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疼了。”先生又跺几脚说,“你什么功夫这么厉害?”
“正骨。正骨懂吗?”
“跟按摩是一回事吗?”
“按摩按的是肌肉跟经络,正骨说白了就是修理骨头,哪天您胳膊腿折了,后脊梁让人给撅了,我给您修理修理,哎,这就叫正骨!”
后来聊天刚子才知道,这位先生姓王,名书田,是北平清华大学的一名化学老师,因不堪忍受小日本侵略压迫,与志同道合者共十五人决心投奔延安,不想刚到寮海就让鬼子抓了。
“全跑延安,书也不教了?”
“现在中国之大,还摆得下一张平静的课桌吗?”王老师环顾四周,“你看看这里,以前不也是个学校吗?”
“我哥以前也是个教书先生,他现在在街上卖菜。”
“你看刚子,今天你能过来帮我治病,说明咱俩有缘。”王老师从上衣兜里掏出一支钢笔递给刚子说,“我也没什么东西送你的,这支钢笔它跟了我十多年,留给你当个念想吧。”
刚子接过钢笔在手里掂了掂说:“这多不合适啊?”
“刚子,”王老师靠近刚子,突然压低嗓音说,“我能托你个事吗?”
“什么事,说!”刚子一直想要这样一支钢笔,正低头玩得过瘾。
王老师朝门口看了看,将一张纸条塞给刚子说:“麻烦你帮我交给一人。”
“谁?”刚子还在玩他的钢笔。
“你们镇上有家‘悦来’客栈吧?”
“啊。”
“就交给二楼一个姓孙的客人。”
刚子终于抬起头看着王老师说:“这恐怕不行吧?”
“可你刚才……”
“刚才你也没让我往外捎信啊?”
于是,王老师滔滔不绝讲开了“国家存亡匹夫有责”之类的道理。刚子心想,这帮老师怎么都跟平子一个套路啊?是,道理说得没错,你们一腔热血抗日救国也都不易,可说破天去,我刚子不过一平头百姓,我还得娶媳妇过日子,还得给我们家老爷子养老送终呢!我帮你捎信你他娘的爽了,我怎么办?出门让小日本搜出来这算谁的?我进宪兵队,我们这一大家子谁来养活?正德堂你给修啊?
刚子从兜里掏出那支钢笔,将纸条裹在上头一块儿还给王老师说:“对不住了王老师。”
说罢,他转身走出教室。
一路上刚子一直都在想那支钢笔。多好一支笔啊,可惜了了。
六
从学校里出来都已经到饭点了,刚子懒得回家,在街上凑合吃了两份煎饼一碗面汤。吃饱喝足了觉得还不踏实,索性叫上小胖一块儿去了澡堂。
本打算叫高大栓的,可电话没人接,退而求其次才想起小胖。小胖是日军联队司令部的中文翻译。在那种地方与狼为伍,除日文过硬外,最要紧的是脑袋灵光。当然,这小子身居要津,消息也同样灵光。
脱光了赤条条一看,小胖其实一点都不胖,胸前两排肋骨隐约可见。刚子笑他说:“谁给你起的这名啊,小胖?”
小胖不好意思用浴巾裹紧身子说:“其实我小时候挺胖的。”
澡堂子里头雾气缭绕,各式各样的光头光膀子光屁股在雾气里影影绰绰,只有肉搏般的拍打声和伙计的叫喊声云里雾里地回荡。洗完澡两人要了壶香片,舒坦地躺角落里闲聊。
“你们这两天忙吗?”
“还行。”
“哥哥这两天可累惨了,头天刚去完上庄回来,今儿又提了去给什么老师捏脚……”
“是北平那帮老师吗?”
“除他们寮海还有别的老师吗?你说这帮人也是,没事你跑寮海来干吗?”
“他们哪是没事来寮海溜达?他们这是要去那什么……”
“什么?!”
小胖朝前头边上扫了一眼,挨近刚子低声说:“延安!”
“延安就延安呗,说个延安还犯法啦?”刚子用鼻音“切”了他一声,“你小子别在我跟前他娘的耍大刀啊!”
