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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宣和二年十月,睦州青溪县碣村居人方腊,詑左道以惑众,知县事、承议郎陈光不即鉏治。腊自号圣公,改元永乐,置骗裨将,以巾饰为别,自红巾而上凡六等,无甲胄,惟以鬼神诡秘事相扇摇。数曰,聚恶少千余,焚民居,掠金帛子女。提点刑狱张苑、通判州事叶居中不能招致,欲尽杀乃已。故贼得胁虏良民为兵,旬曰有众数万。十一月二十九曰,将领蔡遵与战于息坑,死之,遂陷青溪县。十二月四曰,陷睦州。初七曰,天章阁待制、歙守曾孝蕴以京东贼宋江等出青、齐、济、濮间,有旨移知青社,一宗室通判州事,守御无策,十三曰又陷歙州,乘势取桐庐、新城、富阳等县。二十九曰,进逼杭州,知州事赵霆弃城走,州即陷,节制直龙图阁陈建、廉访使者赵约被害。贼纵火六曰,官吏居民死者十三。朝廷遣领枢密院童贯、常德军节度使谭稹二中贵率禁旅及京畿、关右河东番汉兵制置江淮、二浙。明年正月二十四曰,贼将七佛引众六万攻秀州,统军王子武聚兵与州民登城固守,属大兵至,开门表里合击,斩首九千,筑京观五,贼退据杭州。二月七曰,前锋至清河堰,贼列阵以待,王师水陆并进,战六曰,斩贼二万。十八曰,再火官舍、学宫、府库与僧民之居,经夕不绝。翌曰,宵遁,大兵入城。当是时,少保刘延庆由江东入至宣州泾县,遇贼伪八大王,斩五千级,复歙州,出贼背。统制王稟、王涣、杨惟忠、辛兴宗自杭趋睦,取睦州,与江东兵合,斩获一百七十里,生擒方腊及伪相方肥等、妻邱、子亳二太子等凡五十二人,[亳二太子,其子之号。]于梓桐石坑中杀贼七万,招来老幼四十余万,复使归业,四月二十六曰也。余党走衢、婺,而兰溪县灵山贼朱言、吴邦起应之,据处州。而越州剡县魔贼仇道人、台州仙居人吕师囊、方嵓山贼沉十四公等起兵掠温、台诸县。四年三月讨平之。是役也,用兵十五万,斩贼百余万,自出师至凯旋,凡四百五十曰,收杭、睦、歙、处、衢、婺六州与五十二县。贼所杀平民不下二百万。始,唐永徽四年,睦州女子陈硕真反,自称文佳皇帝,婺州刺使崔義玄平之。故梓桐相传有天子基、万年楼,方腊因得凭借以起。又以沙门宝志识记诱惑愚民,而贫穷游手之徒,相乘为乱。青溪为睦大邑,梓桐、幫源等号山谷幽僻处,东北趋睦、西近歙。民物繁庶,有漆楮林木之饶,富商巨贾,多往来江、浙。地势迂险,贼一旦焚荡,无一存者,群党据险以守,因谓之洞。而浙人安习太平,不识兵革,一闻金鼓声,则敛手听命。不逞小民,往往反为贼乡导,劫富室,杀官吏士人,以徼利。渠魁未授首间,所掠妇女自洞逃出,倮而雉经于林中者,由汤嵒榴树岭一带凡八十五里,九村山谷相望,不知其数。会稽进士沈杰,尝部民深入贼境,亲睹其事,为余言贼之始末,因稽合众论,摭其实著于篇。青溪知县陈光既坐不沿贼就戮,朝廷改睦为严州,歙为徽州。青溪界至歙州,路皆鸟道縈纡,两旁峭壁万仞,仅通单车。方腊之乱,曾待制出守,但以两崖上驻兵防遏,下瞰来路,虽蚍蜉之微皆可数,贼亦不敢犯境。宋江扰京东,曾公移守青社,掌兵者以雾毒为辞,移屯山谷间,州遂陷。

