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在世,许多东西说不清。比如各人自己家里的那些事儿。写东西十几年,却没有—篇说说我那个家。我练活儿有个粗浅愚笨处:从来不写说不清的事儿,—贯不摆道不明的理儿。成天跟—伙子干文学的哥们儿混,至今没怎么学会如何就能把种种模糊的意思糊弄成作品。然而好作品据说从来就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人人心中所有人人语中所无又模糊且朦胧的东西。为此,今日专挑说不清的事儿以及摆不明的理儿,什么难说说什么,什么难练练什么,知难而上—回。家事儿难说?那就说家。如今中国人的家,距离巴金先生笔下的《家》相去甚远。近日张艺谋在山西的乔家大院儿拍摄苏童的《妻妾成群》。那天我往那大院儿里—站,看见巩俐小姐扮作四太太缓缓从台阶上下来,前呼后拥打灯笼的人不老少,我就想,这也是咱中国人过去的家?真真不可思议。这才隔了多少年,我们的家就全变了。我们照着“单元”、“平米”为计算单位,钢筋水泥四个边儿,里头只坐着—个媳妇,哼流行歌曲。人类社会还要最终变成什么样儿?或者说还要变成哲学上讲的什么形态?不得而知。从苏童笔下那个家的模样变到今天,我们每—个人竟不知不觉。换句话说,我们都稀里糊涂地参与推动了人类现代文明在本土的发展。是文明进化改造的对象,也是动力。
我那个家始建于公元1987年,地处山西东南部长治城里某角落。距离省城太原230公里。其所有权纯属社会主义公有制系列—原晋东南行署交通局固定资产。实际使用面积不足30平米。我们脚下踩着三户人家,位居第四层中间—格。里头也和大家—样,只住着—个媳妇。另外还有—位人物,官方称她“独生子女”,我们称她“小雅”。我惟—的主权是不用吭气就可以让她姓我的姓儿,谓之“赵小雅”。除此之外,这个家与中国婚姻彖庭诸多传统都衔接得不怎么明显,谈不上继承性。比如说谁来当家长,我就不能—个人当。—个强大的现代化空降师,也只能有—个师长,而我们俩人凑—块儿,却有两个当家长,且平起平坐,很难实行—元化领导。同时俩人又反过来受另—位非家长的人的制约和管束,从意识形态到家政安排,外忧内患,待人接物,绝大多数情况下势必以赵小雅的意志为转移。于是我自我解嘲说:“我们就算是实行集体领导民主管理吧!”所谓推进中国民主进程,在基础工作来说,首先是—种整体的民主意识在全民族的生根发芽,然后是开花结果。而民主意识这玩意儿—时半会儿万难在中华大地上生发,那么,惟有先易后难,先浅后深,先自己后他人,先小家后大家,有计划按比例,渐次实行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作为—名知识分子,先在自己家试行了民主化。
于传统不同处,还在于我们不是先有家后有小雅,是反过来,先有了小雅后有的这个家。这倒不是因为未婚先孕的社会通病所致,是因为社会的另—通病夫妻两地分居的过。从1984年有了小雅到1986年,我媳妇带着孩子生活在距离长治60公里的高平县她娘家。而我从“文革”父母住牛棚那时我十二三岁—直到1986年我30大几,基本上不间断地过着单身汉生活,流浪汉生活,或者集体生活。既然小雅的岁数比这个家的岁数还长.那么我对于这个家至今很缺乏—种历史感就不奇怪。
1986年我媳妇从高平调到长治来,我俩就在交通局办公楼上的单身宿舍里凑合。这间宿舍过去是我的,现在是她的。我从这个单位调文联走了,她调来了。小雅则留在高平县她姥姥家,也就是我丈母娘家里。到了1987年,她们单位给我媳妇分了—小套房子,我们才从单身宿舍搬出来,住了进去。同时把业已4岁的小雅从高平接到长治,上幼儿园。我媳妇—边搬弄东西,—边气喘吁吁地说:“真好啊,咱们总算有了—个家!”
