锗生长的,加起来就很可观了。
竹林的一角被摇得哗哗作响,不用看他也知道,那是三三在作怪。三三是他前年三月三日在这里相遇的一只雄性大熊猫,那时它正在和一只比它大很多的雌熊猫周旋,他发现它们时,雌熊猫正把头抵在地上,跟三三调淸。三三骑上去了,骑得很勉强,不到十秒就草草完事,完了事的三三扭头就走,没尽性的雌熊猫赶上来拦住它,三三开始莫名其妙地看着对方,后来索性坐下来,任着雌熊猫围着它一圈圈地转。雌熊猫急了,狠狠地在三三后腿上咬了一口,三三表现出了好男不跟女斗的气度,站起来挪了个窝又坐下了。雎熊猫几次做出了动作,三三就是不接招,雌熊猫翻脸了,朝着三三就扑咬过去,三三落荒而逃,屁股上挨了雌熊猫重重一拳。那时候三三不主动是因为它还小,是那种不谝世事的半大猫,现在三三大了,成了一只毛色光亮,身体匀称,风流倜傥的青年熊猫,他好几次看见三三在它范围以外的地方追逐异性,为交配权和别的雄性打得你死我活,遍体鳞伤。
他与三三的沟通极为简单,除了对异性的争夺以外,三三对一切都表现出它的退让与友好,它性情温和,不像其他动物那样多疑、谨慎,三三的头脑是简单的,这个世界对它来说并不复杂,所以三三对他的接受是平淡的,既不惊慌失措也不欣軎若狂。第一次相遇它们四目相对,坐了一下午,后来三三睡着了,他也睡着了,醒来时各走各的路。第二次见面,他像给岩岩一样给三三吃糖,三三把糖坐到了屁股底下,那块上海出的大白兔奶糖在它的后臀上粘了足足有半个月。再后来是三三给他表演爬树,它爬上去摔下来,爬上去,摔下来,故意的摔给他看,逗他高兴。他也爬了一次,却是下不来了……
他拨开浓密的竹丛向动静游去,不出所料,杲然是三三。吃饱了的三三将两只前爪分别架在两棵树叉上,身子很舒服地依靠着一块岩石,发出呼呼的鼾声。一束阳光照在它身上,黑白相间的毛显得更加分明爽朗,让人感到了艺术的完美和造物的梢心细致。工五的眼睛其实很小,而且是高度近视,但是那个描黑的大眼圈弥补了这种缺憾,加之它胖嘟嘟的笨拙,使它有了玩具的气质,有了孩子的纯真,让人一看便产生了爱抚搂抱的念头。
野生动物中,最能和人亲近的大概就是大熊猫了。
他举起了相机,对者三三连拍了几张,快门的响声惊动了三三,它睁开眼睛看着他,许久没有反应过来,那神情完全像一个刚刚被吵醒的婴儿。终于,三三认出了他,从喉咙深处发出轻轻的一哼算是打了招呼,接着伸出前爪,撇过一把竹子,轻而易举地将它们折断,像吃芹菜一样,从根上骣起,将竹叶命部留下。三三吃完这把再撸一把,继而又一把,吃得愜意而酣畅,完全不用费力,它就躺在自己的食物中。边吃边拉的三二,屁股下边很快搞得很不清爽,一会儿,双臂范畴内的竹子所剩无几,它极不情愿地站起身,只移动了两三步又噗地一下坐下,再接着撸,再接着吃,重复着刚才的动作。山上有得是竹子,没谁跟它争抢,它吃得从容不迫,心安理得。他观察了三三近一个小时,再次吃饱了的三三顺势一躺,将一只后腿翘得高高的,前掌搁在滚圆的肚子上,在他的目光下,又呼噜呼嗜地睡着了。
看着他的熊猫朋友,他觉得应该对它发点议论,熊猫为哺乳纲,食肉目,属猫熊科,科学为这个独特的物种专设了一个科目,是中国乃至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本应是凶狠威猛的食肉类动物,在生命的进程中竞然一退再退,一让再让。争不过吃肉的便吃草,争不过圪草的便吃竹,竹子坚硬,营养极低,没有哪一个食草动物肯对它垂青。熊猫肯,为了活着,它以它那典型的南食齿列,忍辱屈尊,一天要吃掉体重一半的竹子,这些竹子可供它吸收的营养只有百分之十七。跟它同时代的剑齿虎死了,恐龙倒下了,猛犸象绝迹了,它们变成了一块块古化石,散落在地球的各个角落。但是大熊猫活下来了,以它的退让和满足,以它那实足的近视眼,以它那为保全自己的庸懒和逆来顺受的禀性,成为了人类的宠儿,走出了中国,走向了世界,这是剑齿虎们不能与之相比的。熊猫的哲学,体现着中国的个性,体现着道家上善若水精髓,暗含着中国人人性的悲哀。