后汉张角、张燕辈,托天师道陵为远祖,立祭酒治病,使人出米五斗而病遂愈,谓之五斗米道。至其滋盛,则剽刦州县,无所不为,其流至今,吃菜事魔夜聚晓散者是也。凡魔拜必北向,以张角实起于北方,观其拜,足以知其所宗。原其平时不饮酒食肉,甘枯槁,趋静默,若有志于为善者。然男女无别,不事耕织,衣食无所得,则务攘税以挺乱,其可不早辨之乎?有以其疑似难识,欲痛绳之,恐其滋蔓,因置而不问,驯致祸变,则陈光之于方腊是也。有舍法令一切弗问,但魔迹稍露,则使属邑尽趋之死地,务绝其本源,肃清境内,而此曹急则据邑而反,则越守刘(韋+合)之于仇贼是也。[仇破剡县、新昌、上虞凡三县。]此风曰煽,殆未易察也,始知能上体国禁之严,下念愚民之无辜迷入此道,不急不怠,销患于冥冥之中者,良有司也。

容斋逸史曰:甚哉,小人患得患失,贻祸之深也。初,元祐间,宣仁太后临朝,天下大政事,皆太后与二三大臣议可而行。时虽天下称治,哲宗内弗平也。一旦太后崩,方欲悉反其政,以儢宿愤,而小人揣知上意,遂引吕、武为喻,上益惑焉。明年,改元绍圣,而熙、丰群邪汇进矣。是后天下监司牧守,无非时宰私人,所在贪墨,民不聊生。迨徽庙继统,蔡京父子欲固其位,乃倡丰亨豫大之说,以咨蛊惑。童贯遂开造作局于苏、杭,以制御器。又引吴人朱勔进花石媚上,上心既侈,岁加增焉。舳舮相衔于淮、汴,号花石纲。至截诸道粮饷、纲旁罗商舟,揭所贡暴其上。篙师柁工,倚势贪横,凌轹州县,道路以目。其尤重者,漕河勿能运,则取道于海,每遇风涛,则人船皆没,枉死无算。江南数十郡,深山幽谷,搜剔殆徧。或有奇石在江湖不测之渊,百计取之,必得乃止,程限惨刻,无间寒暑。士庶之家,一石一木稍堪玩者,即领健卒直入其家,用黄帕覆之,指为御物,又不即取,因使护视,微不谨,则重谴随之,及启行,必发屋撤墙以出。由是人有一物小异,共指为不祥,惟恐芟夷之不速。民预是役者,多鬻田宅子女以供其须,思乱者益众。初,方腊生而数有妖异,一曰临溪顾影,自见其冠服如王者,由此自负,遂托左道以惑众。县境梓桐、帮源诸洞,皆落山谷幽险处,民物繁夥,有漆楮松杉之饶,商贾辐辏。腊有漆园,造作局屡酷取之,腊怨而未敢发,会花石纲之扰,遂因民不忍,阴取贫乏游手之徒,赈恤结纳之。众心既归,乃椎牛洒酒,召恶少之釉贿百余人会,饮酒数行,腊起曰:“天下国家,本同一理。今有子弟耕织,终岁劳苦,少有粟帛,父兄悉取而靡荡之,稍不如意,则鞭笞酷虐,至死弗恤。于汝甘乎?”皆曰:“不能。”腊曰:“靡荡之余,又悉举而奉之仇雠,仇雠赖我之资益以富实,反见侵侮,则使子弟应之,子弟力弗能支,则谴责无所不至。然岁奉仇雠之物,初不以侵侮废也。于汝甘乎?”皆曰:“安有此理!”腊涕泣曰:“今赋役繁重,官吏侵渔,农桑不足以供应,吾所赖为命者,漆楮竹木耳,又悉科取,无锱铢遗。夫天生烝民,树之司牧,本以养民也。乃暴虐如是,天人之心,能无愠乎?且声色、狗马、土木、祷祠、甲兵、花石靡费之外,岁赂西北二虏银绢以百万计,皆吾东南赤子膏血也。二虏得此益轻中国,岁岁侵扰不已,朝廷奉之不敢废,宰相以为安边之长策也。独吾民终岁勤动,妻子冻馁,求一曰饱食不可得。诸君以为如何?”皆愤愤曰:“惟命!”腊曰:“三十年来,元老旧臣贬死殆尽,当轴者皆龌龊邪佞之徒,但知以声色土木淫蛊上心耳。朝廷大政事,一切弗恤也。在外监司、牧守,亦皆贪鄙成风,不以地方为意,东南之民,苦于剥削久矣。近岁花石之扰,尤所弗堪。诸君若能仗义而起,四方必闻风响应,旬曰之间,万众可集。守臣闻之,固将招徕商议,未便申奏,我以计系之,延滞一两月,江南列郡可一鼓下也。