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社和侯家坪的村民并不因为钱少就拒绝为国家逮猴子,好像谁的心里都有另一笔账,只是没有说出来罢了。全村惟一提出不参与这件事的只有一个人,侯长社的父亲侯自成。
没等会议开完,侯老汉就站起身,拍拍灰,回家睡觉去了。
玉芝这几天心里老埋着一件事,几次想跟公公张嘴又不知从何提起,到公爹屋里进进出出好几趟,心里猫抓似的搁撂不下,不是拿不定主意,是拿定了主意找不着说辞。长社从县上回来,带回来一个这样出力不讨好的任务,棘手不说,还要劳民伤财,猴子是那么好逮的么,那些满山蹿的玩艺,能老老实实让你装到笼子里……本想着男人上县能带回什么好信儿……看来是功夫还没下到。香菇木耳都送了,总不能送钱,长社一个小村长也实在没钱,再说,钱也不是土特产。家里真正的土特产在老爷子手里,在老爷子的箱子底上压着——一件金丝猴皮大衣。她知道,这件衣服打她进了侯家门就没见老人穿过,顶多夏天时候拿出来晒晒立即就收进去,衣服里子那长长的金色的毛亮着水一样的光泽,随着太阳的光线而变幻,华贵、美丽、细腻、轻柔,是万千羊皮袄无法相比的。好钢用在刀刃上,好东西用在茬口上,老压在箱子里,什么也不是,就跟钱似的,花着是钱,不花攥在手里,是一叠废纸。
见公爹在堂屋大笸箩跟前搓包谷,玉芝抱着孩子凑过去帮忙,扯了半天逮猴的事,老爷子没说出什么,好像也不愿意说。玉芝转了大半个圈,终于搭讪着说,爹,今年夏天没见您晒皮衣裳。
长社父亲说:晒了。
玉芝说,皮子好着呢吧?
长社父亲唔了一声。
玉芝说,赶明儿让长社从县上买些卫生球,搁箱子里,老不穿,怕放坏哩。
长社父亲:
玉芝说,爹,你为啥不穿嘛?
长社父亲说,那不是猴皮是人皮。
玉芝说,爹怎这样说哩。
长社父亲说,那皮子看着很漂亮,你拿手将那些长毛一分,露出的是白碴碴的底,没有绒,一根一根的,像人的头皮。你想想,要是把头皮穿在身上是什么滋味。
玉芝说,看爹说的,怪疹的,猴皮怎能跟人的头皮比。
孩子不耐烦了,开始在玉芝身上挺,唧唧呀呀的要往外奔。
长社父亲说,猴子和人是顶近的。
玉芝按捺住孩子说,您要是不穿,不如把它给了长社,长社穿出去也是件东西。
长社父亲说,他敢?
玉芝拍了一巴掌正在挣巴的孩子说,怎的不敢,又不是偷来的,山里头谁家还没有几张猴皮子。过去打猴,卖不掉不都分了嘛。
长社父亲直截了当对儿媳妇说,你甭算计我那件衣裳,我知道该怎么处置它。
话说不到一块儿去,长社媳妇夹起孩子出去了,看婆婆正在院里穿柿饼,顺手将孩子塞给老太太,自个儿到场上看钉猴笼子去了。
两个白花花的木头笼子已经钉好,面目狰狞地立在村委会的房前头。动物园装猴的铁笼也已运到,跟粗蠢的木头笼子相比,显得精致而现代。届时,逮来的猴子要经过动物园专业人员的严格挑选,挑上的用铁笼运进城,剩下的放掉。
这些细节都在合同上写好了。
大雪如约而至。
秦岭山地成了银白的世界,漫天飞舞的雪花,将天空,将山川树木连成一体,连成了一个混沌寒冷的大盆景。绿色的松花竹在雪的压迫下嘎嘎断裂,大熊猫在雪与竹的海洋里穿梭自由,雪的降临不影响它们的食欲与生活,它们那厚重的皮毛可以抵御零下的严寒。在冬季,有时它们也到侯家坪这样的深山小村里转转,光顾一下圈里的猪食,照顾一下谁家没收的洋芋,村人对它们见怪不怪,不招惹它们,也不理它们,顺其自然。大熊猫围着村转两圈,觉得没甚意思也就走了。雪地里,来得最勤的是山猪,它们到处拱,拱得房前屋后乱七八糟,有时拱开农民的洋芋窑,一窑的洋芋就倒了霉。黑熊在窝里沉沉地睡着,大雪使山林更加寂静,黑熊的梦也便走得更远,它哈出的气息融化了洞口的积雪,有上山搂柴的孩子见到黑糊糊的洞,知道“黑二哥”在里面睡觉,便远远地绕开了。雪豹无声地在它的领土上溜达,睃寻着借着雪天出洞觅食的兔儿。锦鸡没心没肺地往村里扎,图的是那一块块被人扫出的黑地……
猴子们从高处下来了。
从财神岭上下来的这群猴可谓饥寒交迫,疲惫不堪,岭上呼啸的风雪断绝了它们的一切食源。它们从海拔两千九百米的高处向下辗转迂回,明知越往下危险越大,还是得往下,毕竟生命的危机与生存的危机相比,生命是首位的。在半山的这块土地上它们发现了散落在雪地上的玉米棒子,像是收获时无意掉下的,这儿一个,那儿一个,地边儿还有一堆……几个冻了的烂柿子在雪里半埋着,半截萝卜滚在接近树林的草丛里。
雪停了,太阳在天上亮亮地照着,天蓝得发青,一丝云彩也没有,周围没有声响,只有在树梢上穿绕的呜呜的风,吟唱一般,高高低低,断断续续。
这是一个组织严密、纪律精良的猴群,它们并没有因为眼前的食物乱了方寸,而是自动地停下来,停在地边林子里的树梢上,不动声色地观望着。年年它们从山上下来,年年它们经过这里,偶尔这块地上也有东西残留,但从没有过这般丰盛,天哪,这是怎么了?
