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香菊自从做夜宵后,早上来旅馆就稍微晚了些,但也不算太晚,七点多钟的样子,淡青色的天,太阳刚刚往上爬,还没露脸呢,她就踏着晨露过来了。然后就在登记台旁站着,好让守了一夜的少春去休息。
“昨晚还好吧?”她照例要问一问。
“事倒没有,就是205房的龚小姐要换被褥,嫌脏了。”
“刚换两天呢,怎么又要换?”
“可能是月事来了弄脏的。”少春是结过婚的人,多少知道一点。
宋香菊不吱声了,看少春哈欠连天,便要他去睡。
“哦,还有件事,”少春饧着眼说,“刘记者昨半夜里回来了。”
“怎那么晚回来?”
“不是他一个人,还有徐小姐……”
“他们俩一起进来的?”宋香菊的眼睛顿时睁圆了。
少春没吭声,看了她一眼,点了下头。
宋香菊一屁股坐到椅子上,发了一会儿怔,便叫来茶房,要他去一趟刘记者的房间,问他需不需要准备早点。
她一时百爪挠心,想那徐瑷昨天一定去找了刘明泽,然后把刘明泽迷得晕头转向,就带她连夜赶回来了。她让茶房上楼去问,不过是探听虚实,看刘明泽是否在徐瑷的房里。
她正迫不及待,就听楼梯响起脚步声,刘明泽从楼上下来了。见宋香菊坐在柜台旁,便笑着招呼:“老板娘,早啊!”
“你不过早了?”宋香菊忙问。
“有事赶着出去,不用了。”见她盯着自己,脸一红,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宋香菊看他依旧精神十足,英气逼人,那张脸,满溢着爱的滋润。凭她的眼睛,加上女人的直觉,刘明泽与徐瑷,百分之百是黏在一起了。
这时才明白,徐瑷来到泰昌旅馆,可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怪不得那么小的一间房,她都肯住。这狐狸精,她怎么会盯上刘明泽了呢?世上的男人那么多,她经手的男人数不清,还那么贪心,把人家刘记者也不放过?
宋香菊提起来便是恨,就怪自己当时心肠一软,硬让这女人住了进来,可是引狼入室啊。想到狐狸和狼,宋香菊就胆战心惊,觉得那徐瑷是个祸害,来她这里住着,就是祸害一方人,扰得旅馆不得安宁。起码目前,她是无心做事了。
便想,徐瑷那狐狸精媚上刘明泽,真不是件好事。像她这种风月场上的女人,对刘记者,也不见得有真爱,不过是一夜风流,玩玩而已。一旦热过了,她就会抽身而去,让刘明泽独自品尝苦果。而刘记者的名誉,从此就被这女人败坏了,可是影响人家的大好前程呀。
不能让她得逞了,这不仅会害了刘记者,也有损泰昌旅馆的名声。大记者和交际花在旅馆里发生风流韵事,人家就会说这家旅馆也不干净,她还想提高旅馆的声誉呢,刚刚有些起色,不能被这事抹得一团糟。
宋香菊想到这一点,就后悔莫及。
云素与徐瑷两房间正对门。从徐瑷到来的那刻起,她就起了厌恶之心,那女人的香艳之气时时袭扰着她,走路时扭动的腰肢,飘忽的眼神,都让她感到不舒服。或许是同性间的排斥,但内心里,徐瑷确实让她感到一种压力。女人妖娆的姿态,摩登的穿着,让她自觉形秽,难以忍受时,就横生出一股反感,甚至敌视,不想理睬这个人,平时就把房门关着,以表示自己的敌对。
她关闭了房门,但对面的动静还是有所感知。那个深夜,沈仲明来了,在门外喊她开门,她却迷迷糊糊地起不了床,后来惊醒了,才知是一个梦。醒后又半天睡不着,黑暗沉沉地包围着她,只能想着沈仲明,以驱散那份孤独。却在这时,听到门外有脚步声,她一个激灵坐起,莫非真是沈仲明来了?心便怦怦乱跳,那脚步声果真在门口停下了,她屏住呼吸,等着对方敲门,却听到掏钥匙的声音,在开对面的门,一时又打不开,男人的声音在问,要不要叫茶房,女的说不用,又试了两下,门呼啦一下打开了,然后又悄悄地关上。
云素惊骇住了,她知道那女人是单独住的,现在却多了一个男人,而男人的声音竟是熟悉的,尤其在夜深人静时,虽然压得很低,隔着一个门,她还是能听出,那是刘记者的声音。
她一时接受不了,也想不通,刘先生那般正派的人,怎么会跟这种女人搞在一起呢?肯定是被那女人勾引的,刘先生绝不会主动去找她。听那女人咯咯的笑声,实在是诱惑人,难免不把近在咫尺的刘记者迷惑住。