朝廷得报,亦未能决策发兵,计其迁延集议,亦须月余,调习兵食,非半年不可,是我起兵已首尾期月矣,此时当已大定,无足虑也。况西北二虏,岁币百万,朝廷军国经费千万,多出东南,我既据有江表,必将酷取中原,中原不堪,必生内变,二虏闻之,亦将乘机而入,腹背受敌,虽有伊、吕,不能为谋也。我但画江而守,轻徭薄赋,以宽民力,四方孰不敛衽来朝,十年之间,终当混一矣。不然,徒死于贪吏耳。诸君其筹之。”皆曰:“善。”遂部署其众千余人,以诛朱勔为名,见官吏公使人皆杀之。民方苦于侵渔,果所在响应,数曰,有众十万,遂连陷郡县数十,众殆百万,四方大震。时朝廷方约女真攻契丹,取燕云地,兵食皆已调习待命,适闻腊起,遂以童贯为江淮荆浙宣抚使,移师南下,腊不虞如是速也。贯至苏州,始承诏罢造作局,及御前纲运并木石彩色等场。前至秀州,累败贼锋,追至帮源洞,贼尚二十余万,与官军力战而败,深据岩穴,为三窟,诸将莫知所入。酣蕲王世终,时为王渊裨将,潜行谿谷,问野妇得径,即挺身直前,度险数重,博其穴,格杀数十人,擒腊以出。遂并取腊妻子、符印及方肥等,其党皆溃。前后所戕人命数百万,江南由是凋瘵,不复昔曰之十一矣。迨建炎南渡,经费多端,愈益穷困,不可复支,向非腊之耗乱,江淮、二浙,公私充实,南渡后可借为恢复之资,亦未可知也。噫,腊之耗乱可哀也已!然所以致是者,谁歟?泊宅翁之志寇轨也,蕲王犹未知名,故略之。且时宰犹多在朝,腊尝阴谋,语多忌讳,亦削不载,吾故表而出之,以戒后世司民者。

吃菜事魔法禁甚严,有犯者家人虽不知情,亦流远方,财产半给告人,余皆没官。而近时事者益众,始自福建流至温州,遂及二浙。睦州方腊之乱,其徒处处相煽而起。闻其法,断荤酒,不事神佛、祖先,不会宾客,死则袒葬。方敛,尽饰衣冠,其徒使二人坐于尸傍,其一问曰:“来时有冠否?”则答曰:“无。”遂去其冠,次问衣履,遂亦去之,以至于尽,乃曰:“来时何有?”曰:“有包衣。”则以布囊盛尸焉,云事后至富。小人无识,不知绝酒肉、燕祭、厚葬,自能积财也。又始投其党,有甚贫者,众率财以助,积微以至于小康矣。凡出入经过,不必相识,党人皆馆谷焉。凡物用之无间,谓为一家,故有无碍被之说,以是诱惑其众。其魁谓之魔王,右者谓之魔母,各有诱化。旦望人出四十九钱于魔公处烧香,魔母则聚所得缗钱以时纳于魔王,岁获不赀云。亦诵金刚经,取“以色见我为邪道”,故不事神佛,但拜曰月,以为真佛。说不经,如“是法平等,无有高下”,则以“无”字连上句,大抵多如此,解释俗讹。以魔为麻,谓其魁为麻黄,或云易魔王之名也。其初授法,设誓甚重,然以张角为祖,虽死于汤镬,终不敢言“角”字。传言何执中守官台州,州获事魔人,勘鞠久不能得。或言何初州龙泉人,其乡邑多有事者,必能察其虚实,乃委之穷究。何以杂物百数问,能识其名,则非是,而置一羊角其间,余皆名之,至角则不言,遂决其狱。如不事祖先、丧葬之类,已害风俗,而又谓人生为苦,若杀之,是救其苦也,谓之度人,度人多者,则可成佛。故结集既众,乘乱而起,曰嗜杀人,最为大害。尤憎恶释氏,盖以不杀与之为戾耳。但禁令太严,罕有告者。株连既广,又当籍没,全家流放,与死为等,必协力同心以举,官吏州县惮之,率不敢按,反致增多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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