几只壮硕大猴按捺不住,发出了啁啁的声音,蹲在高处的老猴只轻轻扫过去一眼,它们便立即没了声音。老猴是这支队伍的首领,也是老得很了,毛尖全白了,下巴上长了很长的胡子,也是白的,眼的周围,分外的蓝,黑色的鼻孔向上翻着,嘴边的肉瘤红得发紫,于是脸的色彩便十分丰富,十分的威严。
不约而同,众猴都注视着老猴,它们在等待着首领的命令。
老猴沉稳地在树上蹲着,微闭着眼,不看那块发亮的土地,却时时地向林子里观望,向地的周边观望。
四周一片寂静。
一个小时过去。
两个小时过去。
半天过去。
有小猴耐不住性子,溜下树来,被它的母亲很快地提拉上,在怀里紧紧地搂了。
太阳渐渐倾斜,林子里越发地暗了,地里的光线却变得灿烂柔和,那些食物变得越发耀眼动心,在猴子们的眼中,这块地真是块“幸福的土地”。几只锦鸡不知从什么地方钻出来,拖着闪亮美丽的大尾巴啄食着玉米粒。贪心的锦鸡们边吃边刨,吃起来似乎没有止境,每只的嗉子都撑得老大,几乎要走不动了。接着来了只野猪,长嘴在包谷堆里拱,呱唧呱唧吃得很惬意。
一只半大猴,跳到树底下,伸着胳膊探出身去,将地边草丛中的萝卜捡了,极快地蹿上树,迫不及待地啃起来,老猴看了半大猴一眼,没吭声。
天色黑下来。在老猴的指挥下,猴群撤离了,它们撤到了相当远的桦树林里,桦树的叶子已经掉光,那些干枯的枝足以庇护它们,于是一个家族一个家族相拥相抱,忍耐着辘辘的饥肠,在湛蓝的天幕下睡去。猴群们睡得极不安稳,一声寒鸦的啼叫,也让它们惊恐地躁动半天。
它们的梦境全部围绕着那块“幸福的土地”。
第二天,它们从另一个方向又来到了地边。它们不能离开这块地方,活着的本能驱动着它们,它们要将这块地探个究竟。所有的猢狲都具备着好奇心理,这是它们生命的弱点,是它们一次次被击败的原因。地还是那块地,阳光还是那阳光,只是那些包谷,一个夜晚,被其他野物掠去不少。猴群在地周围迂回,整整一天,它们都在和诱惑抗争,和欲望决裂,痛苦至极。
如是者,两天。
第三天
猴群照旧隐藏在树林里,老猴照旧沉稳地蹲在高处,看着这块地,努力寻找着地面的破绽,凭它的生存经验,它绝不相信世间有如此轻而易举的便宜,这样的经历在它漫长的生命里已经成为一次次血的记忆,成为一次次惨痛的教训。如今,它得对它的群体负责,得对它有着血缘关系的子孙们负责,不可轻举妄动,哪怕饿死,也不能自投罗网,任何一个判断的错误都将是全群的覆灭,都将要付出生命的代价。它已经看出,诱惑后面暗藏着杀机,暗藏着血光。
那几只大猴有些不耐烦了,颇有跃跃欲试的劲头,在老猴的身后不安地摇动树的枝干,只要头领一个眼色,它们就会立刻蹿出去。
老猴迟迟不下命令。
老猴太知道它的对手了,它的对手是和它们模样相近,两条腿走路的“人”,人是厉害的,是无可抵挡的,山里所有的动物都怕他们,都回避他们。
一只美丽的母猴拿眼睛深情地看着老猴,流淌出企求和盼望,母猴的胸前挂着她的孩子,一个出生不到两个月的小崽儿。小崽儿叼着妈妈的乳头,使劲地嘬,那个干瘪的奶已经供给不出任何汁液,小崽儿用爪抓着妈妈的胸。
另一只老母猴曾经是老猴的原配,在一次突围中弄瞎了一只眼,丢了半条胳膊,此时正倚在树杈上奄奄一息。她的生日不多了,就是有吃食,必也熬不过这个严冬。
那几只健壮的大公猴明显的已经表现出了不满,它们在老猴前面龇牙咧嘴,将尾巴旗杆一样,硬硬地立起来,开始示威了。
老猴知道不能过去,过去就是上当,上大当。
猛然,老猴感到猴群有些异样,回首那块地,却见从那边走过来一个人,这个人反穿着皮大衣,手里挥舞着一根长长的杆子,杆子上拴着红布条,嘴里大声吆喝着,企图将林子里的猴群吓跑。
