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他说具体情况了吗?”杨子敬领着林万锭走进马厩边上的窝棚,问道。
“没有。”林万锭抓起桌上的茶缸灌了一肚子凉水后,用袖子抹抹嘴说,“渴死我了!他只说遇到什么延安工作队,人家问他好多情况他都答不上来,现在对方怀疑他在教师团事情上从中捣鬼,说弄不好要枪毙他呢!”
杨子敬一听就笑了,说:“甭听他的,什么工作队还枪毙他,这小子从小就爱装神弄鬼,他逗你玩吧大老远跑一趟?”
“看他样子是挺急的。”
“他什么事不急啊?砸店逼你现身,在茶馆约我碰面他不急吗?可我前脚上山,他后脚又变了,好好一件事一经他手就颠三倒四乱七八糟,现在提起来我还一肚子不痛快呢!真要有你说的那什么工作队,收拾收拾他也好,这小子就是欠收拾!”
“可是,刚子传话的意思是说,人家工作队要约见你们独立旅领导!”
“不对吧?一个延安来的工作队通过刚子传话,这不符合组织程序啊?”
“你们电台这两天是不是坏了?”
“什么叫这两天啊?自打上庄战斗后就没好过!你怎么知道的?”
“人家工作队通过延安这两天一直在呼叫你们,杳无音讯啊!”
“这也是刚子说的?”
“啊。”
杨子敬开始重视起来了:“那你这儿等我一下,我去趟旅部,看首长们怎么个意思。”
杨子敬牵着老瘸马走进旅部时,正赶上散会,大伙儿迎头撞上杨子敬,纷纷围过来打趣道:
“怎么散会了才来啊?”
“执行什么特别任务去了?”
“代号‘瘸马’。”
……
杨子敬平日里狂傲,在他同级、甚至更高一级的军官里人缘并不是太好,很多人对上庄旅部被袭和老旅长牺牲耿耿于怀,总觉得杨子敬应该背负更大责任,也觉得打发去养马的处分有些轻了。不过也有人深表关切说: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满世界溜达?”
“喂,知道特警连连长定谁了吗?”
……
插科打诨那拨又接上话茬说:
“杨子敬啊!”
“那哪行啊,这不屈才吗?人是当将军的料……”
“‘军中鲁肃’!”
……
无论嘲讽还是关切,杨子敬一概不理,直等到大伙儿说无可说时,他才冷冷地环视他们说:“你们说完了吗?”
大伙儿一愣。
“我杨子敬先前志大才疏,口出狂言让大家见笑了。上庄一役让我见识了什么叫山外有山天外有天,这些天我痛定思痛,决心痛改前非。我曾对它发誓,”他拍拍老瘸马说,“不为老旅长报仇、不雪前耻,我杨子敬誓不为人!至于特警连这事,谢谢诸位关心,这儿我跟诸位说句掏心窝子话,我志不在此。”
“既然你志不在此,你来旅部干吗呀?”旅长和政委在屋里听见了杨子敬刚才那通披肝沥胆的告白。
“林万锭同志上山来了,有情况向二位首长报告。”
听完杨子敬汇报,旅长才回过神问道:“敢情你不是为特警连来的?”
“不是。”
“说说你看法。”
哪个看法呀?工作队还是特警连?首长说话总是这样,没头没脑。
“现在形势下我认为还是谨慎为上。”
“说具体点!怎么个谨慎法?”政委发话说。
“谨慎就是小心。”
旅长火了:“我们不知道谨慎就是小心吗?!废话!”
当初与老旅长对话时的快感早已荡然无存,政委也变得越来越难以捉摸。延安“抗大”时,杨子敬是马勇最得意的门生,马勇教的是马列著作选读,上课时,他经常把杨子敬提溜出来让他谈谈某一段心得感想。每回考试,杨子敬必得五分,有时候马勇还会在他考卷下用红笔加上批注,然后连同试卷一道贴出来作为标准答案。
三年前,马勇调寮海任独立旅政委,不久杨子敬也学成毕业到独立旅当了名见习排长,后升任副连长、连长。开始时,两人一如既往,插科打诨,说笑谈天,饮酒作乐,毫无上下级隔阂。更多时候,杨子敬把他看作是自己尊重的师长而非政委,就如“抗大”时期。无论遇着什么事,一猛子扎进他屋子,一谈便是半宿。后来听到一些风言风语,杨子敬往他那儿跑得少了,马勇也有意无意拉开距离,两个人渐行渐远。
这是一种无奈,也是必然。革命队伍里依然有等级,也会有家长里短流言蜚语和羡慕嫉妒恨。这两年杨子敬务实多了,用政委的话来说,就是政治上成熟了。凡事预留空间,不仅为自己,也要为首长打出富余量,是他最近的一个心得。
“我想,这样的大事还是两位首长决断吧。”
旅长与政委对视一眼后说:“那位林万锭同志还在你那儿吗?”
“还在。”
“你与他一起下山,先找刚子问明情况,见机行事。如果对方坚持要见,你就代表我和政委见一下,从组织关系上说,我们属于军区领导,与延安某个具体部门并无直接上下级关系,但出于礼节,既然人家提出来了,不见也不好,你说呢政委?”
