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剩下了我和老差两个,天又下起了小雨,气温也降得厉害。侯练虽然比我俩年龄都小,但人家是教练,自然不能干这种擦擦抹抹的学徒工活儿。老差是当惯了大爷的主儿,老李刚说完打扫卫生,他就寻了个避雨的房檐抽烟去了,眼见着革命的重担就落在了我的肩上。我跑到小卖部,买了两盒红塔山,塞给侯练,对他说,目前1025就剩下妇女啦,看来本大龄妇女只好冒雨提水洗车啦!侯练说还不是你自己给自己找的事,练了一个月倒库还倒不进,我教了几批学员,还没一个你这样儿的呢。我说我主要是找不着感觉,几个竿子往那儿一戳,成了一片竹林,我真看不清该钻哪个,赶看准窟窿了,车早开过了。侯练说,明儿我把我老婆的红裤带拿来,拴在中竿上,作个标记,或许能成。我说那样就太让教练费心了。侯练将烟揣进风衣口袋,对蹲在檐下的老差说,过来,洗车!老差说爷们儿没伺候过这差事,不会!又说他什么都看见了,中国最坏的就是他妈记者。侯练说不管怎么着现在也得洗车,这是李校长刚下过的命令。老差从怀里掏出大哥大来,点了几个数字,没五分钟,“奔驰560”开进驾校,小司机跳下汽车,二话没说,掂起水桶打水洗车,当然是洗1025。场地上其他车的学员都朝我们这边看,还指手画脚地说。我跟侯练、老差站在屋檐下显得很不自在。老差没话找话地对侯练说,侯练,您得把这件破风衣换换,太掉价,连老李都看不上它,人家还是延安八路革命土出身呢,不比你有传统。侯练说,操;我要有李头那身大校警服我他妈也老穿着,连睡觉都不脱。老差说,人靠衣裳马靠鞍,艰苦朴素只能作为传家宝存着,并不能用,全国人都朴素了,纺织厂得关门。侯练看看老差身上闪亮的皮夹克没说什么。
场地训练终于宣告结束,这天出车的时候侯练从1028号车上领过来一个瘦小枯干的男学员,说是调到我们车上的,从今往后跟大家一起训练。这学员细胳膊细腿,说话哑哑嗓,还爱伸脖子。用绿豆儿的话说那不是人,是一只换毛时期的小鸡子。大家都觉着这个比喻太恰当了,就夸绿豆儿有艺术细胞。程芬从包里拿出酱牛肉,说是牛街老马家正宗,让大家品尝,侯练说别吃光了,留点儿到翠云那儿就面吃。大伙心里就都明白,今日跑的路线是西山的汤峪镇,那里山清水秀还有温泉可洗,是谁都爱去的地方。汤峪古色古香的小街上有个小饭铺,每逢1025车一到,白净的老板娘就会站在门口,将一行人让进她的卧室,然后自己亲下灶间,一通整治,很快将饭菜齐齐整整地端出来。1025车的人从来都是在老板娘的卧室里吃饭,这也成了惯例。老板娘的卧室里满是香粉气,床头柜上插了塑料花,梳妆台雕着龙凤,绿床罩挂着绯边,转角沙发上蒙了线毯,完全是一派新房气氛。众爷们儿上得楼来,立即东倒西歪,纷纷抢占床和沙发,抽了筋般再不动弹。有一天我们去吃饭时老板娘的小子正在屋里写大字,老差兴致忽来,用小子的毛笔在旧报纸上写了“宾至如归”几个字。我说老差你写得太臭,这活儿非我莫属,老差说让我写几个让大家见识见识。那几天我在家正临黄庭坚的帖,正专攻“云中帝座飞华盖,城上钩陈绕翠旗”一句,所以写出来的字就颇具黄庭坚味儿。侯练们虽然不知黄庭坚为何许人,但看我那字确实比老差强了千百万倍,就对我很敬佩,使我多少也找回了一点被人呼为“笨蛋”的面子。老板娘也喜欢我的字,让我给她写个“翠云小吃店”的牌子,巧在我练的两句诗中有“翠”又有“云”,就将牌子写得很有水平,还学着城里书法家们的模样,落上“叶广芩题”几个字。老板娘对我的署名很有些不解,说周围的“汉中凉皮”“荞麦饴铬”“刘家拉面”“陈家饺子”都没写落款。老差就说她外行,说那些无名小卒们写的牌自然不敢落款,咱这写家是谁,大名鼎鼎叶广芩,叶广芩是谁你知道吗?老板娘说是侯师的徒弟,开车的大姐嘛。老差说露怯了不是,人家是位大作家,大作家给你写牌子落款是替你扬名,在城里人家让她写匾是这个数。老板娘说五十?老差说五百,一个字。大家都听着老差胡侃,反正歇着也是歇着。侯练早在那张软床上发出鼾声,真正“宾至如归”的是他。
