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兴海
2000年7月,叶广芩来周至县挂职,任县委副书记。那天西安文联和市委的人将她交代给县委的领导就回去了,后来据叶广芩自己说,她站在县委的院子里,看着一张张陌生的面孔,有一种出嫁的感觉。心里没底,不知前景如何,但她知道,这是“婆家”,是与她后半生紧密维系在一起的“婆家”。
她就这样在周至扎下来了,一呆就将近四年。听说前不久组织部又下了任命:再呆一届,看来她是走不了了。她像一棵柿子树,已经在周至的泥土中深深扎根,成了这里的一部分。
叶广芩喜欢柿子树,她最喜欢的动作是和喜爱的每一棵大树拥抱,谓之:借借自然灵气。柿树是周至极普遍的树种,沟坡田野,比比皆是。柿树木质细腻,造型优美,却又朴实无华,秋天一到,捧出火红的果实,给人以惊喜和慰藉,“悬霜照采凌冬挺,润甘清玉露味重”,敦厚中含着艳丽,甜美中蕴着苦涩,既大众化又考究到极致……细想,这对她还真的挺合适。
叶广芩到周至,选择了老县城村为她的生活基地。
老县城村是道光五年在秦岭腹地建设的一座清代县城,叫佛坪。城址夹在崇山峻岭中,山路盘迂,林深箐密,蛇蟒暗伏,野兽出没,被人称为“高山峡谷的尽头”。民国初年,车正轨、张治两任县太爷被土匪杀害,后任者不敢在此停留,背着大印四处流窜。“流亡政府”流亡到一个叫袁家庄的地方,李代桃僵,将佛坪城迁至于彼。自此真正的县城荒废,人走了,树长起了,草长起了,熊猫来了,金丝猴也来了……至今古城仍完整地站立于林莽之中,城内有县衙、监狱、文庙、城隍庙、义学等遗址,残留9户人家。老县城村成为西安版图上最偏远的村落,是西安惟一一个隶属于南部汉水(长江水系)的自然村。1994年,周至县在这里建立了动物保护站。
叶广芩住在老县城,几乎与外界断绝了一切来往,这里没有电,没有一切通讯设施,与外边的联系,全凭“捎话”很长一段时间,我们与她断绝了联系。在老县城期间,她写出了《熊猫“碎货”》、《山鬼木客》等作品。山里不能用电脑,她是用稿纸在油灯下艰难写出的。随着时光的流逝,叶广芩在周至的所作所为引起了外界关注。在这个期间,她的中篇小说《梦也何曾到谢桥》获鲁迅文学奖,使她的创作上了一个新的台阶。但在新闻媒体采访时,她谈的不是获奖,不是她自己,却是老县城的大熊猫保护,是对秦岭老虎猎杀的反思和捕获金丝猴的尴尬。后来,电视台索性将获奖的文学专访变成了生态环保的专题诉说,介绍宣传秦岭山区和动植物保护成了她心中的一个情结,从很多报刊文章及电视台专题栏目中,从她在日本、美国的讲话及讲座中,都可以看出她这个情结淋漓尽致的发挥,周至、佛坪以及秦岭山地乃至秦巴山区也因她的努力而增色。2000年,在北京举办了中华世纪坛“世纪留言”活动,叶广芩是被邀者之一,会议要求每个人写出自己留给百年之后公开的心愿,也就是一份很有趣的“遗书”。叶广芩在老县城保护站的一次会议上公开了她的“遗书”。她说,“一百年以后,我不在了,我的作品也不在了,但是秦岭的青山绿水还在,大熊猫、金丝猴还在,保护它们的工作人员还在……”在这之后不久,由于连续阴雨,秦岭山区洪水成灾,从厚畛子到老县城的沿山单行土路被冲垮,若要重新修复,耗资巨大,当地有关部门难以承受。这时我从西安一家报社得知消息,叶广芩要自己掏钱买版面刊登文章及广告,为恢复这条道路筹资。报界的朋友因此而感动,派记者下来调查,并且无偿刊登修路集资广告。在此同时,叶广芩举着扩音器,站在西安繁华的大差市街道上,让人们关注深山的大熊猫保护,改善保护站的工作条件,成为佳话。前不久,见到保护区的一位朋友,谈及叶广芩在山里的事,他说她有一天冒雨进山,途中有一块石头砸下来,幸亏是车刚过去才发生。“愿秦岭青山常在绿水常流”是她吊在嘴边的常用语,保护区的角角落落,保护区的每一个成员,她都谙熟于心。她上过保护区的最高点鲁班寨,据说她是惟一上到那个高度的女性。保护区经费紧张,拉上她找国际基金组织,游说告穷,配合调查,终于有所回报,为保护区添了帐篷、器材。
