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福走得有点急,出了汗,他不明白今天是怎么了,心里毛扎扎的,像要出事。这条路二福经常是一个人走的,他对路上的每一块石头,每一棵树都很熟悉。进林子半里有条岔路,是通到后沟的,后沟住着二福的几个同学,他们上学的路比他还远,常常走在他的后面,也有彼此在路口碰上的时候,碰上了就一起走,浩浩荡荡的一拨子人,吵闹得松鼠上树,兔子钻洞,能把个林子掀翻了。今天二福在岔道口没碰上后沟那一伙,二福就一个人走,很有些寂寞。二福打了声口哨,呼唤他的黑子,黑子没有反应,黑子走得远了。二福很生气,他决定吃一个洋芋,压一压心慌,也气一气黑子。二福背靠着一棵山毛榉坐下来,摸出一个大个的洋芋,洋芋被娘烤得焦黄焦黄的,还热乎着,二福把上面的灰吹了吹,掰开来,大口大口地往嘴里填,洋芋很烫,害得他舌头在嘴里来回地倒,噎得直伸脖子。
正吃得热烈而认真,二福听到身边的草丛里有刷刷的响动,低头一看是黑子,原来黑子没跑远,就在他跟前藏着。二福瞪了黑子一眼,把洋芋在它眼前张扬了一下,又填进自己嘴里。黑子一反往常跟他抢吃抢喝的作派,对他手里的洋芋竟然不闻不问了。二福说,黑子你啥时候变得这样装模作样了呢?黑子不理他,黑子的眼里满是绝望的恐惧,浑身颤抖着,往二福的身底下钻。二福往外掀着黑子说,你于什么你,你一身露水把我衣服都弄湿了。可是任他怎么掀,黑子还是要钻。
四周静得出奇,连鸟儿也不叫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气氛将他护住,二福觉着自己周身软得没有一点儿劲了,一种生物的本能,使他觉察到周围环境的异样和不同凡响,头发根也立起来了,巨大的恐惧向他逼压过来,二福喘不出气了,一口洋芋含在嘴里,竟然忘记了吞咽。
二福在灌木后面发现了一双眼睛,一双硕大的,炯炯有神的眼睛,那双眼睛正注视着他,从眼睛,二福看到了一个黄乎乎,带着斑斓黑纹的大家伙。虎!二福的脑袋轰地懵了,他想跑,站不起来,想哭,哭不出声,想喊娘,张不开嘴,他完全地找不到自己了。黑子钻到了他的怀里,钻到了衣服下面,哆嗦得已经不能控制,它被吓坏了。其实老虎早就看到了二福,在二福坐下来吃洋芋的时候便落在了它的视线之中,许是吃饱了,它现在懒得搭理这个小人儿。老虎看够了二福,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正好是顺风,二福闻到了一股能让人窒息的腥气味……
二福和老虎不过几米距离,他现在已经不会思维,不能举动,他把一切交给了近在咫尺的大家伙,完全的听天由命了。
彼此在僵持。
小路上,传来了孩子们的声响,住在后沟的同学们过来了,他们一路敲打着露水,一路说笑着,向这边走来。走在前头的是花玲,花玲边走边摘果子吃,一张嘴让裤裆果染得通红。花玲看到了二福,问二福干嘛坐在树底下,二福眼睛发直,说不出话,花玲儿回身对后头的张建社说,你们看,二福是怎么啦?大家就围着二福转,七手八脚地把他往起拽。二福脸色苍白,灵魂出壳,一双眼睛死盯着灌木丛不放。
花玲说,二福,二福你说话啊。
一个叫王成的同学说,二福眼下的情景是让山鬼迷住了,桦树岭的山鬼蔫坏蔫坏的,常迷惑人,爱跟人开玩笑,有时人坐下歇脚,站起来就犯迷糊,不知道往哪儿走了,这都是山鬼在作怪,所以坐下时一定把手里的棍朝着要去的方向摆,山鬼就没办法了。
大家就笑,就说那山鬼,就拉着二福走。二福身底下一股臭味,是拉了一裤子。大家说二福没出息,二福的眼睛还是盯着灌木后头看。
花玲搡了二福一把说,那儿育宝贝不成。
王成说,我去看看。张建社也说去看看,两个人都朝灌木后头跑……
灌木后头什么也没有。
黑子汪汪叫着朝草棵里咬,不依不饶的。张建社看了看,说草里有只豹猫,蹿树上去了。王成喊来了周老师,周老师让大家轮换着将二福背回家来。二福娘见了二福那一裤裆屎,气不打一处来,说走时还好好的,怎的一会儿工夫就成了这样,越活越回去了么?周老师说二福大概是撞见什么了,有点魂不守舍。王成还说是撞见山鬼了。二福娘说,娘老子从来就不信啥子山鬼,政府都号召破除迷信,你们学生娃儿还信山鬼,羞不羞么。周老师让大家帮着给二福洗了,让花玲把二福的脏裤子拿到溪水边去冲,花玲捂着鼻子,拎着裤子出去了。
娘冲了一碗蜂糖水,给二福喝了,二福才稍稍缓过劲儿来,脑袋上还是冒虚汗。
大家这么折腾的时候二福爹一直没吭声,二福爹坐在火塘边,青着脸一袋一袋地抽旱烟。儿子的举止让他觉得丢人,遇到点事就拉稀,哪里是男子汉所为,他是队长,队长的儿子在林子里拉了一裤裆……连兔子也要笑话哩。
直到二福喝完了那碗糖水,爹才闷着声问二福到底遇见了什么。
二福光着屁股坐在被窝里,靠着墙,神情还是有点恍惚,见爹问,心有余悸地说,看见了……大……大家伙……
爹乐了一下,吐了口唾沫说,你知道大家伙是什么样子,你从来也没见过大家伙,你怎认定那就是大家伙?