她再不知事,也知道对门的女人正沉浸在蜜糖里。想着这一切,便难以忍受,看不得那女人,连刘记者都不想搭理了。
她的孤僻个性,因了这件事,又在抬头。但在房间里待长了,又有些无聊。以前在南京的家里,虽是孤独的,但有书本陪伴着她,便不觉得时间难以打发。有时她也会在花团锦簇的阳台上晒晒太阳,看到阳台上的月季或海棠开了,她反倒有些伤感。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花还是那么鲜艳,她却一天天地老了。那时她还没有特别地想某个男人,也渐渐在那份孤寂中淡去了一些欲念,觉得独自过完一辈子也未尝不可。她没想过父亲有多少财产,也不屑去争。她一直活在书本里,只会在小的方面耍性子,见不得谁就给人脸色看。却不知,父亲一去世,她在那个家连个立锥之地都没有了。
窗帘还是垂着,她也不愿开,一丝阳光从窗帘的缝隙中射进来,有淡蓝的灰尘在飞舞着。云素觉得有些燥热,仿佛自己也被蒙住了一样,透不过气来。她来时,只想着爱情,可沈仲明不能每时每刻地厮守着她,她的大部分时间只能无聊地打发着。她不敢想往后的一切,但眼前的生活又让她惶恐不安。除非,她再回到南京,去做那大烟鬼的老婆,这对她又无疑于死。
这些扰人的事烦着她,就有些待不住,想出去透透气,给沈先生打个电话,或是找个适合的地方,搬出这里也好,免得整天跟那女人对脸。稍稍打扮了一番,便从旅馆里出来,拐了两个弯,沿着交通路一径往外走。
此时的交通路依然人流熙攘,如火如荼。各家书店里除了堆成山的书籍,一些抗战杂志也摆在显眼的位置。她有时也来逛逛,买几本书,回到旅馆里打发时光。
穿出了交通路,就上了中山路,往前走几步,便是十字路口,横着的那条是江汉路,满眼皆是人,慢慢吞吞逛街的、匆匆忙忙办事的、提着铁皮桶刷抗战标语的、拎着行李箱东张西望问路的,也有在墙根下露宿的……除了中国人,还有不少金发碧眼的外国人,全世界的人都涌到汉口来了。新鲜事物也是层出不穷,总能闻到鞭炮的炸响,开张的店铺、名目繁多的单位,都轮番亮相,目不暇接。
云素徜徉在街头,没想买什么东西,就关注着那些房屋出租的信息,看到电线杆上的一些小广告,她便停下来观看,却多是求租的,没有出租的,连同那些诸如治疗花柳病的偏方也晃入眼睛,只觉得恶心,倒还引得旁人的注意,想她一个体面小姐看起那玩意,不由得奇怪。云素感觉到周围目光中的诡异,只得避开,继续逛着。走到国货公司大楼门前,瞧着橱窗里琳琅满目的商品,不由得走进去,逛了一圈,也没空手,买了两条手帕,花的留给自己用,横条的准备送给沈先生。
正往回走着,突然响起了凄厉的警报声,一时间,街上乱作一团,四下里作鸟兽散。云素也不知往哪儿躲,只是一味地往回跑。巷道里都关起了门窗,老人们忧愁地望着窗外。云素失魂落魄地跑着,一直跑到泰昌旅馆,匆忙进了房间,半天还缓不过神来。
却在这时,空中传来飞机的轰鸣。随后就响起了猛烈的爆炸,还有隆隆的炮击声……她不敢动弹,直吓得缩在桌子下面瑟瑟发抖。
有人在急促地敲门,云素听出是隔壁白帆在叫,要她快点出去。那个时刻,她只企望沈仲明能赶过来救她,哪里想到,此时人家正随部长视察武汉外围防御工事,还顾不上她呢。云素在恐惧中苦苦地等着,唯有祈求老天保佑,她和沈仲明都能平安无事。
不只是云素,几乎所有的人,都在心惊胆战中苦苦挨过了一天。
战争在响起警报的那一刻,突然就近了,仿佛已看到那怪物正张着血盆大口呼啸而来。四周的空气充斥着紧张和不安,人们一度懈怠的神经都绷紧了。
此后几天,市立女中便宣布放假,返校之日待定。
罗佳莉倒是求之不得,她本不是特别爱读书的人,只喜欢跳舞唱歌。
临近毕业的她,心早已飞出了校园,飞向了外面的花花世界。这一点,多少跟她的那个浪子哥哥宝琨有关。宝琨爱玩,就时常带佳莉出去野;或许,也是遗传因素在起作用,罗太太,也就是整天打牌玩个不醒。
佳莉不再为功课发愁,她就像笼子放飞的鸟儿一样,轻松而自在。只不过战争的阴云压迫着人,快乐也在惶恐中消减了不少。
她先还在家里待着,或是去玉倩家玩玩,不敢走远了。空袭的警报随时响起,到时逃生不得,可是个问题。但宝琨依旧早出晚归,玩得昏天黑地,说该玩就得玩。战争不来这么过,来了,还是这么过,总不能等死吧。与其空耗着挨日子,不如去快活一番。