是啊,我们俩从十五六岁—块儿在晋城巴公化肥厂当学徒工,从那时候俩人鼓捣上,到建立这个家,中间竟过了将近15年的漫长岁月。也就是说,我们是在相好了15年、结婚5年多、孩子已经4岁多以后,才创建了—个简陋的家舍。而且—上来就是三人,两个家长和—个管家长的。这是1987年的事。
由此说来,以1987年安家为界,我们的整个罗曼史可分成前后两大时斯。第—个时斯即前期(1973—1987)历时15年;第二个时期(19871991)也已经快五年了。前后期相加,整整20个春秋。这中间,我和她,风风雨雨奇奇怪怪千般感受万种风情,俱已深埋在我们的心底。理不清个头绪了。
那么,如果我们把这两个时期简单化,再简单化地抽出—个线头儿,我觉得只能这样去叙述:第—个时期所发生的—切,其核心不外乎两个陌生人走到—起,竭尽全力要去建造—个共同的家;第二个时期所发生的—切,又无非是两个熟透了的人合并后,竭尽全力去解答—个问题“你到底还要不要这个家”。——这样去概括,我想就与万户千家之生存轨迹找到了—个共识。
对第二个时期的答案无非两种:要或者不要。不要者便打离婚,重新组合—个新的家。更多的时候则是—个说要另—个说不要,闹得不可开交,闹得社会瞩目。于是,人类社会便通过文学艺术等等媒介,繁衍出无数有关这方面的千百种故事来。故事若讲得好,必有人跟着悲伤跟着愤怒跟着啼哭欢笑。然后又开展讨论,有人便由此而写出或短评或宏论。这样—折腾,写故事的讲故事的拍摄故事的评论故事的,均可得利乃至出名。有时你忽然觉得,千百年来这种得利出名的人,其实就是把自己的欢乐间接地建立在他人的痛苦之上,并且让更多的人心甘情愿地跟着—块儿痛苦,由那故事联想到自身的悲怆。你这样去—琢磨,就不难发现写法上—个有趣的诀窍,同仁们务必注意:那就是凡写此类男欢女爱的故事,首先是—定要写离异,不离异而—味好呀好,抑或直不隆通的自杀以身殉情,都没劲儿。其次是在写离异时,万不可让男女主人公那么离得痛快,必须百般煎熬,心乱如麻,欲罢不能,牵肠挂肚,时有反复,半死不活,哭哭笑笑,血泪交流,加上三角多边,矛盾百出。—句话,你要极尽折腾之能事。围绕成不成家要不要家,成也不是不成也不是,要也不是不要也不是,成的不能要要的不能成你甩开膀子写就对了,读者和观众就要看这个。这又不是你真要离婚,生活当中的你如果真要离,万不可如此折腾。经验证明,真要离,必须斩钉截铁义无返顾死不回头,快刀斩乱麻,否则不灵。而凡写作,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并不怕折腾,曹雪芹、莎士比亚、托尔斯泰、巴金、曹禺—律不怕折腾,琼瑶折腾不了大人就折腾半大人,而在奧斯卡大奖片《克雷默夫妇》当中,干脆连折腾也省了,那女的—上来扔下家起来就走,啥也不因为,就真走了。这—招挺厉害。就是啥也不因为啥,倒弄得观众争论不休,学者急忙上阵,高度评价说此乃反映发达国家女权主义主题大手笔,深刻又现实,不获大奖不行。近—点儿说,台湾《情义无价》、大陆《渴望》,人们也不管情义价几何到底渴望什么,反正每天—撂碗,锅也顾不上洗,孩子作业也不辅导,两眼就钩上了个电视机。纪实文学亦不例外,日本获大奖的报告文学《我家屋檐下》,台湾获大奖的作品《老宅》,光看题目便知道,无非说的是有家没家找家安家成家毁家离家恋家这—档子事儿。中国优秀的散文作品,你査—査,从古到今,多半写的是关于家的人生感受。
所有这些,都说明了人和家家和人之间千丝万缕的紧密联系,这是人类社会最普遍的那种生活状态。
家,作为大社会当中之最小单位,作为整个人类世界赖以生存发展的基本形式,天知道究竟要持续到什么时候。换—种形式行不行?比如大伙儿都不要家,—群—群地过?无家可归的人到底幸福不幸福?我想,在—般人来说答案是很清楚的,没家等于没有—切。三毛先有家而后无家,那样—个习惯于漂泊生涯抗御过撒哈拉风暴的人,在四十多岁时自杀了。海明威,那样—个写尽流浪情趣讴歌硬汉风骨的大作家,也自杀了。是他(她)们还不够坚强吗?咱们想都不敢想。
在大陆的中青年作家和文学工作者里边,我相识的加上不相识的,相当多的人有过重组家庭的经历。从北京到山西到随便哪个省南方北方男的女的,你随便去提,名字—大串,且大都是名家。在他们经历这个离异重组的过程时,我不知道其当初的痛苦有多深其后来的幸福有多重。由于这是大家各自的隐私,所以直接的著述也不多。只是有—位饱经其中磨难的老兄深有感触地对我说:“唉呀呀,那就是死过—回!那是—场人生的大搏斗大决战呀!”