《中国青年报》刊登过一篇采访,说身为县委书记的作家“穿着旗袍,吃着烤白薯,坐着一块钱的三轮车,满县城转”,这真是一个很传神的漫画形象,国内的作家们见了她,常拿这个形象跟她调侃。叶广芩说,三者都不是虚构,时间不同而已。说起穿旗袍,还与我的参与有关3我去县委大院,常见她穿件短袖条纹布旗袍进进出出,周至没人穿这种衣服,农民也视这种衣服为“新潮”。在她的办公室里,我提出自己的看法:县委书记穿旗袍不合适。她说,我是旗人,穿旗袍是当然。我说,一个县委领导穿旗袍怎么上主席台?她说,那我应该穿什么?我说,穿套装。她说,土掉渣儿了!我就穿这衣裳上主席台,气死你!我要让周至农民看见他们的书记眼前一亮,心里一振,有什么不好?后来她到底穿着旗袍上了主席台。目前,周至人已经习惯了,好像在他们心中,这位北京籍的女书记就是应该穿旗袍的。
她用她的率性,潜移默化,为周至人拓展了另一片视野。
说来也巧,有一回她登在《周至文艺》封面上的一张照片又引起了人们的议论。这位女作家,上身是短衫,下身是早已过时的草绿军裤,风尘仆仆,靠在山林的木栏杆前,手里拿着一把刺状长条,细心的人可以看出,那是山里豪猪的尖刺。完全是一个村妇形象,没有谁能想到这就是从京城大宅门走出的“格格”。
从旗袍到绿军裤,角色的转换让人吃惊。细致的读者已经窥出,她那一篇篇发表的作品,已经从“金家大院”渐渐转向了秦岭深山,天皇贵胄的沉吟悄悄地被深山老林的鲜活所替代,那字里行间慢慢地溢出了一股草木的青气。
大蟒河、殷家坪、老君岭、营盘梁、厚畛子、射熊馆、五柞宫、上林苑、终南镇……这些真实的名字,通过这本书读者已不陌生;寻找野人、捕捞大鱼、围猎老虎、抢救小熊猫……这些传奇式的故事,更是让人心弦绷紧;乡下人赶集的情景,山里干部开会的风气,山民种什么养什么如何打发日子,上林苑的昔日与今天的对比……这些形形色色的生活场景,都一一涌到她的笔端。叶广芩以秦岭山林为题材的中短篇小说发表后,几乎篇篇被刊物转载,加上长篇纪实文学《老县城札记》和不少散文随笔,构成了她写作历程的一个新时期。
显而易见,正是周至这片土地和秦岭山地的人文景观、社会生活,为叶广芩提供了大量创作素材。周至自西汉就有建制,农耕文明高度发达,汉唐时代为京畿之地,文字典籍、文物遗址很多。老子在楼观台讲述五千言《道德经》、白居易、李商隐历任周至县尉,这里诞生过不朽的诗歌《长恨歌》,据云杨贵妃便是由周至通过傥骆道逃往南方,奔向日本……县志中明确记载了野人生存状况,“山鬼”、“木客”的情形多有详细记述,关于野人的传说几乎家喻户晓,我的祖母曾向我讲述被野人抓住如何脱身的窍门。直到解放后,还有地质工程师在秦岭深山发现野人的传闻。《山鬼木客》中的野人与树化而为一的奇妙景象,志书与传说原本就有,作者则从中升华出人与自然的和谐以及维护这种和谐的艰难;我们曾经在当年汉武帝逞强的射熊馆驻足,和附近村民交谈,深感时势沧桑变化之剧烈。渭河发了洪水,水退后滩上搁浅了一条大鱼,有人将这奄奄一息的鱼穿腮套绳,企图拉运回家,越过河水时,大鱼反而将人带入激流,结果人鱼俱死。周至县文协主席王安泉有意地给叶广芩讲了这件事,他知道叶广芩会把它写成一篇好小说,后来果然成就了《黑鱼千岁》这部中篇她把大鱼的故事与汉武帝狩猎联系起来,置于评法批儒的时代背景,使历史和今天互动,便有了新的内涵;老虎、熊猫、金丝猴,这三种珍稀动物过去屡遭厄运,人为捕杀在十多年前才得到遏制我认识那位涉嫌捕杀金丝猴的公社书记,他实在是个好人,真的是粗心大意了,买了几张虎皮做大衣,正值有关法律出台,他第一个撞到枪口上,结果被撤销职务,众口哗然,“侯书记猴年逮猴招了猴子的祸”遂成了一个段子传开;秦岭最后一只华南虎被枪杀,那是60年代的事,2001年在佛坪县召开的动物保护会上,叶广芩闻知打虎的当事者还在,便跋山涉水设法见到其人,后来《老虎大福》发表,熟悉内情的人读后,惊叹“神”了;熊猫“碎货”遇救是后来的事情。这是佛坪保护区一只熊猫越窗而逃的真实故事的引发叶广芩就像海绵遇水,这些传闻一进她的耳朵,就被紧紧地抓住了。她注意了解、打探、刨根问梢,成就了一个又一个精彩中篇。
