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询:“天堂地狱之说果耶否?”答云:“天地人,三才理也,明与幽,三才判也。明有司宰,幽有鬼神,一定理也。善则心体明白,光大正直,与阳合德,恶则邪暗,偏曲昏晦,与阴合德。阳从阳类入于天,阴从阴类入于地。方以类聚,物以群分,一定势也。又岂特在杳冥难测中哉。假若人之患病在寝,即是受诸地狱明验。心肠疸朽,是即剜割地狱;烂喉腐舌,是即犁耕地狱;灼燎烟火,是即火坑地狱;汤炮油炙,是即鼎镬地狱;顶门之疳,知是火盆之阴置也;腰间之瘘,知是转石之暗悬也。周身脓血之灾而痛不可当,非刀山之地狱而何?遍体拘挛之急而苦不可忍,非吊竿之地狱而何?身如千钧之压而转侧不顺,此磨碪之地狱焉;百骨如折而痛入筋肤,此捣拍之地狱焉;疮癞遍体而皮无完处者,剥皮地狱也;刺痛周身而肢如分裂者,锯解地狱也;食闻香味而食之不下咽,其诸饿鬼之地狱乎;物知所好而视之不能见,其诸黑暗之地狱乎;吐血成盆,下血成桶,又非血湖池地狱乎;东如蛇咬,西如蝟刺,又非恶犬村之地狱乎;恶热恶寒,时生战栗,重裘不暖,沸水不炎,如冰山地狱之受焉;食不遂餐,衣不遂服,卧疾岁月,天日不亲,或缧绁桎梏之加,或箠楚笞杖之及,如阿鼻地狱之入焉。此人间地下,幽事明征,先生胡惑乎?若夫高车驷马,前叱后呼,衣金紫,食肥甘,欲不求遂而自遂,志不求适而自适,游神于逍遥之境,怡情于快乐之乡,自居于天堂上矣。予昔曾受师一枕,枕之可以觉未来,睹诸天地间事,先生欲之乎?”
书生默久,扣予姓氏,予以口口对,予扣书生,书生以卢对。予付以枕。生受之,眠予铡。未刻而梦回,告予以梦中见者,与所语一符,喟然叹曰:“富贵过眼浮云,功名人间逆旅,生寄死归,一觉之睡梦耳。请今弃家从师父游可乎?”予以卢生虽有善念,尚未坚笃,不受其游,止教以九转还丸,延生永命之术。遂别而往,此则为《邯郸梦》也。
舍是而游于幽燕辽蓟之都,起疲癃于苫蓐,赈困苦于颠连。至泗水,登仲尼之坛,乃易服色为训蒙师,觅车假馆。有姬姓者,乃巨族,嗜性命之学,三子皆受《易》。遇予,与之谈先后天之理。嗣周即欣然延予诲诸子。其长通,仲达,季子适,恂恂厚士也。即执弟子礼事之。时附从者有若沈渊、孔达、周以敬、柏梁、公孙愚、陈悃、王子先、王子宗、孟机、孔胤哲、孔承、孔纪,同方合志之朋,卓尔见道,宛如昔宣尼弟子辈。止有鲁绍姬、汪宗圣二人,虽习于文而行类鄙者,稍有侮愒之态。
予一日为诸生诵“如有周公之才之美,使骄且吝,其馀不足观也”已,因发其旨:“夫周公以天纵之资,兼之以待之勤,备三王之德,施四事之美,摄国辅政,弭流言以回姬祚,挥车斧以摄奸心,主之以盛跻之懿德,而弘之以不匮之良谟,其才可谓美矣。然能折节下士,推己及人,吐哺以受刍牧之言,握发以听工师之策,不自满假,汲汲求善,欲被苍生,尽奠于明敏之域,而有才美者如周公而后已焉。此周公之所以为美才,此周公之美才为欢也。使公也,炫其所美,自珍其才而惟恐人之有才,自恃其美而惟恐人之有是美。则其才也,为末节焉,其美也,为虚务焉。此乃馀事,不足为贵重也。胡尚哉,无以观也。有公之才美且不可骄而吝,凡末于公与夫一才一艺之长者,又安可骄吝乎!公而骄吝,其才尚不足观,下于公者而骄吝,又奚足观乎。嗣而推焉,有天下者骄且吝则失其天下,有国者骄且吝则失其国,有家者骄且吝则失其家,有身者骄且吝则失其身。甚矣,骄吝之不可有也!尔诸生学为圣贤,将以上佐天子,下佐国家,中以立身扬名显其父母,可蹈此失耶!有宜改,无宜勉。予以诸生共。”二子闻旨,赧颜汗背,稽首受教。未一季而涣然冰释,率由谦退更倍。