可爱、可怜又可恨。
站起身时,他发现了身边巨大的脚印,才下过雨的湿地上,一行足印伸向前面的冷杉林。也就是说在雨停以后,在黎明时分,它在这里走动过,就在他窝棚的下方,就在离他不过几百米的地方,他与它再一次失之交臂。他压制住猛烈的心跳,仔细地测量着那些与人十分近似的印迹,长四十二厘米,深三至五厘米,步幅八十至一百厘米,应该是个身高两米体重一百五十公斤的大块头……他朝着冷杉林吆喝了两声,林子里飞起一只红腹锦鸡,耀眼夺目地向一片领春木扎去。他知道是没戏了,但还是沿着脚印向前走,随着草和落叶的增多,印迹渐渐模糊,最终消失在绝壁的岩石上。他琢磨了半天,想不出它会走向哪里,是腾空而起还是钻入洞穴,还是像他父亲见到的那样,遁入某棵大树……在不远的灌木上,他发现了一撮褐色的毛发,他小心地将它们取下来,夹在他的标本夹子里,类似这样的东西他搜集了不少。窝棚里,他保存了三百多个胶卷资料,写有一百七十万字笔记,还有其他的许许多多,山里的春夏秋冬,他每天都很忙碌。
回到箭竹林,三三仍旧在睡觉,他没有打扰它,从它的下面过去了。他想起了美国人夏勒谈论熊猫的一段话:熊猫没有历史,只有过去。它来自另一个时代,与我们短暂的交会。他认为这段话不适合于三三,倒适合于木客。
太阳夹落山的时候他来到了核桃坪。核桃坪是山间一块狭小的平地。主户三户,村民十一人。
一条小河沿村北流过,河水撞击宥岩石,溅起白色的泡沬,发出震聋发聩的声响,其声势与单调寂静的村落极不谐调。由老君岭下来的小路被河水阻拦,又为两根搭在石上的细木接引,使路得以延伸,细木颤颤巍巍,摇摇晃晃,被水花溅得精湿,踏上去让人胆战心惊。两三间茅舍,五六头黄牛,七八块薄田,十数棵核桃树,勾勒出了小村的生存状况,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儿是个不错的世外桃源,只是没有陶渊明们来发掘。核桃坪的无羈期是一百二十天,谁也不能指望着这一百二十天能长出什么好庄橡,麦子亩产百余斤,刚好包住种子;靠地膜种出的老玉米稀稀拉拉,大半还照顾了狗熊和野猪。山高地寒不产菜蔬,只出洋芋和四季豆,偶有萝下丰收,会被视为山里的珍奇。这里属天花山动植物自然保护区,一草一木均受国家保护,每只动物都是爷,许它吃你,不许你吃它,它吃你是生存,你吃它是犯法,把山民们整得整个没了脾气。政府要退耕还林,规划年底将核桃坪的三户一口人搬到两架山外的姜家寨去,姜家寨离县城还有两百一个公里,那里有公路,人口相对比较集中。
老王家住在坪东头靠近河边的地方,一明两暗三间土房,房有年头了,是老王娶媳妇时盖的,现在老王已经七十六岁了。王家房的周围是一家几代人开垦出的田,玉米已经收获完毕,光秀秃的田里冒出大大小小的石头,像一个个奇形怪状的岛屿,一块一人多离的青石旁长出了一棵野胡桃树,树没有石高,树干狰狩扭曲,痉挛般地蜷缩者,一副伸展不开的模样。
那是个平凡的所在,他不由得朝那棵树多看了几眼。
王家房顶的茅草已经发黑,几处还苫着塑料布,压着石头。房后头吊了两个木桶样的东西,中间有洞,是养土蜂的蜂箱。房前有干净平整的场,场上晾晒着烫过的洋芋片,是冬天的食粮。场边上一只母鸡领着一群毛绒绒的鸡崽在觅食,一只正睡觉的花猫无端地被母鸡挑衅性地啄了一嘴,母鸡在警告花猫,不许碰它的孩子。台阶上趴着一条瘦骨嶙峋的狗,狗见了他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摆肴尾巴到后面猪圈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