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承畴用十分自信的口气说道:“以臣愚见,李贼自称有五十万人马渡河入晋,东犯幽燕,也是虚夸之词,实际兵力决无此数。兵将人数大概在二十万至三十万之间,不会更多。姑且以三十万计,到北京城下能够作战的兵力将不会超过二十万。”多尔衮问道:“你为何估计得这样少?”范文程插言说:“洪大人,我估计李自成来到北京的人马大概在三十万以上。”郑亲王接着说:“我们的八旗兵还没有同流贼交过手,千万不能轻敌。宁可将敌人的兵力估计强一点,不可失之大意。”洪承畴思索片刻,含笑说道:“两位辅政王爷和范学士从用兵方面慎重考虑,愿意将东犯的流贼兵力看得强大一些,以便事先凋集更多人马,一战全歼流贼,这自然不错。但是兵法云:‘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此古今不易之理。臣在南朝,与流贼作战多年,对贼中实情,略有所知。贼惯用虚声恫吓,且利用朝廷与各省官军弱点,才能迅速壮大,不断胜利而有今日。近几年贼势最盛,号称有百万之众,然而以臣看来,最盛时不超过五十万人。郧阳、均州均为王光恩兄弟所据,为襄阳肘腋之患,李自成竟不能攻破郧、均。汝南府多么重要,李自成竟无重兵驻守,任地方绅士与土匪窃据。所以臣说李自成虽有大约五十万人,还得分兵驻守各处,有许多重要之处竟无力驻守。这样看来,流贼渡河入晋,东犯幽燕的兵员实数绝不会超过三十万人。何况此次流贼东犯,与往日行军大不相同。李自成本是流贼,长于流动。如今在西安建立伪号,又渡河东犯,妄图在北京正位称帝,所以他必将文武百官等许多重要的人物带在身边,每一官僚必有一群奴仆相从,还得有兵马保护。试想这三十万众,数千里远征,谈何容易!单说粮秣辎重的运送,也得一两万人。如此看来,李贼如以三十万众渡河东来,沿途留兵驻守,到北京城下时不会有二十万人。”范文程认为洪承畴说出的这个见解有道理,但仍然不敢完全相信,怕犯了轻敌的错误。他望望睿亲王脸上疑惑不定的神色,随即向洪承畴问道:
“洪大人熟于南朝情况,果然见解不凡。但是文程尚不解者是,你说李贼的兵力不多,多依恃虚声恫吓,但是他近三年驰骋中原,所向无敌,席卷湖广,长驱入陕,轻易占领西安,横扫西北各地,使明朝穷于应付,已临亡国危局。这情况你如何解释?”济尔哈朗先向范文程笑着点头,然后向洪承畴逼问一句:
“对,近三年来李自成所向无敌,难道都是假的?”多尔衮不等供承畴说话,已经请到洪承畴如何回答,在铁火盆的边上磕去烟灰,哈哈大笑,说道:
“有趣!有趣!现在不必谈了。我已经命王府厨房预备了午膳,走吧,我们去午膳桌上,边吃边谈!”刚从火盆边站起来,多尔衮又说道:“还有一件事,我也要同你们商量一下,看是否可行。如果可行,当然是越快越好,要在李自成尚在半路上就应该见到他,得到他的回书才好。”“王爷有何妙棋?”范文程站着问道。
多尔衮胸有成竹地含笑回答:“我想派人带着我大清国的一封书子,在山西境内的路上迎见李自成,一则探听他对我大清国是敌是友,二则亲去看看流贼的实力如何。你们觉得此计如何?”范文程平日细心,接着问道:“用何人名义给流贼头目写信?用辅政王您的名义?”多尔衮颇有深意地一笑,随即轻轻地将右手一挥,说道:
“走,边用膳边商量大事!”睿王府正殿的建筑规模不大,虽然也是明三暗五,五脊六兽,五层台阶,但如果放在关内,不过像富家地主的厅堂。午膳的红漆描金八仙桌摆在正殿的东暖阁,房间中温暖如春,陈设简单。多尔衮同济尔哈朗井坐在八仙桌北边的铺有红毡的两把大师椅上,面向正南,多尔衮在左,济尔哈朗在右。八仙桌的左边是洪承畴的座位,右边是范文程的座位。这是睿亲王指定的位置,不允许洪承畴谦让。范文程知道睿亲王在进兵灭亡明朝的大事上要重用洪承畴,对洪拱拱手,欣然在八仙桌右边坐下。