我初次读《老虎大福》,颇觉平淡,觉得只是叙述了一只老虎被枪杀的过程,缺乏明确的意向,不知蕴含着什么,便直言不讳地对她说:“这样的作品有什么意义?”她当时不置可否,但在后来的创作座谈会上,谈及了作品的“意义”问题。她说,我们在写作时,不要刻意直逼什么“意义”、“内涵”,要坚信自己的感觉。你能感动的,读者就能感动;连自己都感动不了的作品,肯定也感动不了别人。在她看来,越是逼近现实生活的作品,越是在旨意上藏而不露。后来,我又重新去读,发现这种沉静从容的描写和不露声色的讲述,有作者的鲜明立场。越是冷静而细致地把枪击与宰杀的过程娓娓道出,越会让人掩卷之后,心内阵阵作痛。
在作者营造的情境中,人与动物相处得非常融洽,如寻找野人者与窝棚中的小岩鼠,二福一家与村狗“黑子”,四女与小熊猫;密林里的动物与动物,动物与植物,松鼠、云豹、蜘蛛、四脚蛇、灰尾兔、血雉、旱蚂蟥、黑熊、猫头鹰、猴子、羚牛,桦树林、柳灌丛、山毛榉、独叶草等也都是相融相谐,自然繁衍,组成一个个生动的世界。从立意方面着眼,这组作品直指人类关怀,表现了人类和动物共同面对的精神困厄与生命困境,有值得反复解读的意蕴。一个成熟的作家面对不同的题材,总会在思想内涵、文化气息、叙述方式等方面和谐一致,而且达到相应水平。这组作品与她的家族题材小说正是这样。虽然家庭题材小说有浓郁的贵族气,山林题材小说有豁朗的山野风,但只不过是在生活内容、叙述角度(第一人称与第三人称)上不同罢了。
西安市文联专业作家朱文杰,几年前提出“叶广芩现象”一说,希望重视这位女作家大器晚成的原因。这的确是个耐人寻味的现象。一个成功的作家,在知识、经历、身世、性情、机遇等方面,都会有自己的历程,这其中每一步都有文章可作,又都是相互关联的。比如性情,它是一个人素质、修养、境界的展示。叶广芩身为女作家,却没有一般女人的“骄”、“娇”二气,她随和大度,不自怜,不做作,近二十年的交往我是太了解她了。她在陕西作家中是个“另类”,不仅作品的题材、内涵、章法没有入乡随流,在为人行事方面也特行独立,很有自己的真性情。
在她的几本散文集中,有关于她自己身世、经历、家庭生活的记录,小说《采桑子》也包容了她根脉的影子和世界观、人生观、哲学思想、人文精神的成分。《采桑子》中有这么一段:“金家的子弟是正儿八经的八旗子弟,老辈儿们崇尚的是武功,讲的是勇猛精进,志愿无倦。到了我们的阿玛这儿还能舞双剑,拉硬弓,骑马撂跤。祖辈的精神自然是希望千秋万代地传下去不颓废,不走样,发扬光大,直到永远。这个历经征战、在铁马金戈中发展起来的家庭,自然要求他的子弟也要勇武强壮,经得起风吹雨打。”像爱新觉罗、叶赫那拉这样的家族,他们在发展中已经形成了完整的家庭精神和严格的教育方式,其后代又经历了特殊的历史风云,他们中的优秀分子既接受了中国传统的思想文化精华,又有对世道沧桑的切身体验,因而有在襟怀、境界视野上的新异角度中国的哲学思想是天人合一,这种境界的追求今天又被一些文化人喊得嘈嘈闹闹,但是真正有这种境界的人会把它化在自己的性情中,舒展地写作,舒展地活着。叶广芩说:“人活着,什么时候都别装,活一个自然,活一个真。”
叶广芩还说,到山里来,我换了一肚子狼心狗肺,我学会了用动物的眼光来理解自然,解读生存。存在着就是合理的,我们要尊重并且珍惜每一个细微的生命,尊重珍惜老天爷赐给我们的这片山林。在我看来,她就像是广袤山野里的一个精灵,自在而真实。而山野,则因她的珍爱和舒展更加生动和丰富了。
2003年11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