又一夕,与之讲:“鸣鹤在阴,其子和之,如有好爵,吾与尔縻之。”凡物之在两间,同声相应,同气相求,类聚群分,毫发不间,故曰足同履、口同嗜、耳同音、目同视,凡同类者,举相似也,何独至于心而疑之乎?心之所同然者,德也。德乃天之良贵,心之好爵也。心德同之于此,则天爵具而人之好尚归焉。凡有秉彝之良者,咸起应从之志,不界封伤疆域,不限幼长卑尊。悦之者有同然,慕之者无异念。不持是也,天地之所以生长收藏,莫非德也,吾人之所以生身立命,亦此德也。全是德焉,一尘不染,万虑皆澄。不汩于纷纭撩扰之欲,浑涵于渊深宁寂之天,则天地之所其者吾具,天地之所主者吾主,则通乎天机,彻乎地轴,此感彼应,鹤鸣而子和也。可以成位于两间,先天而天下违,后天而奉天时,盖不知天地为我。我为天地矣。”
处之一载,遇讲解即以玄理明喻,诸生循循入于玄。嗣周最先悟。予恐迹露,于子日朔,诘朝不告而行焉。
抵淮,值疫疠大作。予驻足于一草庵,施符水,饮者彻愈。凡饶足者,请符一纸受一钱,贫勿受。所全活暨郡几千万人,得钱一千万馀,贮之于藏。疫后岁歉,殍枕籍于道,予发钱赈济,又活百千人。盖预知其此而受以请符钱也。施钱完,往矣哉行乎。入扬州之三吴,观西施台石室。
吴地崇魅,信符术,好巫觋事,然浮靡浇漓,俗薄甚。予乃作颠魔道人,柳行者作一小行者,行歌于途。歌曰:
忆昔下山兮乘清风,头戴白云兮足踏龙。饮的是石泉兮,餐的是松。
唱一个道情兮,念一个哈哈哩吆哄,哈哈哩吆哄。
柳行者歌以和之。歌曰:
从俺师父兮化一道风,被着草衣兮杖一条龙。相伴的是明月兮,相交的是赤松。
唱一个道情兮,念一个哈哈哩吆哄,哈哈哩吆哄。
一路颠狂唱将去,闹动了一镇之人,若大若小,若老若幼,拦街拥巷来看。予见人众,又整肃庄端,口叫:“贫道要化一个大大的施主,有缘的长者。”叫一番,又狂唱一番,竟日并无遇。明日又如此。至第三日,只见一个老者约六十余岁,发半白黑,丰姿魁伟,器宇轩昂,立着脚儿,定着眼儿,看了一回,徐徐问云:“你这道人化那施主做甚么?”予佯为不知,只顾叫。那老者把予一扯。柳行用脚一勾,将老者倒翻一跌,打了两个滚。众人一齐大笑。老者速便扒起,回身奔归家去。喝令四五健仆将予二人揪抬去家。众为惊骇,计其必遭害也。
此老者乃姑苏土豪,资财无算,仆从百十,妾婢不计,犯者则以策毙,睥睨一郡,莫敢谁何,称为翼虎袁伯稽。擒至中堂,伯稽一见咬牙忿恨:“你这野道,好生无礼,吾乃一郡之豪,谁不推让。吾好意访你缘由,何故贼才及轻弄吾,人前戏帽帻,招惹市嘲?”喝仆:“与吾先打大棍三十,然后送去官司,明正其罪。”诸仆将柳行先动杖。未近身,被柳行一变化出本形,惊得魂飞魄散,抱头跑躲。老者惊倒于地,半响方醒,起来一看,又是好相,问予道:“你这道人好蹊跷子,适才那鬼怪那里来的?”予笑答曰:“长者,你眼中不知好歹,不分善恶,止我师徒二人在此,安得有鬼怪?岂不闻《太上经》乎?‘人有善念,善虽未为而吉神已随之,人有恶念,恶虽未为而凶神已随之。’