济尔哈朗对多尔衮指示洪承畴坐在左边,虽不说话,但心中暗觉奇怪。他认为范文程在太祖艰难创业时就来投效,忠心不贰。到了太宗朝,更是倚为心腹,大小事由范章京一言而决。他根本不理解睿亲王的用心。虽然洪承畴与范文程同样是内院学士,但是在多尔衮眼中,洪承畴不仅是朝中大臣,而且在今后不久进兵中原的时候更要依靠洪承畴出谋献策。
另一方面,洪承畴在投降前是明朝的蓟辽总督,挂兵部尚书衔,二品大员,这一点优于在满洲土生土长的范文程。多尔衮既然要锐意进取中原,不能不尊重汉族的这一习惯。然而他没有将这种思想同济尔哈朗谈过,也不曾同范文程谈过。倒是范文程心中明白,也知道洪承畴曾经决意不做引着清兵夺取崇祯皇帝江山的千古罪人。此时范文程在心中含笑想道:
“你洪九老已入睿王爷的彀中,很快就会引着八旗大军前去攻破北京,想不做大清兵的带路人,不可得矣!”因为有睿王府的两个包衣在暖阁中伺候午膳,所以多尔衮根本不提军事问题,也不谈清国朝政。郑亲王和范文程等都明白睿王府的规矩,所以都不提军情消息。不过他们都急于想知道李自成的实际兵力,好决定大清兵的南下方略。洪承畴虽然已经投降满洲两年,但是南朝毕竞是他的父母之邦,崇祯是他的故君,所以他也忘不下山西军情,神色忧郁地低头不语。
自从济尔哈朗退后一步,拥护多尔衮主持朝政以来,多尔衮就吩咐在西偏院中腾出来五间房屋,警卫严密,由内三院的学士们加上满汉笔帖式数人,日夜轮流值班,以免误了公事。多尔衮在王位上坐下以后,忽然想到给李自成下书于的事颇为紧急,立即命一包衣去西偏院叫一位值班的内秘书院学士前来。满族包衣答了声“喳!”,转身退出。多尔衮向右边的郑亲王拿起筷子略微示意,于是两位辅政王与两位内院学士开始用膳。过了片刻,在西偏院值班的内秘书院学士来到面前,向两位辅政屈膝请安。多年衮将向李自成下书的事告诉了他,命他在午膳后赶快起个稿子送来,并把要写的内容也告诉了他。值班的学士问道:
“请问王爷,听说李自成已经在西安僭了伪号,国号大顺,年号永昌,这封书子是写给李自成么?”“当然要给他。不给他给谁?”“用什么人的名义写这封信?就用两位辅政王爷的名义?”郑亲王刚从暖锅中夹起来一大块白肉,还没有夹稳,听了这句话,筷子一动,那一块肥厚的白肉落进暖锅。他害怕日后万一朝局有变,有谁追究他伙同多尔衮与流贼暗通声气,而足智多谋的多尔衮将罪责推到他一人身上。他暂停再动筷子,眼睛转向左边,望了多尔衮一眼,在心中称赞恭候桌边的值班学士:
“问得好,是要请示清楚!”多尔衮对这个问题从一开始就胸有成竹,此时不假思索,满可以随口回答,但是他故意向范文程问道:
“从前,太宗爷主持朝政,有事就问范章京,听范章京一言而定。范学士,你说,我大清国应该由谁具名为妥?”范文程回答说:“此事在我国并无先例,恐怕只得用两位辅政王爷的名义了。”多尔衮摇摇头,向济尔哈朗问道:“郑亲王,你有什么主张?”济尔哈朗说:“我朝已有定制:虽然设有两位辅政,但朝政以睿亲王为主。睿亲王虽无摄政之名,却有摄政之实。这一封给李自成的书信十分重要,当然应该用我朝辅政睿亲王的名义发出,收信的是大顺国王。”多尔衮面带微笑,在肚里骂道:“狡猾!愚而诈!”随即他不动声色,向肃立恭候的值班学士说道:“李自成已经占有数省土地,在西安建立伪号,非一般土贼、流寇可比。为着使他对这封书信重视,对前去下书的使者以礼相待,以便查看李自成的实际兵力如何,也弄清楚他对我国有何看法,这封书信必须堂堂正正,用我国皇帝的名义致书于他。不可用我国辅政亲王的名义。这是我大清国皇帝致书于大顺国王!”由于输政睿亲王的面谕十分明确,口气也很果决,这位值班学士没有再问,赶快退出去了。
