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自成将秦王府内庭正中的一个宫殿改名乾清宫,作为他自己的寝宫,也是他办公和召见文臣武将的地方。晚上他办公到深夜,如果不去别的宫中,就传来一位妃子陪宿。他最近有三位妃子。在襄阳称新顺王时选了一位刘妃,出身于书香门第,粗通文墨;进长安后,选了一位陈妃,原系秦王府中的宫女,年纪已十六七岁;最近去米脂县祭祖,因为米脂川中自古出美人,又选了一位新妃,出身小康之家,虽是容貌很俊,却目不识丁,对外边世事也完全不懂。好在姑娘比较聪明,在宫中事事退让,不敢多吉多语,因此,别的妃子都对她很好。皇后高桂英一则深深明白,自古皇帝除正宫之外,还有各种名号的妃、嫔同侍后宫,从周公制礼就是如此;二则她也盼望后宫的妃子中有人能为大顺国早生皇子,早生太子。所以刘妃和陈妃,都是她帮助李自成选定的。她知道,昨夜很晚皇上才去刘妃宫中,今早天不明就一回乾清宫批阅文书。早膳后又立即分别召见文臣和泽侯田见秀。皇上在紫禁城中的起居生活,随时都有宫女向她一禀报。刚才等英未进宫时,她曾在心中叹息说:“唉。国家草创,真不容易呀!”此刻她一边迎接皇上,一边在心中问道:
“他百忙中来坤宁宫有何事情?”李自成坐下以后,挥退左右侍候的宫女和皇后的女兵,对皇后说:
“我来坤宁宫不能久坐,只是要亲自嘱咐你一件事。昨晚与牛丞相。宋军师等人议定:大年初一卯时正,文武百官入宫,在勤政殿朝贺正旦;巳时正,在午门上颁布北伐幽燕的诏书。这也是一件大事,是我第一次颁诏。初三日一清早,我就上路。留在长安的六品以上文武官员,送至灞桥。泽侯留镇长安,兼主持朝中诸事。他是个忠厚人,倘若遇到有些事他不能做主,会来宫中问你,你同他商量决定。”高桂英首先在心中感到吃惊,随即笑着说道:
“皇上,咱们从前谈过多次,一旦打下江山,建立新朝,第一不许重用太监,第二避免后宫干政,第三要抑制贵戚。所以自从破了洛阳,你称为奉天倡义文武大元帅之后,有许多事我都不过问了。你在襄阳称新顺王之后,我更不愿过问军国大事。如今陛下如此吩咐,岂不违了我们原先常常谈论的话?”李自成苦笑一下,说道:“事情难办哪!中央政府和六部中央衙门,差不多所有的文臣都是新投降的明朝官吏,有的是现任官吏,有的是卸任的乡宦。咱们老八队原来读书人很少,文官都不是自己人,只有牛丞相、宋军师是咱们自己的人,那是崇帧十三年起义跟州.卜道来的。李岩也是文臣,也算是起义的旧人了,可是他不肯在中央政府里边做官。如今中央政府和中央各衙门的文官,都是几个月之前投顺的,或者近一两个月来投顺的。几个月之前在襄阳投顺的已经算是老资格了。”他忽然放低了声音:“这些文臣未必都同我们一心,其中有许多人是为着他们自家的功名利禄来的。如今朝廷的制度还不完备,加上我离开长安东征,牛金星和宋献策、李岩都随我前去,留在长安的众多文臣,难免不各自营私。我有些放心不下。倘若玉峰是一个严厉的人,朝中的事情就好办得多。可是他是一个有名的老好人,怕有时候人们瞒着他营私舞弊,乱了朝廷规矩。我担心泽侯宽厚有余,威严不足。所以我嘱咐他,有困难的事情,倘若不能决定时,可以进宫来同你商议。这不算后宫干政。”他又笑了笑,接着说:“这是一时的权变,不是长法,等我从北京回来,就不让你过问朝内的事情了。”“皇上,你原定在初五颁诏,初七启程,为什么忽然决定提前了?”“怕的是耽误了破北京的时间,夜长梦多。”“难道事情有新的变化?”“怕的是有变化。近两天同诸臣不断会议,认为我东征大军最好在三月半末之间赶到北京,以防北京情况有变。所以我应该提前动身,越快越好。”“你听到了什么意外的风声?”“如今并没有听到什么意外的风声。不过,有三件事值得我担心,不可大意。”“皇上,哪三件事令你忧虑?”“一,我们都担心崇祯会将一部分守宣化和大同的人马调回北京守城,使我军屯兵坚城之下。万一一时不能攻克北京,事情就不顺利了。”“第二件事情呢?”“崇祯不惜割地给满鞑子,调回关宁的铁骑救北京。倘若如此,我军一鼓攻破北京,就不是那么容易了。”“还有第三呢?”“我怕崇祯万不得已时,留下几个重臣守北京,他自己走山东一条路,逃往南京。”“要是我们的人马已经截断运河,他还能逃往南京不能?”“倘若他决计南逃,可以绕道胶东南下,也可以从天津乘海船南下。倘若他逃到南京,既有江南财富,又有长江天险,以后的战事就打不完了。”高桂英也觉得皇上和诸臣们的担心很有道理。想了片刻,说道:
“皇上,听说你到北京去,只率领二十几万人,号称五十万,何不多带些人马前去?”“近半年多来,我们的人马很快占领了河南、湖广、山西,又向东进到山东境内,哪儿不需要兵?原来有几十万人马,不分散很够使用,一分散就力量薄了。像我们离开湖广以后,德天府、承天府、襄阳府不是分散了很多兵力吗?现在湖广、河南的许多府、州、县局势都不很稳,有许多人在左顾右盼,伺机而动。能够反叛,他们会反叛的。我心中明白,牛丞相、宋军师他们也很明白,困难就是兵力不够,无钱养兵呀。”高桂英点点头,说道:“是的呀!如今各地城乡残破,灾荒遍地。养兵多了,老百姓负担沉重,更是没办法活下去。”
李自成接着说:“你说得很对。这些年户口大减,许多地方生产也没有恢复,多养兵很不容易。所以这一次只带二十几万人出征,也是无可奈何之事,只能如此了。好在取胜不完全靠兵力。主要是靠……”高桂英接着说:“我明白了,是靠皇上的声威,也靠老百姓盼望着你去救他们,好像我们到河南的时候那样。去年春天,我们进入湖广、襄阳、承天、德安、荆州,各地不也是闻风降顺?这一次皇上东征一定也是如此。要是这样,人马带的不多,看来也不会遇到大的困难。就怕在北京城下屯兵太久,也怕崇祯把关宁的兵调回北京。前几天同红娘子谈起这事,她说林泉有此忧虑,不知跟皇上说了没有?”李自成说:“在群臣商议的时候,林泉曾说出他的担忧。不过,大家都不同意他的看法,认为只要我们进兵迅速,路途没有耽误,拿下北京就没有问题。至于大同、阳和各处的明朝边兵,据白光恩他们几位降将看来,是都会沿路投降的。”高桂英心中放宽了,就说:“既然他们说沿路守将都会投降,我就放心了。”
李自成又说道:“目前,山西明朝的兵力很空虚。山西巡抚蔡茂德,我们第一次进攻开封的时候,他也在开封。那时候他是河南右布政使。这个人是一辈子吃斋念佛,又不懂得打仗的事。所以我军过黄河以后,必然一路无阻,到处迎降。现在,听说山西各府、州、县土民,人心已经瓦解了,都在私下纷纷商议,要迎接我们的大军。所以,一破太原之后,我们的大军走大同、阳和、宣府这一带,进居庸关去攻北京,路上不会遇到大的阻碍。崇祯总想在这条路上阻止我军前进,就不会将这一路的守军调回北京。宋军师是这样看的,牛丞相也是这样看的。喻上猷他们都赞同军师的看法,献策筹划的这一作战方略很好,必可成功。我特意将白光恩。左光先这一些明朝的旧将都带在身边,也正是为的招降沿路的守将。也有人建议,要我出武关,走真定,攻取北京,路途较近。可是那样进兵,崇祯就会把宣府、阳和、居庸关的兵调回北京。看起来路近,攻北京反而不容易了。”高桂英更觉放心,说道:“这条路我从前都不知道,你说出来我也不很明白,只要大家都是这么看,我就放心了。看来你率领这二十几万人也就够了。”李自成说道:“实际上到北京城下的时候,大概不会超过十万人马。”“啊?不会超过十万?”李自成说道:“过阳和之后还要分兵呀——此刻我没有工夫同你详谈了。”“万一……”李自成说:“不妨事,我同几位谋臣议论过了。目前向北京进兵,一举消灭明朝,当然不能全靠兵力,除你刚才说的,靠我的声威招抚沿途官绅军民之外,还有就是明朝已成崩溃瓦解之势,不堪一击。古人常说的摧枯拉朽,就是这种形势。我们预料,崇祯瞻前顾后,加上朝廷每遇大事争论不休,不等他调回关宁精兵,我们就已经破北京城了。北京一破,明朝的江山换了主人,关宁兵就不敢来了。”高桂英笑着说:“但愿上天看顾,皇上此去旗开得胜,马到成功,一路上势如破竹,赶快攻入北京吧!元旦颁北伐诏书的事,那诏书可已经准备好了?”“已经准备停当。可是诏书写得太文,老百姓很难读懂。”“为什么不写得浅显一点,让不识字的人一听都能懂得?像几年前攻破洛阳的时候,李公子同你写的《九问》、《九劝》,连我也能背下来。”李自成笑一笑,说道:“这就是人们常说的:‘此一时也,彼一时也。’牛启东几个文臣一定要将诏书写得越典雅越好,越古奥越好。有些句子他们说是模仿《尚书》的文笔。他们还说,不能光想着小百姓能读得懂、听得懂,重要的是这诏书要像是大顺开国皇帝的诏书,不能使明朝士大夫耻笑我朝中无人。他们还说,这诏书以后要载到国史上的,要传至万代,非写得十分典雅不可。牛启东他们说这话,也有道理。如今我身为一国之主,建立了新朝,也只能按照朝廷的规矩办事。老百姓听不懂也只好算了。”“不让百姓都知道皇上出师的宗旨,不是也不妥当吗?”
