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王八丫丫
我的小名前面自小被家里人冠以“王八”二字,所以读起来就像日本人的名字一样很冗长。据说,王八是很拗的,咬上了东西绝不撒嘴,除非听到驴叫,但并不是到处都能找到驴。我的性情也是很拗的,不惟拗,还很矫情,胡搅蛮缠不讲理,甭说听到驴叫,就是听到老虎叫也不会为之所动!
所以,我和王八被划为一类。
在叶家,到今天我仍旧是“王八丫丫”。
2.水中美世界
小时候我爱跟我们家的老七到东直门外的窑坑去游水。老七是我的哥哥,以淘和坏在叶家出名。母亲不让我们去,怕我们淹死,她老人家检验的方法很原始也很简单,用指甲划我们身上一下,看有没有白印儿,有就是下过水了,就有一顿臭揍。我们当然也有反检验的办法,就是在进家之前在自来水管底下猛冲一气,冲过以后就没白印了,魔高一尺道高一丈,不久,事情败露,我们的母亲又有新招,即每当我们俩要出去玩,她老人家都要在我们身上盖她的图章,我们的胳膊上,大腿上,肚子上全是母亲的大名,连屁股蛋上也是一边一个。这招真损,我们再不能下水了。
现在想,母亲真是个绝顶聪明的妇女,全世界的妈妈们大概谁也想不出这么绝妙的办法来,她要活着,应该申请专利。
我的三哥在颐和园里工作,夏天我和老七常到园子里去住,我们不知道,随着我们的到来,母亲的图章也到了三哥手里。三哥每天要上班,他不可能有母亲那么多的闲暇在我们身上细细盖章,他只是在我们的脑门上胡乱印几个印儿,就匆匆走了。
在那漫长的夏日,我们坐在昆明湖东岸,脑门上顶着累累红印,看着湖里戏水的人们,心情十分黯淡,周围人来人往,谁看见我们那模样谁乐。后来,老七决定下水,他在水里把脑袋扬得高高的,几圈下来红印依然。我也学着他的姿势在湖里游,久之,那脑袋竟然进不了水了。
就是现在,我游泳也是扬着脑袋,不但是脑门,连头发也是不带湿的。
3.找不到感觉——颐和园的记忆(之一)
我常常从后山转进颐乐殿,在慈禧听戏的南炕前向火戏台遥远地望。
繁华歇,风云灭,昔日的热闹早已无迹可寻,惟有太阳晃晃地照着,除了看到大玻璃窗上自己的影像外,再看不出其他。于是,我怎么也想象不出,那个耳朵又聋、眼神儿又不济的老太太坐在这儿能把戏看出什么味道来。
4.如此农艺——颐和园的记忆(之二)
三嫂看我终日寂寞,让我到后山挖些开紫花的兰草栽在院子里。这种草在颐和园的山上大片大片地长着。只半日,我便挖回不少,在院里栽了数排。又从后湖偷来睡莲,养在洗衣服的绿瓦盆内,使小院很有了些“寂寞梧桐深院”的风雅。
第二日,情景就不对了,睡莲死,幽兰枯,满院的凄惨肃杀。三嫂点着我的鼻子说,你这个丫丫,你说你能干什么!
