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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是祸是福(2)

尔古尔哈又感到一阵寒冷,她这才明白自己不仅仅是饿晕了,而是病了。家里没有药,如果下山到镇子上治病又要花钱,可是,家里只有上次卖鸡的钱,买猪的钱已经被依火不吉输掉了。想到依火不吉,她的眼泪不由得又流了下来,而且完全控制不住,呼吸也急促起来。

“妈妈,不哭,不哭。”懂事的阿呷来给母亲擦拭眼泪。尔古尔哈心一酸,抱住阿呷,母女哭成一团。

听她一哭,马海伍机也抱着伟古哭了起来,整个屋子一时间充斥着哭声。

然而,就在她们伤心地哭泣时,有一个尖锐的哭声从远处传来,撕心裂肺,“妈妈,妈妈!”

尔古尔哈一惊,推开阿呷,说:“怎么回事?怎么像阿依?”

整个屋子里的人都停止了哭声,静静地听着。“妈妈、妈妈!”声音尖利,由远而近。

“真的是阿依。”尔古尔哈惊叫道,挣扎着下了床,她的脚就像踩在棉花上一样,她冲到了门边,扶着门框,向外望去。

只见阿依跌跌撞撞地跑来,浑身是泥,披头散发。

“阿依,你怎么啦?”尔古尔哈有一种不祥的预感,甚至是一种恐惧,于是无力地问。

阿依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妈妈,不好了,我爸他,我爸他摔到山崖下去了。”

“啊?”就像有一颗巨雷在耳边炸响,尔古尔哈顿时感觉眼前一黑,她又晕了过去。

当尔古尔哈再一次醒来,依火不吉的尸体已经被人抬到了院子里,而且,有人已经把他擦拭干净,换上了寿衣。院子里坐着许多人,大多数都是村里人,也有一些住在外村的一个家支的人。

尔古尔哈叫阿依把依火夫哈叫进来,问他怎么回事。依火夫哈开始吞吞吐吐地不说什么,在尔古尔哈再三地追问下,他才像结巴一样说出了事情。

原来,依火不吉输光了以后,跟依火夫哈去喝酒,喝醉了,然后骑摩托车回家,不小心摔到了山崖下。摩托车当时就摔碎了,手机也摔碎了,他自己也断了气。好在依火夫哈在后面,看到了这一幕,赶紧去山下找人,顺便叫阿依先上山送信。他自己则跟一些人把依火不吉的尸体从山下抬上来,再扎副担架,运了回来。

“阿珉(彝族话:嫂子),我错了,我错了。”依火夫哈痛心疾首地说。

尔古尔哈很想打面前这个头发乱乱的男人,可是,一看他脸上还有血迹,想来那可能是从悬崖下往上抬依火不吉的尸体时擦上的,她心里又不忍,只轻轻地摆摆手,无力地说:“你,滚出去。”

依火夫哈闻言转身就走,脚步快得就像林子里的老鼠。

呆呆地坐了一会儿,理了理思路,尔古尔哈叫阿依扶着她来到了依火不吉面前,然后慢慢地跪下。看着眼前这张毫无血色的脸,摸着他冰冷的手,尔古尔哈的脑子里嗡嗡地响,耳朵里似乎有什么马达在低鸣。面前这个躺在草上的男人无数次打自己,打孩子们,脾气也非常暴躁,现在已经不能说话了,已经去了另外一个世界。就在他临死之前,他还惹了天大的祸。尔古尔哈其实心里也很恨他,可是,他真的离开了,这一时还真叫尔古尔哈接受不了。别的不说,他虽然一年赚不了多少钱,可是千儿八百块钱总是有的,还有,家里的地也需要他种,没有了他,种地、收割就是个大问题。

在另一边,马海伍机撕心裂肺地哭着,一边哭一边数落着依火夫哈,依火夫哈低着头不出声。他的头发乱如茅草,脸也是黑黑的,衣服上有很多泥巴,就像是刚在地上打了滚。

阿依、阿呷、伟古低声地呜咽着,这种呜咽比马海伍机那种撕心裂肺更加令尔古尔哈心痛。一转眼,孩子们失去了父亲,自己也成了寡妇,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呢?这些孩子突然失去父亲,心里是很难承受的。他们在村里见过太多父亲去世、母亲改嫁、几个孩子忽然成为孤儿的情形。

尔古尔哈尽管心里难受,但是,她不能哭。因为按彝族的风俗,妻子哭是要被人笑话的。尤其她还是学校的老师,在村里也是有头有脸的人,更不能让别人看出自己不懂礼数了。

依火夫哈的媳妇走过来,低声对尔古尔哈说:“阿珉,这么多人来帮忙,要数嗷(彝族话:吃饭)啊。”

尔古尔哈有些发愣,半晌才反应过来,站起身来,给依火夫哈使了个眼色,没说话就走进了屋子。依火夫哈也跟了进来,说:“来了不少老木枢(彝族话:老年人)和曲波(彝族话:朋友),要啥子数嗷。”