贫道乃是善人,同弟子街坊化缘,未曾干冒门下。乃长者自寻耻辱,途中倾跌,失误使然,便欲害我师弟。此恶念也,故恶神随形,己自见而我不见。老年岁月几何?光阴岂肯久驻?精神岂是活水,势利岂是东洋?有信有屈,有成有败。譬如一个器皿,坚固的用得长久些,不坚固的早早坏了。长者身享富贵,傲世轻人,皆是前生种下的根蒂。若今生又行善果,一灵完融,又投一个好去处,与今一般;若迷失了这个路数,胡乱凭自家的性儿行,则灵光一失,乱撺走去,怕不能够使得这般势儿。要知前世之因由,但看今生之受用,要知后世之何如,但观今生之动作。这一口儿气在,金银也有,食服也有,妻儿也有,豪势也有。这三分儿气无,金银也是空,食服也是空,妻儿也是空,豪势也是空。省一省,思一思,早早回头也不迟。打一拳,踢一脚,丢开爱欲方是觉,就如适间长者见怪惊倒,若不苏时,不知此际怎么样了?安得与贫道会谈?众人仆从平昔受长者惠养,婢妾妻子平昔是长者顾爱,遇此一事,大家只顾自己的性命,躲的躲,逃的逃,那一个在你侧边管你?还是贫道,乍会之间不曾受长者一毫恩,反要害我师徒性命,却倒爱长者,在此看顾,不跑去了。长者,目前之事可以深省矣。贫道在庵中制得一篇曲儿,时闲中命此童唱以消遣,今当令童唱与长者听着。”柳童承命即唱。曲曰:
生如萍絮无根蒂,何苦贪迷不转头?金银巴积过山斗,红粉朱颜恣晏游。
精神竭敝从情媾,朝欢暮乐无废体。口食多方百味馐,浑身锦服兼纹绣。
出入的高车驷马,专爱去花柳优游。
又曰:
思量在世多般有,岂料无常万事休。丘山金宝难看守,美貌娇容尽弃丢。
珍馐锦绣成虚谬,玉勒金鞍难再跨。身在青青草一丘,狐狸松柏为俦友。
纵有个贤孙孝子,那能够替你担忧?
柳行唱完大笑:“好痴汉!只顾前,不顾后。北岭是谁?东郊是谁?那草堆儿却是英雄的人,那高丘儿都是富贵的客。那高山上白头儿的,却是个不爱名利的老,那蓬莱中赤颜儿的,却是个不贪花柳的士。好痴汉,好痴汉,你要害咱们呵,缘何自见神见鬼?”说了一场又笑。那长者如木雕泥塑一般,说得呆了,半时不做声。久之,稽首向予,叹息言曰:“惜老夫肉身不识高品。仙长言言有理,句句通情。但老夫日迈西山,精亏于往,何能修炼以足前功?请师上位,愿执弟子受教门下。”予不辞受拜,即以回光返本之诀授焉。留旬日,已入头路,托以觅药而行。殆不特变其强梁之习,而诱之入玄窍中。此举柳行首功也。
沿途施药,憩于临安之吴山岭焉。凡一日救疽毒者十,蛊症者五,痨瘵者十有八,度一僧三道,携柳行遂之江右,入玉山,其中杳无人踪。与行坐盘杨树下,行曰:“夫子,此吾树也。吾恶之,不可居。”徒之梓树下。少刻,杨树轰轰如雷鸣,又轧轧如车鸣,又喔喔如鸡声。柳告曰:“怪哉,怪哉。”须臾,柳行持剑欲寻其怪,迹其声而涉,沿山循岭而去。予方随起,行不百步,又一柳行至曰:“夫子何之?随夫子者肖童,此何物耶?”予骇然莫辨。其先促予起行之怪,乃睁视曰:“此吾夫子吕师也,你是何怪?”柳行曰:“此吾夫子也。吾为柳行,乃钟祖命名。”怪曰:“吾乃柳树精,向年从主吕岩赴京,吾死柳树,故为柳精。那里又有柳行?”柳行向予曰:“主人请复坐,待吾斩此精后行。”柳行曰:“你既是真,吾与你试手何如?”精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