今天去汤峪,侯练让程芬先开。程芬坐在驾驶位上将一头披肩发用皮筋扎了,然后挂档,按喇叭,打转向灯,松手闸,踩油门,抬离合,汽车平稳起动,一套动作漂亮利洒,无可挑剔。侯练也显得极轻松,从兜里摸出个新买的墨镜,一会儿摘下一会戴上,过路口繁华地段时不时发出指示:松油,减二档,减一档,注意半连动……程芬对路况的判断十分准确,她的动作几乎是与侯练的指示同时做出的,所以侯练夸赞她,天生是开车的料,至于我们,都被列为朽木粪土。
后面多了个小鸡子,显得有些挤。小鸡子的调入,无形中使大家每日的练习次数减少,于是就产生了一种集体的排外情绪,都对他很冷淡。小鸡子不为这种气氛所动,一上车就掏出《汽车驾驶教材》阅读,读得认真投入而且没完没了。作为1025的班长,我认为有调节一下空气的必要,就问他叫什么。小鸡子说他姓杨,木易杨,叫杨伟,伟是伟大的伟,言毕就看着大家再不开口。隔了数秒,车里突然爆发出一阵哄笑,连开车的程芬也把油门踩得一颠一颠的,整个车就像害了肚子疼,在马路上开颤。车里,绿豆儿拍着大腿,跺着脚,一仰一合地喊:阳痿——阳痿嘿!老差也挥拳高呼:还我男子汉的威力!小鸡子急乎乎地申辩说这杨伟不是那阳痿,但对绿豆儿们来说,这杨伟就是那阳痿,于是就喊得更凶,就问他一晚上能打几炮,开炮角度为几,语言之污秽,已达不堪入耳之程度。侯练先头也笑,后来猛地一踩刹车,全车人朝前来了个大栽,笑声戛然而止。侯练扭过身来对杨伟说,你开。杨伟开门下车。围着车转了一个大圈儿,站在车门前立正喊报告。车内又是一阵笑,说小鸡子玩得还挺像回事儿。侯练说你们不要笑,杨伟同志是按教材上的要求做的,不像你们图省事,连车也不下,狗似的往前爬。侯练说以后轮谁驾驶,都得像杨伟同志这般正规才行。
坐在前面的杨伟表情很严肃,用钥匙将车打着,松离合,给油,车刚要往前走却猛蹦两下,熄火了。于是又打火,又蹦,又熄火,如是者三。侯练说你开车怎么跟蚂蚱似的,蹦着走,你那条左腿是不是有毛病,把离合器放那么快干什么?杨伟说,书上说了,离合器在尚未接合前的自由行程可以快放,然后再慢,这样做才能使离合器主动盘与从动盘平稳地结合,使传动系统免受额外的冲击负荷。侯练说什么免受冲击,你都冲击三次了,我看你脑子有病,难怪1028的大李把你往我车上推,原来你是这个臭水平,别人都开车跑了上千公里了你连车也起动不了,笨到家了!我听侯练骂杨伟“臭水平”“笨到家”,自忖这程度比我那“瞎猫”“笨蛋”又重几分,从此以后垫底儿的再不是我,心里特高兴,就有些喜形于色。看那几位,也是一脸幸灾乐祸的兴奋,将中国人的某种心理表现得淋漓尽致。杨伟又弄了两次还是熄火,侯练眼一瞪:“下去!”杨伟刚要下,绿豆儿在后头说:阳痿腿短!侯练低头一看,果然,杨伟的小短腿踩离合器和油门都踩不到底。侯练说可惜了你这一米四几的大个儿,是困难时期出生的吧?杨伟纠正说他的身高是一米五二,不是一米四几,他也不是困难时期出生,他是1958年大跃进时候生的。侯练说,怪道,那时候谁都大跃进,你爹妈怕也是大跃进生的你,你更跃进,还没长熟,就从你妈肚子里跃出来了。这么着吧,到对面商店买个垫子来。杨伟去了,一会儿又跑回来,说汽车坐垫一个得二百三,他没那么多钱。老差说二百三的垫子是放在他那“奔驰”上的,1025只配用两块三的。杨伟说店里没有两块三的,只有二百三的,又跟侯练商量说费用能不能五个学员分摊,每人出四十六,学完了,这个漂亮的软缎垫子可由侯练拿回家去,归侯练个人所有。侯练尚未置可否,程芬首先反对,说除了杨伟以外车上的人谁也不用垫子,既然一米五二的人能通过驾驶员的身体检查,就能够解决脚够不着离合器的问题,这件事用不着跟大家商量。其余两个人也不开口,不同意出钱的态度是显而易见的。僵持不下时,我在垃圾堆捡回一块包装用的泡沫塑料,塞在椅背与杨伟之间,他试了试,说还行。我这一举止至少让他省了二百块,所以他很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