听此一说,佳莉想起在新市场表演时飘飘如仙的一幕,不禁又勾起了向往。
要说起汉口什么地方好玩,宝琨算是个行家,他对汉口的几大娱乐场如数家珍:“新市场、凌霄宫、维多利亚、天星花园……要说起来,看戏、跳舞、打牌,这几样都是小意思,真正好玩的还是赛马。”他隔几天就会去跑马场溜溜,买上几注彩票。
“你不知道吧,”宝琨极力卖弄他有限的知识,也不吝抛出从别处听来的趣闻典故,让佳莉开眼,“除了上海有跑马场,再就是汉口,有西商、华商、万国三家,数量最多,所以有人称汉口为赛马之都。《汉口竹枝词》上不就写着有:络绎香车去马场,春秋两赛竞华商,先鞭一着齐呼彩,赢得佳人为捧觞……”
他在这边跟佳莉说得眉飞色舞,另一边的宋香菊却听得心烦。累了一天刚回,还得热饭热菜侍候宝琨。以前听他讲起那些赌马的勾当,她只当耳旁风,爱听不听。此时却有点忍受不住,一则烦宝琨花钱如流水,二则烦小姑子,只会当大小姐,也不帮帮忙。但要说起来,她是心里有怨气,所以看到不顺眼的事就火上浇油了。
其实她心里的一股无名火从进家门之前就有了,确切地说,这火是从泰昌旅馆带回来的。几天来,她心烦气躁,不是因为旅馆出了什么问题,而是因为一个人。一路上,她想起那一幕就难受,难受得直想骂人:“婊子养的,跑到老娘眼皮底下卖骚来了。”
那骂的自然是徐瑷。
也难怪,刘明泽与徐瑷在旅馆热恋的事,自然逃不过她的眼睛。又被她眼睁睁地看见,就有点残酷了。如果她没有喜欢上刘明泽,也另当别论。以前旅馆里不是没有发生过类似事情。偏偏,这件事牵动着她的神经,让她食不甘,夜不寐。
只怪自己心肠太软,当初就知道徐瑷那骚狐狸精有手段,好饭店不住,跑这里来,说是避避风头,以为她被男人缠得遇上麻烦了。又想她跟周老板有交情,也就答应了。哪晓得人家就是冲着刘明泽来的呢。
少春本是不想说的,见老板娘气愤难抑,他也就跟着骂了。那徐小姐看起来有腔有板的,怎么一来旅馆里,就那么不要脸呢。她进门就打听刘先生,若在,就要茶房进去请,要刘先生上她这边来,简直就是一只饥渴难耐的母狼。
碰巧这天,白帆又没回旅馆。他现在抗战剧团里忙得很,每天编排一些宣传剧目,回来总是很晚,来不及就在排练场将就一夜。
白帆只要不在,徐瑷就会到刘明泽房间里待着。宋香菊瞧着不舒服,就想破个例,亲自去给刘明泽送份夜宵,借故看看动静。
楼上那盏灯亮着,她每天默默地仰望着,看一眼便觉得踏实,她默默地享受着这份隐匿的幸福,希望它永远亮着,一直伴随着她。此时,却瞧着有些心痛,那灯光离她远了,不再属于她,她对那灯光产生了隔膜。
但她还是割舍不掉,想去看看,刘明泽在做什么,是不是在写字,她希望刘明泽不会被那个骚婆娘迷得神魂颠倒。
宋香菊手上端着一个海碗,刚下好的,香菇鸡蛋撒花似的覆盖着细细的面条,袅袅地冒着热气。走道里没有人,有房间里传出些断断续续的说话声,有的熄了灯,早早睡下了。她走近刘明泽的房间,心不由得提了上来,见那门虚掩着,便推了推。
刘明泽正在灯下专注地写稿,好像没察觉有人进门。她绷紧的神经一下松弛了,不由轻嘘了一口气。
“还没忙完呀?”她招呼道。
“快写完了,”回头一看是她,忙打起招呼,“哟,老板娘来了。”
“每天就这么忙呀。”她把碗放在茶几上,“趁热吃吧。”
“嗯,一会儿就吃,多谢了。”
宋香菊望着他埋头写稿的样子,想说什么,一时又怕打扰了他,踟蹰了一下,看他似乎顾不上说话,便打算出门。
这时,忽听那边房门一响,细碎的脚步声便过来了。
“明泽,好了没?”人未进,勾人心魄的嗲声已飘了进来。
一推门,见房里多了个人,徐瑷便显出几分不自在,头一侧,勉强道了句,“老板娘在这儿呀。”
宋香菊一时腾地红了脸,仿佛她做了什么不堪之事,忙说:“哦,夜宵送来了,我这就下去。”
“有劳你了。”徐瑷俨然女主人似的,也不管宋香菊是否在场,一只手已搭在刘明泽的后背上。
宋香菊高一脚低一脚地走下楼去,半天木木的,回不了神。少春看得不对劲,问她也不说。待了一会儿,宋香菊叹口气说,好累,回家去歇歇。
疲惫不堪的宋香菊回到家,眼面上的一切又让她烦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