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不闻大鱼乎,网不能上,钓不能牵,荡而失水则蝼蚁得志焉。
——国策
西北天际传来沉闷的雷声,一股黑云从渭河北岸的咸阳原冒出,先是探出一个尖尖的头,没容人们看清,便爆裂繁衍开来,狰狞变幻,铺天盖地地逼压下来,万马千军地越过渭河,沿着山脊浪一样地撞上秦岭大梁,又折返回头,在搏熊馆村附近沉吟徘徊,形成一个巨大的旋涡,使秦岭北麓低峦环抱的这片地界风云大作,雷电交加。山水村庄笼罩在一片浓重的黑气当中,混混沌沌如同扣压在一个密不透风的铁盒子里,人们惊慌四散,纷纷向屋内躲避。
震聋发聩的声响来自村庄上空,是一种震撼大地的沉闷滚动。呼啸的风声中有巨大车轮碾压地面的轰隆,兵器相交的撞击,马的嘶鸣,人的呼喊,狗的狂吠,兽的喘息,耳灵的人还能听到箭弩发射的嗖嗖声和利刃刺破革皮的噗噗声。在声音与云雾的旋转中,田野间草木低迷,水流紊乱,气流自东向南,旋成了一个大大的喇叭状,夹裹着一切音响,夹裹着一切能带动的物件,腾空而起,在野莽间奔腾辗转,形成一股不可阻挡的气势,蛮而霸,狠而厉,让人望而生畏。
搏熊馆村的百姓们都知道,这是汉武帝回来狩猎了,两千多年了,这位皇帝常常回来,尤其在这夏秋之交的时候,他喜欢到他生前钟爱的猎场——他最后离开人寰的启程之地来巡视,无论世界怎样地变迁,这块地方则永远地属于他,就像河对岸那至今仍高耸的陵墓,无时不在向后人宣告着他的存在一样。
搏熊馆村的居民没有谁看到过武帝狩猎,那是书上记载的历史,但他们仅从这动人心魄的声势便体味到了当年皇帝那君临天下的风采和不可一世的张扬。汉武帝狩猎,是那种示威于天下的狩猎,辉煌高远,威风八面。据载,汉武帝每次出猎,要动员数十万人众,进秦岭为之驱赶动物,他的随行诗人王宜彪记述了当年狩猎的情景:
白马金鞍从武帝,旌旗十万猎长杨。
楼头小妇鸣筝笙,遥见飞骑入建章。
如此大举行猎,是后来历任帝王所不能与之相比的。数十万人“罗千乘于林莽,列万骑于山隅”,将虎豹熊罴、鹿麂狼豺赶至山口捉住,运至搏熊馆圈养在硕大围网中,责胡人徒手与野兽相搏,败者成为兽类之食,胜者自取其获,武帝高坐搏熊馆上,以观其乐。史书记载了当时人兽相搏的盛况:“千人唱,万人和,山林为之震动,川谷为之荡波。”这大概就是中国最早斗兽场的场面了,情景当与罗马斗兽有异曲同工之妙。与外国斗兽不同的是,咱们的汉武帝不但要看,还要亲自下场“驰逐野兽,自击熊豕”,“搏熊一日三十只”。一天跟三十只狗熊打架,称得上是孔武有力,盖世英雄,也就是汉武帝罢了,别人谁行?在这片猎场之内还有长杨宫、五柞宫、葡萄宫等殿宇,连成一组宫殿群,千灯万盏,千门万户,层台累榭,斗拱飞檐,与山河同光,与日月辉映。长杨宫有千余株垂杨柳,五柞宫有五棵高大柞树,葡萄宫种植着西域的葡萄,几十里范围内,覆盖着大量奇花异草,仅各国进贡的名木花卉就有三千余种。这一切,总归上林苑范畴。上林苑是历史上很有名的一处所在,汉司马相如的《上林赋》、杨雄的《长杨赋》记述的就是这里的情景。两千年后,《西安晚报》副刊文学专栏,即是以《上林苑》为栏名,足见这一地点对长安文化影响之深。
搏熊馆周围的黄土地承载过多少血腥与杀戮已经无法计算,时光将那一页轻轻地翻转过去,历史又有了一番新的变化。漫长的岁月,昔日的琼楼玉宇成了断壁残垣,杨柳树林变作荒野秃山,奇花异草改作谷麦菽黍,遍洒动物鲜血的搏熊馆也为和平祥瑞的搏熊馆村所替代,一切都面目皆非了。消逝的辉煌总是让人留恋,王者的率性和英姿总是让人回味,汉武帝自信是活在现实与神话中的英雄,不是活在文字里的帝王,所以他要经常带着他的兵马鹰犬,从对岸的茂陵过来,回到这片魂牵梦绕的地方,一次又一次,形成了这一地区夏日独有的自然现象。现代气象学将此叫做“气流涡旋”,但老百姓不认可此理,老百姓只认皇上,皇上出巡,平民百姓自该躲闪回避,安分守己地待在家里,免得撞克了。