“我同意。”
杨子敬还有最后一个问题:“那我以什么身份见人家呢?”
“这还真是一个问题,政委,这属于你的工作范畴,你定吧。”旅长将皮球踢给政委。
政委接过皮球滴溜溜转:“我看这样,上庄战斗后,警卫连名存实亡,你的职务问题也一直挂在那儿悬而未决,既然这次有这个需求,就一并解决了吧。我这里给你两个衔,一个对外一个对内,对外就用旅部参谋的名义,对内嘛,特警连连长,你看怎么样旅长?”
旅长先是一愣,随后笑道:“到底搞思想工作的,脑子就是转得快,一身兼两职还对内对外,我看可以!可原定的马镇雄同志怎么安排?”
“反正任命还没有下达,改指导员吧!”政委一锤定音。
四
林娇娇推开院门,见满院子的铺盖被卷和二十来条壮汉,吓了一跳,问说:“你们谁啊?”
有人回答说:“给你们家打工的!”
“给我们家打工?”林娇娇一愣,“我们家没请工人哪?”
“七婶请我们来的!”
……
七婶领着藿香风风火火进院,将林娇娇拉一旁说:“你可算回来了!”
“这怎么回事啊?”林娇娇仍是一头雾水。
“还不都是你们家那混球办的好事!”
“刚子他人呢?”林娇娇从七婶手里接过藿香。
“来了又走了!你说说扔下这十好几口人我跟你七叔今儿一天……”
林娇娇打断她说:“您先别说七叔,刚子喊这些人过来他想干什么呀?!”
“喊他们还能干吗?盖你们家房子啊!”
“他这是要气死我呀!他哥尸骨未寒,”林娇娇抱紧藿香说,“老爷子又瘫在床上他盖哪门子房子呀?!”
“就是说嘛!我也这么说他,我说你要折腾怎么也得等平子丧期过了再弄吧,他说,就是要趁这时候冲冲晦气……”
林娇娇一听这话,压不住心里那股怒火说:“他这是要冲谁的晦气,啊?要说晦气,我们家这点晦气全都是他这小王八蛋带来的他冲什么呀冲?!”
藿香用小手抹去妈妈眼角边一粒泪珠说:“妈妈,你骂人了!”
“好孩子,妈妈骂人不对,妈妈以后不骂了,啊?”林娇娇亲了藿香一下,跟七婶一块儿走入内院。
“大媳妇你就别生气了,今儿我看他蓬头垢面脸都绿了,我跟你七叔都问他出什么事了,他死活不说,可要没事他能这么甩下这一摊不管不顾吗?我看他一定碰上什么解不开的难处了。”
林娇娇进屋将藿香放在炕上后说:“七婶,他哪是翻修盖房啊?他这是想把我们孤女寡母清出家门哪!”
“不会吧?”
林娇娇冷笑道:“不会?他这号人有什么不会的?不会他能披那身黄皮去当伪军吗?”
藿香不干了:“不许你说叔叔坏话!”
林娇娇吃惊地看着女儿,又看看七婶:“你说这孩子……”
藿香眼看着就要哭了:“叔叔就不是坏人!”
“帮鬼子做坏事,他能是好人吗?”
“好人好人好人!”藿香瘪着嘴,眼泪夺眶而出。
“好好,藿香乖藿香不哭。”七婶抱过孩子转头对林娇娇说,“你错怪他了!”
“我错怪谁了?”
“想当初你们一块儿闹学潮,后来又一块儿去了延安,有这档子事没有啊?”
“啊。”
“你们跑了,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啊,镇里头这会那会的全都跑你们家跟老爷子要人,开头老爷子还硬扛着,可你再硬能硬得过枪杆子吗?后来皇协军十几个丘八拿枪上你们家,那天正好我在,好嘛那阵势把我吓得,非逼老爷子去他们那儿正骨。老爷子说,我都这把年纪了还去披你们一身黄皮?那当官的说,没让你穿军装,我们只要你这身手艺。说着说着老爷子跟他们戗戗起来,老爷子脾气你知道,他要跟你拧着来你怎么也掰不过他,可那帮什么人哪?扛枪丘八!那帮丘八噼里啪啦都拉枪栓霸王硬上弓了,我一看不好赶紧劝老爷子,我说你哪怕先点个头哪,老爷子死硬死硬,说,他们有本事把我崩了!”
“后来呢?”
“后来还不是刚子替老爷子应下这门差事,才算消停。”
“我怎么从没听老爷子说起啊?”
“这事连老爷子都不知道,刚子他不让我说。刚子那手艺你知道,连老爷子五成都没学到,可这小子聪明,也胆大,依葫芦画瓢就敢给人瞎捏乱按一气,没想到还真练成了……”
“不是说老爷子是他气瘫的吗?”
“嗨你说这事闹的,刚子顶缸去当皇协军可老爷子不知道啊,又听说刚子打着正德堂名头在外头给人修理胳膊腿的,气得他整整骂了刚子一宿,打那以后再没起来。”
七婶这番话大大出乎林娇娇意外。难道是我门缝里看刚子看扁他了?平子牺牲,营救行动失败也是我冤枉他了?七婶走了以后,林娇娇躺在藿香身旁盯着天花板愣神。
“妈妈。”藿香声音轻得像蚊虫哼哼。
“怎么了?”