二福说那就是大家伙,他在公社办公室的宣传画上见过。
爹说秦岭山里早就没有大家伙了,就是有,他整日钻山,也应该看到蛛丝马迹,但是这些年来他什么也没发现。二福说那东西块头很大,黄的,有条纹,嘴很臭,两个眼睛像铃铛。
爹说,越说越像,跟真的似的,要真是大家伙,黑子会咬,戮知道黑子,方圆百里唯一的一条好狗。近近的路,我怎的就没听见?真遇上大家伙,你能这么完完整整地回来?
二福拿眼光满屋找黑子,黑子盘在火塘边,也正拿眼睛瞄他。
周老师说二福的想象力的确非常丰富……
二福哭了。
娘哄着二福说,我娃儿就是看见大家伙了,大家伙对我娃儿友善着哩,大家伙是我娃儿的大哥,我娃儿是它的兄弟。
花玲说,二福今天是遇上他哥大福了。
大家就大福、大福地叫,好像桦树岭真有个大福似的。
二福在炕上足足躺了一个月,拉稀。
找大夫看过,说是稀屎痨,得提气,于是爹一个秋天都在给二福挖黄芪。娘说二福是吓破了胆,托人四处去求豹子胆,说二福只有吃下豹子胆,才能把肚里的破胆换下来。二福想,他也不是暖水瓶,胆怎么能说换就换呢。
一个月里,二福吃了不少黄芪,直吃得鼻子蹿血,浑身燥痒,脸色黄黄的,有了黄芪的颜色。稀是不拉了,经常的大便干燥,拉屎倒成了一件很艰难的事。遗憾的是娘念叨的豹胆终是没吃上,豹子胆是可遇不可求的东西,并不是秦岭里所有的豹子都愿意把胆给献出来,倒是张建社给他送来过一个狗胆,是后沟张家那只半大狗踩了套子,死了,张建社特意给二福要来的。爹说吃狗胆不抵事,张建社说,怎的不抵事,书上还有“狗胆包天”的话哩。
爹说,那不是好话,再说,张家的狗还是个嫩伢子,没经过阵势,吃它的胆还不如吃黑子的,黑子的比它强百倍。
黑子觉着这话不受听,不屑地扫了爹一眼,哼了一声扭出去了,给屋里丢下一个臭屁。
二福想,吃哪个的也不吃黑子的,在关键时刻,黑子真不是个东西。
四
一进冬月,山里下了第一场雪,纷纷扬扬的大雪一下就把山林盖严了。爹不去挖药了,爹为全国人口普查的事忙得焦头烂额,县上派下来的普查干部很议真,要一户一户地落实,爹就跟着人家从东岭到西岭,从三官庙到大鼓坪,腿脚不停地走家串户,山里人住得稀,有时候一天只能跑一家,普查的进度十分缓慢。
爹出去干公事,娘就操心圈里那口猪,熬食、垫圈、盖草帘子,生怕猪受一点委屈。二福家这头猪是从公社科技站吆喝回来的叫约克夏的洋种,浑身粉白,骨架子大,耳朵立着,能吃,长膘快,娘说照这种长法,等不到端阳就能吃肉了,明年让爹还到科技站去弄约克夏,以后他们家就老养约克夏。娘为猪忙活的时候就给二福端个凳子,让他坐在门前晒太阳。二福坐在自家门口,看着雪光里奔涌的群山,心里很有些感动,那时候他还不知道毛主席“山舞银蛇,原驰蜡象”那些指点江山的豪迈话语,就他的小心眼里也很为家乡的景致自豪了。雪底下,山野静卧着,路没了,林子也没了,高高低低的一片白。天晴得碧蓝碧蓝的,有云在飘,那云从西面的山背后冒出来,向桦树岭这边游荡,渐渐地散了,散了,到了二福头顶,就什么也没有了。一个黑点在半坡的雪地上拱,一会东,一会西,是黑子在给自己找乐子。
二福从雪中的黑子想到了大福,那个辉煌的庞然大物此时不知巡游在哪块地方,它像是一个从天而降的神,不用打招呼,说来就来了,雄壮、威猛、傲慢、孤独,完全是“王”的派头。二福每每回想与大福的不期而遇,恐惧中往往隐藏着一种欣喜,毕竟这是一种缘分,毕竟大福对他没有任何伤害,大福不过看着他,就像他也看着大福一样,双方很平和,莫非真的因为他们是兄弟?迄今为止,见过大福的只有二福,别人谁也没有这种机会,甚至到现在为止,大部分人包括爹在内,还不相信大福的存在,这更让二福惑觉到是一种命运的驱使,一种推不开的必然机缘。慢慢地,二福心里对大福有了一种手足般的挂念,有了一种不便言说的牵肠挂肚,他盼望听到大福的信息,希望能够见到大福的身影,听到大福的声音,二福一次次在心底呼唤着:
大福,大福,你在哪儿呢?