风雷袭来时,搏熊馆村九十一岁的霍家太婆心神不安地聆听着外面的声响,拄着拐杖颤颤巍巍走到北墙的神龛前,给神们上了一炷香。太婆家的神有很多,一张黄纸密密麻麻写满了,内中汉武大帝首当其冲,武帝四周围绕着观音、如来、老君、王母、仓神、灶神、山神、地母、土地,还有狐狸大仙、家宅六神等等。老太太这一炷香拜的神仙多了,撞上哪个算哪个,她认为,诸多神灵中总会有一个值班管事的,就跟乡政府一样,就是到了过大年也得留一个看门记事的。太婆是村里年龄最大的老人,按大排行排,她已经是第六辈人的祖奶奶了,是全村正儿八经的太婆婆。太婆娘家姓霍婆家也姓霍,真正的霍门霍氏,太婆的娘家在搏熊馆西面的葡萄宫,现在的葡萄宫已经像西汉时代一样,又种上了葡萄,一大片一大片的,不是从西域来的,是从更遥远的美利坚来的,不叫葡萄叫“提子”,比汉武帝的葡萄更精神、更漂亮,吃在嘴里让人觉得不是葡萄而是其他的什么东西。葡萄宫那片宽广的葡萄园是太婆的一个远房侄孙经营的,侄孙毕业于农学院,会说外国话,从杨凌农科城搞来美国的苗木,操持得十分细致认真。太婆记不清这个种葡萄的侄孙是哪房的孩子姓字名谁了,但侄孙还记得她,每逢在路上遇着都要亲热地喊她太婆,恭恭敬敬地闪在一边让太婆先走,逢到八月十五还要送过来整箱的大提子让太婆尝鲜。太婆吃着那些怪里怪气的葡萄怎么也想不起侄孙的名字,她的侄孙太多了,于是索性将这个叫了“洋葡萄”。久之,这个名字竟然叫开了,连县长来了也一口一个“洋葡萄”,都说太婆给取的这个名儿很贴切。
因了洋葡萄的葡萄园,葡萄宫便与搏熊馆又连在一起了,总合成一个行政村,以前两地之间还有一条干涸水沟,是搏熊馆为防野兽逃跑而挖的壑。据唐朝记载,彼时壑内还有水流动,与“荡荡乎八川分流”中的渭河相接,有着“东南西北驰骜往来”,“行乎洲淤之浦”的水泽风光,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农业学大寨,平整土地,全乡上千劳力搞大会战,挖土填沟,用了两年时间,将汉武帝们挖的沟填平,种了玉米,应了敢叫日月换新天的壮举,也应了沧海桑田的老话。
太婆是宣统三年生人,十六岁出嫁,嫁给搏熊馆的猎户霍光地,霍姓在搏熊馆是大姓,都说是汉武帝司马大将军霍光的后裔。后元二年,汉武帝刘彻病居搏熊馆南边的五柞宫,去世前一天,立刘弗陵为太子,以霍光为大司马大将军,金日殚为车骑将军,上官杰为左将军,三人与御使桑弘羊皆拜于汉武帝榻下,接受遗诏,受命共辅幼主。次日,武帝逝世,太子刘弗陵继位,即汉昭帝。这是正史记载,搏熊馆人的口传,比此略为丰富,搏熊馆人补充说武帝病逝时在场的还有一位贴身内侍,说白了就是太监,太监不上史书,据说姓冯,在武帝归天之日,冯太监也自缢于先帝灵前,意为死后也要做先帝奴才。不知为什么,追随皇帝而去的太监并没有随皇帝葬于渭河对岸的茂陵,而是就地安葬在五柞宫的后墙之外,草草地起了个坟堆。有人说,冯太监因为没能陪葬茂陵,死后一直耿耿于怀,一股怨气冲击坟土,致使那个本来很不起眼的叫做冯公冢的土堆年年增长,千余年来成了一座小丘。也有人说,冯公冢不是太监墓,是唐朝一个被错杀的冯姓县尉,唐元和年间自居易做了周至县尉,感念先任委屈,在此立墓重新安葬,写过一首悼念性的诗。原先墓前还有大碑,“文革”时候被拉倒砸了,记性好的人说是明朝嘉靖的碑,说的什么记不真了。其实,无论太监也罢,县尉也罢,都是冤冢,睡在里头的人都不心安理得,都一肚子窝囊。百姓们忌讳这土丘,没事不到跟前去,有事也绕着走,同是死人,人们对它的感情比汉武帝差远了。
搏熊馆霍姓百十代前的老祖宗霍光是霍去病的异母兄弟,封为大司马大将军辅佐朝政以后,又封博陆侯,“朝廷政事,一决于光”。及至汉宣帝继位,霍光已是族党满朝,权倾内外。宣帝亲政,以谋反罪收霍氏兵权,诛杀九族,但凡和霍家挨边的,皆成刀下之鬼。网罗再缜密,也有漏网之鱼,搏熊的霍家就是那个时候逃到这里来的,是侥幸留下的一支,家谱再不敢续,以防查抄剿杀,但是旗人对先人的敬畏却一直在心里延续着,千百年来不见改变。常见村街上有小子,啷啷呛地耍着棍,抹着鼻涕,腆着肚子说,哇呀呀,俺大元帅霍光是也!