“也有一个补救办法,我已经对他们说了。等到破太原的时候,我再发一道上谕,一定要写得使老百姓都听得懂,像《九问》、《九劝》那样浅显。”“对,对。皇上虽是真命天子,可是咱们十辈子都是庄稼汉,自己也是穷百姓出身。起义的宗旨是为救天下的黎民,请皇上到山西再补发一道使老百姓都能听得懂的上谕。”“如今你留在长安,虽然住在皇宫里边,可是朝中无人。你身上的担子很重,身边不可没有得力的人。慧英虽然出嫁了,还是命她每日进宫听你使唤才是。”“我也是这么想。刚才我正在同她商量宫中如何朝贺元旦的事。听说你来到坤宁宫,我叫她赶快回避了。”“为什么要回避?有些事也需要她知道哇。”“皇上,你忘了,她一同双喜成亲,就变成了你的儿媳,岂有儿媳见公公不回避的?”李自成猛然明白,不觉哈哈大笑。高桂英也笑了起来,随即说:
“在宫中朝贺正旦的事……”“我很忙,这事情就不必问我了,一切由你同慧英商量,斟酌办吧。如今诸事草创,也不必都按照政府草拟的仪注。”说毕,迅速起身走了。
李自成走了以后,两三个宫女很快进来,在皇后的身边侍候。回避在坤宁宫后边的慧英也进来了。慧英向皇后问道:
“父皇来有什么吩咐?”皇后说:“皇上离长安的日子提前了。如今决定元旦朝贺一毕,稍作休息,就颁布北伐诏书。初三日一早启程,留在长安的文武百官都到灞桥送驾。双喜要随身带的衣物,都赶快替他准备。还有,皇上命你每天进宫办事,像往常一样。我也是这个意思,倒是皇上先说出口了。”慧英听说皇上提前动身,双喜随驾,不由得心中挺不是滋味。但是她没有露出来一点形迹,赶快问道:
“母后,宫中朝贺正旦的事,应该如何准备?”皇后说:“十来天前,礼政府送来朝贺正旦的仪注,还有进宫朝贺的各家夫人的花名册,你都看见了。刚才皇上说,可以由你同我斟酌。按我的意思么……”慧英望着皇后,等待吩咐。她又不由得想起双喜初三一早就要跟皇上出征了,又一股惆怅情绪涌上心头,暗暗地叹道:
“只有几天的恩爱日子,白天也不能厮守在一起!”高桂英想了片刻,接着说:“咱们新朝的各家夫人多是穷家小户出身,或者随军多年,或者新从家乡来到长安,谁懂得皇宫中怎样行礼?好比临上轿才去裹小脚,裹也来不及了,反而寸步难行。何况宫中没有女官,鸿胪寺的官儿们又不能来到后宫,谁能教大家演礼呢?如今要大家按照皇家的规矩进宫来朝贺正旦,岂不是故意要婆婆妈妈们、婶子大嫂们来坤宁宫闹笑话?”说到这里,她自己忍不住“扑哧”笑了,连慧英也笑了。
“到底怎么办呢?”慧英问道。
“怎么办?我们莫去管礼政府拟定的仪注,今年还按民间习惯的老规矩办事。你安排好,初一五更,各家妇女都进西华门,轿子要停在西华门外。只有少数几位夫人可以在西华门内下轿,将她们都带进祯祥门内,坐在屋中烤火。然后,分批带引进坤宁宫正殿,向我朝拜。一概不留下吃饭、吃果子。不管谁对我拜年,她们都跪下磕头,我都不还礼,也不说话。慧英呀,这同往年是大不一样呀!可是已经熬到今天,坐在皇后宝座上,我纵然想还礼,想拉着她们嘻嘻哈哈地坐在一起说说话儿,亲热一番,也不能了。慧英,你说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