原来我拔的那兰草,揪的那荷叶都是没根的。
5.飞机的密码——颐和园的记忆(之三)
西苑有机场,飞机每到颐和园已经趋于降落,飞得很低,连机上的号码都看得清清楚楚。在我初认识阿拉伯数字的时候,一度对飞机的号码很感兴趣,只要外面飞机响,哪怕正在吃饭,我也要推开碗,跑到外面,向每一架从头顶飞过的飞机热情招手致意。回来后,再将它们的号码记在烟盒纸上。天长日久,记了十几张,很珍贵地保存着。
遗憾的是我在记录时没有断开意识,所以到后来翻阅那些文字,满篇都是1234567890。
看不懂了。
6.玉澜堂之夜——颐和园的记忆(之四)
三哥让父亲住在玉澜堂门口的值班小屋里,只住了一夜,父亲就回来了,说那里是关押光绪的地方,怨气太重,特别不适合我们姓叶赫那拉的人住。父亲说他在玉澜堂那一夜,曾和光绪品茗谈心,自然还有猪八戒和黄天霸,连大文豪王国维也从昆明湖里踏月而来,加入清谈之列。于是,出自父亲口中的玉澜堂之夜,人鬼妖聚集,热闹非凡,实实地让人向往了。
现在看,父亲以一个艺术家的想象力,在为他的小女儿深入浅出地编撰着一个个与“大灰狼”、“小红帽”异曲同工的故事,多少深厚的文化历史知识,由玉澜堂之夜溢出,潜入一个孩子的纯净心田。
7.景福阁赏月——颐和园的记忆(之五)
1955年中秋,父亲携了我和三哥三嫂去景福阁观月。年小的我无心赏月,全为三嫂所带之糕饼吸引。父亲和兄嫂谈论着我听不懂的事情,我口衔糕饼偎依在父亲怀抱,举目望月,四周清晖一片。征亭台楼阁的环绕中,居亲情友爱的维护下,竟令我这顽劣小儿也深深感动了。于是就牢牢地记住了那个夜晚。
长人后读了苏轼的“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更觉那逝去光阴的可贵。以致每每见月,便想起景福阁,那美妙绝伦的景致当还存在,而那恬静温馨的亲情却是不会再有了。
8.我要跟您回家——颐和园记忆(之六)
我足足哭了两个钟头,目的是要跟父亲回城里的家,父亲没办法,只好答应了。
那晚,我终于和父亲手牵着手向颐和园的东门走去,天上的月亮又圆又大,照着父亲和我以及我们身后那些金碧辉煌的殿宇。父亲穿着长袍,抡着手杖,白胡子在胸前飘着,走得很快。我把他的手攥得紧紧的,一路小跑地紧跟着,生怕他变卦,再把我送回园子里去。尽管我当时仍止不住一下下地抽泣,我还是笑着,带有讨好性质地跟他说了不少笑话。
我想让父亲因为我的存在而愉快、而幸福,而不感到我的多余。
9.“痰”派正宗——有关戏曲(之一)
我在家里唱戏,每回开唱前都要自报家门是谭派正宗。
兄长们起哄,说我的“痰”派唱得的确无人能比,声劈嗓哑带跑调,一遍跟一遍绝不相同。但是父亲从来也不嘲笑我,父亲的胡琴拉得很认真,托、随、领、带一丝不苟,并不因了我的“痰”派而稍有疏忽。我便唱得也很努力,信心不为兄长们的讽刺挖苦所动摇。
父亲说过,唱戏与做人事理相通,凡事都得尽力,都得用心,不能投机取巧。
10.光膀子耍扎枪——有关戏曲(之二)
跟父亲去吉祥剧院听戏,对戏台上穿白甲的英俊男子十分爱慕,问这是谁,父亲说是《长坂坡》里的赵云。我说我不学“痰”派了,我要学赵云。父亲说武生可是不好演的。我说我回家就练,不是有功到自然成的老话儿么!回家后我脱了小褂,掂来父亲练武的扎枪,嘴里打着家伙点儿,围着院子跑开了圆场。不知谁按下了快门,给叶氏家族留下了一张小丫头光着膀子耍扎枪的照片。后来看过这张照片的人不少,却没人说这是赵云。
我也明白了,心里是赵云,外表不一定就是赵云。
11.为听戏而作诗——有关戏曲(之三)
那天下大雪,父亲和母亲要去听《望江亭》,没说带我去。我就在院子里大声吟诵自己新作的诗,以引起父亲的注意。我的诗是:燕山雪花大如席/飞到叶家大院里/天白地白树也白/我要听戏不吃鸡。我的诗作没有引出父亲倒招来了老七,他批我的诗说,头一句照搬李白,二三句剽窃张打油,只有末一句还有点真性情,但也没离开吃。又说我的诗跟《望江亭》里杨衙内的诗属一个水平,父母完全没有必要去看什么《望江亭》,只看我就行了。
杨衙内的诗我知道,那是:月儿弯弯照楼台/楼高小心摔下来/今日遇见张二嫂/给我送条大鱼来。
我的作品与衙内有异曲同工之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