有些猴见了这样夸张的人就慌不择路地急着要往林子深处钻,看老猴纹丝不动,便乍着胆子抱着树打哆嗦。老猴是太有经验的老猴,这样的情景它不是没遇到过,逢到秋天,地里的庄稼熟了,常有人在地里这样张牙舞爪,目的是轰它们走,不让它们吃庄稼。老猴知道,遇到这样的人用不着害怕,大凡这种情况都是虚张声势,这单枪匹马的人根本奈何不了它们。如果说刚才这块静静的田地还让它疑惑,让它知深浅,那么眼前这个人的出现,恰恰说明了这里很安全,这里什么事情没有。
老猴一声呼哨,上百猴子潮水般从林子里涌出,急切地奔向比篮球场大不了多少的空旷地面。猴子猴孙一只只从老猴跟前欢快地蹿过,奔向那块阳光充裕的田地,它们掠起一阵凉风,也掠起一阵阴影,让老猴体味到一阵眩晕般的激动。很快它感到那个人身上的“皮毛”似曾相识,从那金黄色的毛上,透出一股杀气,一股死亡的气息,这是个不祥的信号,是个真正拒绝的告示。它要收回它的命令,已经晚了,饥饿已极的猴群为地里的食物而牢牢吸引,任凭那个穿猴皮的人用杆子横扫,也赶不走它们。
侯家坪逮猴的人们在等待猴群进入埋伏,万没想到村长的父亲侯自成在关键时刻来了这么一手,这样一来,逮猴的计划全部打乱了。长社气得当下要从短墙后面冲过去,将爹揪回来。刚要探头,被永良老汉拽住了。老汉做了个手势让长社沉住气,长社气得一屁股坐在地上,背靠着墙,不去看在埋伏圈里大喊大叫的父亲。
侯家坪的人都愣了,他们从没见过平日沉默寡言的村长父亲突然反穿着皮大衣,一只大猴子一样在地里滚着、蹦着、喊着,这是干吗呢?疯了么?
东路有人弯着腰跑过来问长社怎么办。
长社赌气说,甭他妈问我,问我爹去!
紧接着西路的人也进来了,问要不要撤包围圈。
有人说村长父亲在圈里跳“忠字舞”,逮猴这事八成要泡汤。大家正不知怎么办好,却见猴子们不顾一切地冲进圈子里来,将长社父亲围在中央,抢吃抢喝,欢呼跳跃,呼啦啦,黄灿灿,将场地遮严。长社父亲被拥得一屁股坐在地上,用手遮挡着从他身上翻过去,跳过去,滚过去的大小猴子,嘴里啊啊着,说不出一句话来。眼前这情景实在出乎他的预料,他没有想到,这群猴会作出相反的决定,没有想到,这群猴会根本无视他的存在,长社父亲朝离自己最近一只公猴扔过去一块石头,砸在公猴的身上,公猴连理也没理,照旧撅着彤红的腚在泥土中翻找玉米粒儿。长社父亲用秆子捅了捅公猴肚子,大声说,跑啊,你们快跑!许是捅疼了它,公猴只刹那间分散了一下注意力,歪过脸来朝长社父亲龇了龇牙,便又顾及它关注的事情去了。穿着猴皮大衣的长社父亲无奈又失望地坐在猴群中间,抬头望着雪后晴丽的蓝天,一张脸扭曲得吓人。后来,老爷子索性站起来,冲着短墙后面喊,长社,你个狗日的不许过来!
侯永良猛推了长社一把,喊叫:还不快拉围子!
长社劈着声喊:拉围子!
立时,东西两路用手扯着塑料条子布,从岩石、从土墙后面飞出,无声地急速地跑着。像戏台上训练有素的龙套,谁都知道该干什么,谁都知道自己的准确位置,长社的距离设计精确到每一个点;长社的时间算计得精确到每一秒。有些精明、灵巧的猴子,在人流的合围之前从豁口逃出,大部分被严严实实地围在了中间。
年轻力壮的男人们进入到包围圈内,他们拿出了口袋,拿出了棍棒家什,进入了实质性的个个击破阶段。猴子们躲闪着,抓挠着,向着逼近的人龇牙、发狠,对向它们进攻的人反扑,但是它们逃不出帷幕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