多尔衮等人继续用膳。睿亲王府的午膳只有一个较大的什锦火锅,另有四盘荤素菜肴。在午膳的时候,大家都不再谈堆国事,东暖阁中肃静无声。郑亲王济尔哈朗一边吃一边心中嘀咕:以大清国皇帝名义致书李自成这样的大事,多尔衮事前竞没有商量,甚至连招呼都不打一声。洪承畴对睿声王竟然用大清国皇帝的名义给流贼头目李自成致送“国书”,合谋灭亡明朝,心中实不赞成。他不敢说出自己的意见,只好低头用膳。在这件事情上,他更加看出来多尔衮正在步步向独专朝政的道路上走去,利用顺治的幼小,正如古语所云:
“挟天子以令诸侯。”他更加明白多尔衮与皇太极的性格大不相同,今后倘若不谨慎触怒了多尔衮,必将有杀身之祸。
很快地用完午膳,大家随着睿亲王回到西暖阁,漱过了口,重新围着火盆坐下。王府的奴仆们悄悄地退了出去。多尔衮点着烟袋,吸了两三口,向洪承畴问道:
“洪学士,常听说李自成有百万之众,所向无敌,使明朝无力应付,才有今日亡国之危,你为什么说李自成的人马并不很多?是不是有点儿轻敌?”看见洪承畴要站起来,多尔衮用手势阻止,又说道:“在一起议论贼情,可以坐下说话。你是不是因为原是明朝大臣,与流贼有不共戴天之仇,惯于轻视流贼,所以不愿说他的兵马强盛?”“不然。臣今日为辅政工谋,为大清国谋,惟求竭智尽忠,以利辅政王的千秋功业。今日李自成是明朝的死敌,人人清楚。然而一旦李自成破了北京,明朝亡了,他就是我大清国的劲敌。臣估计,李自成到达北京城下,大概在三月中旬……”多尔衮感到吃惊,问道:“只有两个月左右……难道沿途没有拦阻?”“秦晋之间一条黄河,流贼踏冰渡河,竟未遇到阻拦,足见山西十分空虚、无兵防守。流贼过河之后,第一步是攻占平阳。平阳瓦解,太原必难坚守,破了太原之后,山西全省人心瓦解,流贼就可以长驱东进,所以臣估计大约三月中旬即可到北京城下。”范文程说道:“太原自古是兵家必争之地,流贼如何能轻易攻破?”洪承畴说。“山西全省空虚,太原虽是省会,却无重兵防守。况巡抚蔡茂德是个文人,素不知兵,手无缚鸡之力。臣敢断言,太原必不能守;蔡茂德如欲为忠臣,惟有城破后自尽而已,别无善策。”多尔衮又问:“你说李自成到北京的人马只有——”“十万,顶多二十万。”郑亲王插了一句:“老洪啊,南边的事你最清楚。要是你把流贼到北京的兵力估计错了,估计少了,我们在战场上是会吃亏的!”“臣估计,假若流贼以三十万人渡河入晋,实际可战之兵不会超过二十五万。入晋以后,凡是重要地方,必须留兵驻守,弹压变乱。例如平阳为晋中重镇,绾毂南北,必须留兵驻守。上党一带背靠太行,东连河内,在全晋居高临下,自古为兵家必争之地,失上党则全晋动摇,且断入豫之路,故李贼必将派重兵前去。太原为三晋省会,又是明朝晋王封地。太原及其周围数县,明朝乡宦大户,到处皆是。流贼攻占太原不难,难在治理,故必须留下大将与重兵驻守。太原至北京,按通常进兵道路,应该东出固关,沿真定大道北上,进入畿辅。从太原至北京共有一千二百里,有些重要地方,必须留兵驻守。臣粗略估计,李贼到达北京城下兵力,只有十几万人,甚至不足十万之数。但李贼破太原后向北京进犯路途,目前尚不清楚。等到流贼破了太原之后,方能知道流贼进犯北京的路途,那时更好判断流贼会有多少人马到达北京城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