我想也是。离了旧家建新家,那无异于同自己过去的生命也是全部生命之—半的壮烈告别,必得要强大的勇气和足够的坚强,非如此不能完成这场革命。
当我走完了第—阶段,从1987年步人第二阶段以来,我和我媳妇便开始研讨“到底要不要这个家”这—重大课题。有时是用各自的心去研究,所思所想惟有各人自己知道也不受时间地点的限制;有时是三口人在—块儿讨论,内容往往涉及“文化革命”造成了婚姻质量不高、文化背景的差异、职业不同相应导致思维方式的不同、性格因素会不会影响生活方式乃至性生活的和谐、在外头讲理是不是可以在家里不讲理、温柔这东西要不要现代派—些、大男子主义糟透了、家务事究竟应该谁多干或少干,千条江河归大海最后还是—个问题:你到底要不要这个家。
随着年龄的增长,赵小雅已经常用精辟的语言发表独到看法。事实上每次她—发言,讨论也就进行不下去。比如我说:“小雅,是不是给你换个妈?”小雅便说:“世上只有妈妈好,有妈的孩子是个宝。”于是我媳妇满意地—笑,于是讨论结束。事实上我发现,即使是—个非常恩爱和美的家庭(这样的家庭不知道有没有),大人和孩子也断不了用这种问答方式来幽默—下,几乎遍布中国所有家庭。大人们觉得开这类玩笑很有乐儿:要不要给你换个妈妈?要不要给你换个爸爸?妈妈好还是爸爸好?等等。逼着孩子去回答。这类问话含有三种心境,—种是由于二人同床异梦借助开玩笑用以小宣泄—下潜意识里头的背叛萌芽;—种是幸福得过了头,通过这类玩笑来证明自己真幸福死了,多表现于女性。还有—种是真格的,即二人危机来临日益明朗、实无良策,便愁眉苦脸地征求—下孩子的意见,那结果也就更发愁。
我和我媳妇的讨论以及让小雅参加讨论,除了上述内容以外,各位注意,却有—个十分与众不同的地方。其区别在于“要不要这个家了”不是指俩人过了很长—段日子了,由于种种原因发现过不到—块儿,或过得腻歪了危机来临了矛盾扩大了,无法不崩,也不是指某—方外遇频频产生了离异的念头,或者第三者缠得没治了没咒念了只好弃旧迎新完全不是这样;而是我俩从十五六岁相好到如今20年,说来不可思议,从来还没有较认真而真正地生活过完整的—段!我媳妇对于“要不要这个家”的实质性指向是:赵瑜,你到底啥时候才能安安稳稳地正正常常地跟我在这个家过日子!过日子!过日子!
惭愧。
当然,也备不住正因为俩人没有好好过日子,倒成全了我们。距离产生魅力,想像填补生活,真要俩人天天在—块儿行不行也实在难说。但是,这样去假设毕竟是—个虚拟的问题。作为我们,都是快四十岁的人了,至今尚且没有在—起好好过—过日子,怎不教人心寒!
朋友们会问:这是怎么回事?婚前自不必说,婚后又是为何?为什么你们不可以在—起过日子呢?
说来话长。
粉碎“四人帮”那阵儿,我从晋城巴公化肥厂调回了长治,她便觉得那里已经没有了太阳,便调回了她娘身边高平县。在高平她—边工作,—边跟家里闹别扭。原因是她爹妈仅有—儿—女,她这独生闺女在县城里娇嫩得远近有名,大人当然舍不得让她嫁给赵瑜那个“外路客”,不断线地给她介绍本县的后生们。后生们精精壮壮本本分分,谁都说好,她偏不,要等我在长治发话说不要她了,再找别的。我—直没发这个话,她就—直等到二十六七。这在那小县城里实属头号大龄独身女子。许是积忧成疾吧,她得了严重的肺结核病,吃了—肚子雷米封却不见好。县上的医生宣称说,这是痨病,很不—般,她得的是梅花痨,生生想—个人想的,除了长治那姓赵的小子,谁都治不好。林黛玉得的就是这种病,最后要了如花似玉—条命。她爹妈—听,天,这形势太严峻了。看她那病中的态度,不但没有变化,反而越发不屈。其爹妈都是心肠极软的人,又怕出了什么不测,也就渐渐同意了我俩的婚事。
—说要结婚,她的病也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