“你去办吧,我这里没有多少钱,只有两百多块。”尔古尔哈无奈地说。

依火夫哈说:“没事,我来办。赫尔浦(彝族话:家支的份子)和兹浦(彝族话:朋友的份子)就差不多够了,实在不够我帮你借一些。我哥怎么也是村里有面子的人,措漆(彝族话:丧事)不能让别人看笑话的。”

尔古尔哈能说什么?这是果吉的风俗,有的家支硬的,老人去世要杀十几头牛,不过那是喜丧。像依火不吉这样的,能从简则从简。不过她知道,即使是有赫尔浦和兹浦,自己在这次丧事结束后也会欠下大笔的债务。想到这里,她的心忽然又是一沉,整个人似乎又悬浮起来。她明白,自己还发着烧,可是,自己要挺住,不能躺下。

依火夫哈正要走,尔古尔哈忽然叫住了他,问:“毕摩什么时候来?”

依火不吉回答:“明天。”尔古尔哈明白了,按风俗,像依火不吉这样的死者,不是属于喜丧,毕摩只是在他葬礼的时候,和葬礼结束的一段时间才念经的,所以,今天毕摩不会来。

“这样,你叫谁去给我买点药,我在发烧。”尔古尔哈很虚弱地对依火夫哈说。

依火夫哈点点头,说:“我知道了,等下我打电话,叫山下的人带上来。”

院子里,人越聚越多,院子里坐不下了,房子后面山坡上也坐满了人。不断有亲戚来安慰尔古尔哈,她的两个妹妹一直陪着她,安慰着她。尔古尔哈有一个哥哥一个弟弟两个乌嫫(彝族话:姐妹),他们分别送来了一头牛和两只羊,牛是哥哥弟弟合伙送的,他们也不是有钱人,能送这些搞不好也是要欠债的。可是,这就是风俗,如果不送,会叫人看不起的。

依火不吉的兄弟姐妹们也送了两头牛,这也是合伙送的,大家的日子都不宽裕,送了牛,家里会艰难一段时间的。不过,尔古尔哈明显地看出依火不吉的哥哥依火依坡的表情显得很凝重,他的媳嫫脸上有伤,恐怕是因为送牛两人打架了。

有人给依火不吉换上了漂亮的彝家衣服,这是他结婚那年穿过的衣服,平时很少舍得穿,这可能是他一生中穿过的最好的衣服了吧?平时,依火不吉也就是两件旧衣服,都是带补丁的,即使是冬天,也不过是一件旧的擦尔瓦(一种彝族服饰,可以当大衣,也可以当被子)而已。这个时候,他知不知道自己穿得如此华丽?

有人在依火不吉的帽子上插上了香烟,他在平时只抽得起最便宜的香烟,而这些香烟都是他平时抽不起的。这是他一生中抽到的最好的香烟了吧?他现在已经飘向另一个世界,开始另一段生活,香烟的档次也提高了吧?

尔古尔哈看着这张苍白的脸,看着这个无数次毒打她的男人,她发现,自己此时居然没有一点怨恨。只是想起依火不吉给自己留下的麻烦,心里越发没有底。尤其是望着门外走来走去的人,她就像傻了一样。

尔古尔哈家门口是一片荞麦地,很快,有人在地里摆上了几口锅,烧上开水,开始有人宰牛宰羊。有人开始放鞭炮,孩子们快乐地在尔古尔哈家周围跑来跑去,似乎一点也感受不到尔古尔哈一家人的悲伤。

这片荞麦地本来会给尔古尔哈一家人带来不少收获的,现在一切都不存在了,因为很多人要在这里数嗷,需要地方。

吉伍学才居然也来了,而且给送来了一头牛,二十箱啤酒。他不断地跟村里人打招呼,说着依火不吉的好话,说他是个男人,出了事太可惜了。尔古尔哈非常清楚他这是想干什么,他一定是怕村里人说,是他做局赢了依火不吉的钱,害死了他。而且,此时,他也要趁机先试一下自己的口风。

阿牛阿加进了屋子,悄悄塞了一千块钱给尔古尔哈,说这是吉伍学才的意思,之所以不能当着大家面给,是怕别人有意见。尔古尔哈心如刀绞,这哪里是一千块钱?这分明是依火不吉的一条命啊。

尔古尔哈正想拒绝阿牛阿加,忽听得外面一阵喧哗,她闻声出门一看,发现原来是婆婆马海伍机哭晕了,亲戚们开始七手八脚地按人中的按人中,喂水的喂水,折腾了半天,马海伍机才苏醒过来。她睁眼一看见尔古尔哈,又是一阵大哭,哭得撕心裂肺,让所有在场的人为之动容。

尔古尔哈找出孩子们过年才舍得穿的彝家服饰给他们换上,自己也把当年做新娘子时候的衣服找出来换上。彝家就是这个传统,这个时候,无论是谁都要盛装。平时,是无论如何也舍不得穿这样的衣服的。

有人拿来孝布,尔古尔哈和孩子们都戴上孝。看着孩子们稚嫩的脸庞在白布下显得那样楚楚可怜,尔古尔哈的心开始剧烈地疼痛,以后,自己就要带领他们独自面对艰难生活了。这日子可怎么过呢?