“哪儿能哪!”小胖赔笑脸说,“可话说回来哥,这世道奸雄当道,无论当牛做马还是多留个心眼比较保险,哥你说呢?”
“你他娘的骂我?!”刚子端起茶杯就要泼他。
“别别,”小胖笑着躲开说,“听我把话说完嘛。比如你这事,我就觉着有点悬。”
“怎么呢?”
“我这么琢磨的啊,联队司令部有的是大夫,内科外科儿科妇产科大大的有,内藤是联队司令长官,他怎么知道皇协军里有你这么一号,而且还会正骨术呢?这是第一啊;第二,那瘸子陪你去学校,又没跟你上楼,就你跟那老师两人,你说这合规矩吗?……”
刚子猛然醒悟道:“是啊!”
“再说了,平子这么上赶着让你帮他,还有这王老师不知好歹让你带信儿,我跟你说哥,你幸亏机灵没帮他这忙,否则到头来你怎么死的你都不知道我跟你说!”
听完小胖这话,刚子不由打了个激灵:“这么严重?”
“严重?”小胖朝两旁看了看低声说,“这事不知比你想的要严重多少倍呢!”
刚子刚冲完的后脊梁上又是一层汗珠。
“你知道王老师他们都是些什么人吗?”
“不是说北平来的老师吗?”
“老师不假,可你得分什么样的老师。这帮老师有教化学的……”
“王老师就说他是化学老师。”
“是吧?还有机械制造、工程、建筑、什么医学,反正全都是些造枪造炮,到了延安一个能顶一联队的主儿!”
“我操,怪不得平子、内藤全都急红眼了呢。可你说为什么今天我去的时候他们这么松快啊?”
“哎,这就是问题关键了。闹不好这里头就一陷阱,看你往下跳,你跳下去了吧,到时候再拿钩子这么一钩,钩上来一串儿,什么刚子啊,平子啊……”
“还有胖子!”刚子苦笑道,“敢情小日本把我当鱼饵了?”
“看起来像。”
刚子有些慌:“那你说我,还有平子怎么办?”
“你容我想想。”
“小胖我告诉你,我要那什么,他娘的头一个钩你!”刚子说着伸手在小胖后脑勺脆脆地拍了一下。
“你钩我管屁用啊?再说了,还没等你钩呢,自个儿早进宪兵队了!”
“嗨我这火大的,”刚子再次伸出蒲扇般的大手在小胖面前晃悠,“你说不说?!”
小胖举手投降道:“大哥大哥,我说还不行吗?”
“快说!”
“你绕过平子直接找杨子敬!”
刚子眼前晃过杨子敬那张血肉模糊的瘦猴脸蛋,摇摇头。
“不行你就直接上山。”
“你他娘的说得轻巧,上了山朝南还是朝北,你带我去啊?!”
“不上山你怎么办?那些老师可全都是,”小胖用食指和大拇指比划了一个“八”字说,“这个的宝贝疙瘩,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你说这玩意儿能饶了你吗?所以我这叫作一箭双雕:既让你逃过一劫,还免得他们秋后算账,就跟你我现在这样,赤条条一身干净。”
“可是,”刚子不停地用脑袋磕着墙板说,“我上哪儿找杨子敬去啊?”
“实在不行就去大车店!你以前发货结账不都去那儿的吗?”
刚子、高大栓,当然还有小胖一干人合伙倒腾军火给杨子敬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可那孙子不是赊账就是赖账,前一笔还没结清下一张单子又来了。刚子有好几回恼得都翻桌子了,可架不住杨子敬嬉皮笑脸软磨硬泡,到头还是稀里马虎接了下一单。
该轮到杨子敬欠债还钱了。不过刚子还有个疑问:
“那只是个中转站,小伙计他懂个屁啊!”
“杨子敬不还欠我们货款了吗?就拿这事压他!”
“你压谁啊?压人小伙计?”
“你知道小伙计后头连着谁呢?你一闹腾,后头那大掌柜不就出来了吗?行了,”小胖起身穿衣服说,“出来大半天,保不齐哪位孙子满世界找我呢,对了大哥,你要讨回款子,我那份您可给我留好啊?”
刚子又给了他一瓢说:“少不了你的,死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