在汉武帝旋起的风雷里,太婆小脚一扭一扭地来到灶间,她的孙儿儒正在灶间忙碌,太婆用棍敲着孙子坐着的小板凳说,儒娃,你看看外头这天,还不紧忙着把你哥寻回来。
被叫做儒娃的汉子正在灶口烧麻雀吃,麻雀是昨日晚上从村后的破烂大殿檐底下摸的,嘟嘟噜噜在地上堆了一堆。儒逮麻雀很有经验,他知道雀儿大多都是夜盲眼,天一黑什么也看不清,下手掏,一掏一个准,它连飞也不飞。现在,儒铁棍上的麻雀已经烤到了火候,吱吱地冒着油,肉香弥漫了整个灶房,儒全部身心都在这几只麻雀上,全不在乎老祖母的存在。
太婆说,法娃出去有时辰了,他上了五柞宫,你得去寻他。
儒说,我不去。
儒将“我”字音发得很重,并且把“wo”发成了“e”,于是“我”就变成了“饿”,让人听着狠狠的。
法和儒是双胞胎,七十年代生人,出生时正值“评法批儒”运动,于是他们那位革命的父亲,公社的革委会副主任就将先出来的叫了“评法”,后出来的叫了“批儒”。“四人帮”和他们的父亲倒台以后,评法、批儒面临的直接问题是需要改名,找到乡中学的历史老师,当时戴着右派分子帽子在农村下放的师大教授老黄,请求另赐新名。老黄说,“法”和“儒”就单字来说,都是很好的字,法者,礼也;儒者,顺也,也无需做多大的更改,只把中间的字去掉就可以了。这样,霍评法、霍批儒就叫了霍法、霍儒。作为名字,倒也很像回事,叫顺了甚至觉得还很响亮。
按常规,双胞胎的长相、脾气、禀性都应该非常近似,但是法和儒却大相径庭,两个人一胖一瘦,相貌也寻不出一丝相同,两张脸,你凹进去的地方我凸出来,我凸的地方你凹进去,用太婆的话说,这俩货合在一起才应该是一个完整的……下边的词太婆往往不说,太婆不说大伙也明白,老人家嘴里含着的是个“球”字。陕西人忌讳“球”,无论什么只要一和“球”沾上边,多变得晦而糟,当然有时候也用于爱称,但那种情况毕竟不多。
从性格来说,法比较话跃,灵动,人也活络,谁家有事都去帮忙,肯出力气,有好人缘。法高中毕业就娶了媳妇,娶的是十里外终南镇的姑娘,让太婆早早就抱上了重孙子。法的媳妇在家里开了个小铺,叫“玉凤小卖部”,卖些方便面、卫生纸、小饼干和白酒什么的。零花钱是够了,只能脱贫却不能大富,法的愿望是能买一辆摩托,大红的“嘉陵125”摩托。法打听过了,这样一辆车需要四千块,靠他媳妇小打小闹地挣,攒出四千块来似乎有点不可能。当然,村里像洋葡萄那样有汽车的也有,有摩托的人家也不少,日本的“野狼”也有好几辆。“野狼”是年轻人专为扎势用的,法已经过了显摆的年纪,法是为了帮他女人进货,买摩托的目的是实用,是让他们的“玉凤小卖部”繁荣起来。但就眼前的情况看,小卖部繁荣起来,法才能买摩托,话说回来,不买摩托,小卖部也繁荣不起来,把人给套住了。法整天为他的“嘉陵”动心思。
儒跟哥哥法相反,儒很犟,一天到晚青着个脸,跟谁都没话。父亲死后,母亲和祖母一直跟着儒过,两个女人把他从小带大,却谁也没摸透他的性情。法两个孩子都抱上了,儒还没有对象。没有姑娘愿意跟他,姑娘们嫌他性情太冷、太怪,太不合群,私下叫他“冷血动物”。儒也不恼,他对那些姑娘们看也不看,他认为跟女人打交道远没有在林子里逮竹鼠有意思,那些胖而瞎的灰家伙,吱吱叫着沿着竹根满坡胡蹿,追逐着它们会让他浑身的血都汹涌起来,这点女人行么?女人不行!今年年初,儒的母亲患了出血热,母亲死的时候也没见儒怎样地难过,法哭得哽哽咽咽的,儒在一边冷冷地坐着。太婆说,板子上躺着的是你的亲娘,你就不会过去哭她两声么。
儒最终也没到他母亲跟前去,一双眼干巴巴的,到底也没闪出个泪花来。待客的饭桌上,儒却吃得很投入也很认真,一大碗条子肉,被他揽在怀里闷着头一个人吃光了。儒的做派不像待客的,倒像做客的,乡亲们为此而偷偷议论,太婆很伤心,她对法说:儒这个孽障啊,他谁也不认,就认吃。
法劝老祖母不必跟儒计较,说个人表达感情的方式不同,没有眼泪并不能说明他不难过。
太婆说,他对他的娘都这样,将来对我指不定怎么着哩。
法说他祖母想得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