有人送过来一点感冒药,说是依火夫哈叫带上来的,尔古尔哈没说什么,赶紧吃药,因为她生怕自己倒下去。

不断有男人在她身边转来转去,她很讨厌他们的目光,可是,又不好说什么。人家毕竟是来参加葬礼的,自己无论怎样也得忍受。

马海伍机躺在床上,满是皱纹的脸上不再有泪水,她的眼睛无助地望着房顶,嘴里不住地叨念:“天塌了,天塌了。”是啊,对于马海伍机来说,她的天的确塌了。马海伍机虽然有好几个子女,可是因为她有哮喘病,别的子女都不肯养她,而且平时也不给什么生活费,生病买药也没人给出钱。现在,依火不吉没了,她的天自然塌了。

尔古尔哈走到床前,用手握住马海伍机干瘪的手,说:“阿妈,没事,没事,还有我呢。”

马海伍机长长地叹口气,说:“尔哈,你还年轻,将来要嫁人的。”

彝家的风俗是,女人改嫁,不许带孩子,而且嫁过去因为家庭的原因一般也顾不上孩子。当然,也没法顾上这个阿妈。

尔古尔哈低声说:“我不嫁人,我不嫁人。”

马海伍机叹口气,声音嘶哑着说:“尔哈,别说傻话,我怎么会让你跟着我一起受苦?”

“阿妈,没事的,没事的。”尔古尔哈的泪水像瀑布一样挥洒。其实,就连她自己对未来都没有希望,她之所以这样说,只是为了安慰马海伍机而已。

外面有人进来,旁边的人纷纷站起身来,有人打着招呼:“吉伍村长。”

尔古尔哈站起身,吉伍学才今天也穿着一身彝家衣服,只是上面有很多银饰,显得华贵无比。参加葬礼要穿盛装,这是彝家的风俗。他今天穿成这样,表示对死者的尊重。

“吉伍村长!你来了,麻烦了。”尔古尔哈跟吉伍学才打着招呼。

“尔古老师,我代表村党支部,村委会,向依火不吉的家属表示亲切的慰问。”吉伍学才一本正经地说。

尔古尔哈很想大骂他一顿,说要不是你下圈套叫依火不吉去赌钱他也不会死。可是,想想,自己没有什么证据,在这么多人面前骂他显得自己很无理,而且,他是村长,说不上以后会用什么方法整治自己和家里人,还是忍气吞声吧。于是,她回答:“谢谢吉伍村长。”

吉伍学才看看马海伍机,皱皱眉头说:“尔哈老师,我想跟你单独谈谈。”

碍于情面,尔古尔哈点点头。于是,两个人走到门外,走到一边,站在一个没多少人的地方。吉伍学才静静地看着尔古尔哈,眼神很是柔和。尔古尔哈有些不好意思,低下头,说:“吉伍村长,有什么话你就说吧。”

“你今天穿上了这套衣服,让我想起了当年你嫁给依火不吉的时候。那时的你是咱大凉山最美丽的索玛花,唉,这么多年,你受苦了。”吉伍学才温柔地道。

尔古尔哈脸一沉,冷冷地说:“吉伍村长,你有话就说,依火不吉还躺在那里呢。我不想听你说这样的话,请自重。”

吉伍学才一愣,脸上掠过一丝黑云,但是,马上又温和起来,他说:“对不起,我也是随便说说。”

尔古尔哈不苟言笑地道:“这么多人看着,你不要太过分,有什么话你赶紧说吧。”

吉伍学才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纸,显得有些犹豫,半晌才说:“是这样的,依火不吉把你家的房子和地都输了。”

“啊?”尔古尔哈耳朵嗡的一声,眼前又是一黑。好在吉伍学才在旁边扶了她一把,她才没摔倒。

“输给你了?”尔古尔哈问。

吉伍学才轻轻一笑,道:“你知道,那天我没跟他赌,他是跟别人赌赌输的。”

“输给谁了?”尔古尔哈紧张地问。

“唉,输给镇上一个拉惹了。不好办啊。”吉伍学才叹着气,显得无可奈何地说。

“那怎么办?”尔古尔哈盯着吉伍学才问。

“还好,这个人我认识,还能说上话。这样吧,先办丧事,然后咱们再慢慢商议。我跟他们打了招呼了,办丧事期间,谁也不准来闹事。”吉伍学才道。

“那就麻烦吉伍村长了。”尔古尔哈道,不知怎么她发现这句感谢居然是真诚的。

“不用客气,为了你,我回头找那个拉惹谈谈,看看有没有其他的解决方法,总不能叫你们孤儿寡母没有住的地方啊。”吉伍学才的脸上带着一种奇怪的表情说。

尔古尔哈知道他这话隐含着什么意思,但是,没有说太多,只是低下头,从吉伍学才身边侧身走过。走过这个穿着华丽的男人身边,她忽然有一种恐惧,这种恐惧就像一张大网,正在收紧。

“尔古,你真的别想太多,我就是想帮你。”吉伍学才伸手拉了一下尔古尔哈的手臂,尔古尔哈用力一甩,甩开了他。吉伍学才在后面又说了一句:“尔古,你别这样,我真是不想你受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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