“我说叔叔你生气了?”
“没有。”
“可你为什么不理我呀?”
“妈妈在想心事。”
“想爸爸吗?”
林娇娇一把搂过女儿在她脸上暴风雨般亲着。
“妈妈,你憋死我了!”
林娇娇脸红道:“藿香想爸爸了没?”
“想了。”
林娇娇又亲了她一口:“乖孩子。”
“爸爸什么时候回来啊?”
林娇娇愣愣地看着孩子:原来,孩子不知道她爸爸已经死了,不会再回来了。也许,在孩子的词语世界里,死亡是另外一个概念,也许,他们根本就没有这个概念!
“妈妈,有人敲门。”
这么晚了谁啊?林娇娇打开房门,二芬裹挟着一股凉风冲进屋里,将一只包裹扔在炕上。
“小姨!”藿香欢叫着从炕上爬起来扑到二芬怀里。
“藿香乖!”二芬抱起藿香问林娇娇说,“院里横七竖八怎么躺那么多人?”
“还不是我们家那位爷干的好事!寒冬腊月都快过年了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非要盖房子……”
“你们家这么多房子他还要盖房子?”
“不是盖,是翻修。”
“他人呢?”
“拉一屁股屎人又跑了,你说什么事啊这办的?!”林娇娇这时才想起问二芬说,“哎你怎么深更半夜跑我这儿还带一包袱?”
“我搬过来住啊。”说着二芬打开包裹开始往外甩东西。
“什么就搬过来住,你原先住那地呢?火烧了还是水淹了?”
“你听听你听听,这哪像当姐说的话啊?我有地方住就不许我搬过来陪陪你啊?现在平子哥走了,你一人多孤单啊。”二芬搂起林娇娇说,“打你嫁给平子哥,咱俩多久没一块儿睡了?”
林娇娇警惕地看着她说:“不对,你一定憋什么坏呢!”
二芬嘿嘿笑道:“看出来了?”
林娇娇莫名其妙地说:“看出什么了我?”
二芬往刚子那屋一甩头,说:“就那什么,你怎么那么笨哪!”
“你说他?”林娇娇简直不相信自己耳朵。
二芬不好意思点点头。
“你疯了吧?”
“我怎么了?”
“你什么口味呀?世界这么大非找一伪军?”
“那你呢?你什么口味啊?”
“我那时候不是年轻不懂事吗?!”
“就许你不懂事,不许我也不懂事一回啊?”
“用脑子想想,他现在还是以前那刚子吗?”
“以前以后现在,你再怎么说他还是叫刚子!”二芬那劲上来了,两眼瞪得跟牛似的。
“你怎么不听劝呢?”
“我算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了?”
“不会是平子哥前脚刚走,你后脚又起什么邪念了吧?”
林娇娇怒不可遏:“你混蛋!”
“姐别生气了,啊?”
二芬打小就这样,平日里说话没轻没重,一旦林娇娇真生气了,她又跟没事人似的搂起她又说又笑:“你看看你们现在老的老小的小,刚子又要翻修老宅,这一大摊总不能老麻烦外人吧?……”
“赶明我就把这帮工给辞了!”林娇娇发狠道。
第二天一早,林娇娇走进院子将工人们召到一块儿说:“大伯大叔、大兄弟对不住大家了,昨天招呼不周,没让大家伙儿吃好喝好,大冷天还在外头冻了一宿……”
工人们跺脚呵气七嘴八舌,跟着说些不咸不淡的客气话。也有年轻性急的问东家到底什么时候开工,其他人跟着起哄,话语里开始透出不耐烦。
林娇娇见再这么下去怕要坏事,便强打起精神爬到木料堆上,扯高嗓音对大伙儿说:“实在对不住,这活怕是干不成了……”
冻了一宿到头来活还干不成了,这回大伙儿有些按捺不住,人群里一阵骚动。
“……实话跟你们说吧,我们家那点粮食,只够中午给大伙儿熬顿粥的。要再这样等下去,晚上就得跟我们挨饿了……”
一位老伯站出来说:“他大媳妇,那你出个主意,只要让大伙儿别兜着气、空手回家就成。谁家里没个仨俩的,等着吃食的?大伙儿说是不是啊?”
“大伙儿看这样成不成,”林娇娇跺了跺脚下那堆木料说,“这些个木料好不好,值几个钱,你们都是行家,都比我清楚。一个办法呢,你们自个儿随便挑,顶三天工钱,要有人觉着亏了,或者自个儿家里还有点富裕,那就再等等,等过了这个月初五,我再给补上,大家说好不好?”
……
二芬披着件红棉袄,双手环胸倚在内院门口看着她姐这出“辞工演说”。众工们有些扛上木料兴高采烈地走了,有些围着林娇娇在打欠条。二芬突发奇想说,要让姐去顶那药铺,自个儿过来操持刚子这份家业,不是各得其所皆大欢喜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