自那以后,谁也没见过大福,山林也没留下过任何大福的踪迹,大福突兀地消失了,就像它的突兀到来一样。
太阳灿烂地照着,雪光耀眼。
二福的身体慢慢痊愈了,转眼春节快到了。
爹要把约克夏杀了,娘说膘还不厚,再等俩月。爹说这老约再等俩月该成猪精了,就现在,猪圈已经快装不下它了。娘说不能因为圈小就杀猪,这道理就跟不能因为房窄就搬家一样简单。
二福知道爹是因为嘴馋,他们已经有许久没尝到肥肉星了,爹打回的山猪、狍子肉毕竟太粗,把人吃伤了。二福何尝不盼着杀猪,去了这头猪,他们家会省出多少工夫来啊,至少娘能歇一歇了。
但娘死活不让杀,娘说宁肯过年不吃肉。
过年怎么能不吃肉呢,腊月甘三,二福跟着爹背着夏天挖的一口袋干猪苓到凤草坪去赶集,主要目的就是买肉,买过年的肉。躺了一个多月的二福,走起山路来两条腿还有些发软,他走得很吃力,爹背着背篓时常的站下来等他,爹等他的时候就在路边寻找猪苓。猪苓和茯苓不同,虽然同是长在地底下,都是茵类,一黑一白,功能都是利水,但猪苓难挖多了,猪苓在地表上没有一点特征,很多情况下是凭着挖药人的经验和感觉,不是回回都有收获。猪苓比茯苓的价格要贵一倍多,一斤干货八毛钱,这天爹和二福卖了九斤,一共七块二,这笔账二福算得比药材收购站的老张还快,二福不笨,他只不过算不清山鸡的蛋罢了。
出了收购站,爹的腰包鼓了很多,爹和二福决定在镇上好好逛逛,办点年货回去。七块二毛钱对二福家来说实在是笔大款子,猪肉四毛一斤,白面一斤一毛三,爹让二福算了,手里这点钱能买十八斤肉,能买五十五斤面哩。
是年前最后一个集了,街上人相对比较多,小路从不同的方向在凤草坪会聚,人流也从不同方向向凤草坪云集。男女老少,大多认识,彼此很大声地打着招呼,问着近期的景况。二福在街上看见了不少同学,花玲和她娘的嘴都红红的,油汪汪的,一看就是才吃了凉皮的缘故。二福知道,这娘俩的红油嘴要在凤草坪转遍,然后回到后沟,保留到让所有的村人都看到后才会擦去。山里人,上街能吃碗凉皮是派头,是享受,一碗凉皮八分钱呢,一斤盐才多少!二福也知道,花玲和她娘准是俩人吃一碗凉皮,凭花玲娘那精细,摆谱只会摆在面子上,不会摆在肚子里。二福还看到了王成,王成提了两只山鸡在卖,他的小妹子瘦猫似的,揪着他的衣襟,瑟瑟地站在旁边,看着来来往往的人。二福想,将来他娘要是也给他生这么一个又细又丑的妹子,也拽着他的衣服站在大街上,能把他窝囊死。周老师在公社大门口支了张桌子,义务给农民写对联,写一副不收钱,写两副收三分钱,农民大多都写一副,红纸是要自己出的,没有让人写对子还要贴纸一说。爹买了一张红纸,沿边裁下两细条,剩下宽的让二福拿到周老师跟前,周老师一看那纸的大小就知道要写什么,也不说话,提笔在纸上写了“天地君亲师”几个大字,这字在三十晚上是要张贴在堂屋正中墙上的。至于两条红纸,爹不会让周老师再写了,再写得给钱,爹和山里的山民一样,有自己的土办法,回家用碗在上头扣几个黑圈,贴在门上一样的鲜亮喜兴,谁能说它不是对联呢。
写完了对联,二福随爹来到肉摊,卖肉的霍屠户和爹认识,霍屠户知道爹是队长,言语间就多了些媚气,爹说要肥的,五斤,霍屠户就给了肥肥的五斤,大白膘有寸厚,额外还饶了一根猪尾巴。霍屠户问爹要不要猪头,爹不要猪头,爹要了半截猪肠子。爹让二福用从家带来的油纸把肉和肠子包了,裹了一层松枝,搁在背篓的最底层。后来二福和爹还逛了合作社,合作社的货架子上空空的,只卖盐和草纸什么的,也有些简单的文具。爹用布票扯了两尺花布,红花绿叶的那种,一看就是给丫头的。
爹说,开春你娘就要生了……
二福明白,爹和娘是一个心思,都想要个妹子。二福不想要妹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