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之间,已七月初旬。那日周公在花亭上独坐。彭剪进来,见他闷闷不乐,知道为石宗辅之事,便大笑开言道:“公爷,想来石宗辅若不出破窑外面,岂不压死在里厢?或者,他在路上想必行了些好事。自古道:‘一点阴功,可增十年长寿。’他必定遇了吉人,暗中救护了他,也未可知。公爷何不自卜—卜,看是与不是?就明白了。”周公闻言,即道:“孤何尝不自卜来?按卦象内明明现有个阴人,救他脱灾,破了孤的八卦,只是推算不出他的姓名来!”彭剪又道:“这朝歌城里,莫说是阴人,就是顶天立地奇男子汉,也未必破得公爷的神明八卦,况且算来多步卦来,无一不灵。纵使这一卦不验,有何干碍?如今卜市的人俱在门首,天天等候卜卦,回得口都干酸了,他们仍不散去,恳求不已,更言远方特来此的,不得占卜,不胜忿忿而去。在我十分悔意不及。公爷的占卜,原是指点愚人的迷津。今日为这小事便悔了初心,岂不被人耻笑?奈何,奈何?”周公听了这番言语,想了一想道:“你说的虽是有理,只是孤想算出那个救脱石宗辅的人姓名,到也推算了不出,似乎八卦有些不放心。待孤先自己卜一、二卦,看看准也不准,再开卜市也不迟。不可不小心!”彭剪听了,便笑道:“公爷,你自卜不如代彭剪占一卜,看我后来几个月吉凶如何也。”周公闻言,冷笑道:“彭剪,你与孤相处多年,又是忠诚,一生勤俭,孤今日赏你一卦也罢。你且亲目焚香先圣之前,取卦盒来,待孤与你卜一卜,以定吉凶休咎。”彭剪听了大喜,连忙焚起片香,把卦盒递上。周公将卦筒一连摇了六次,内里细细搜其卦象,登时颜色一变,吐舌摇头。此日不卜犹自可,当下这卦一卜,把那一个周国公乌脸转了个黄脸了,浓眉起了两股的紫气。
实在不知与为彭剪卜得吉凶如何,什么卦兆,且看下回分解。
第七回试卜爻偶得凶信特求救别有生机
诗曰:
只道周公八卦灵,桃花破法更奇人。
强中又有强中手,指破迷津救老彭。
话说周公不与彭剪卜卦犹可,今这一卜了出来,只唬得周公呆了一回,面色改变,半晌方才转了过来,两眼直视着彭剪,不止的点头,大有叹惜之意。彭剪在旁一见周公占了卦,半响不言语,竟有凄惨之形,不免吃了一惊,问道:“公爷!莫非此卦凶多吉少。何不说明,使彭剪防避取吉如何?”当时周公长叹—声,道:“孤从来卜卦,并无隐藏,定必直言判断。孤既与你推详卜了,岂有不说明之理?你今这一卦,不但主卦凶象,连性命也是不能保的。此乃天数大限,只在三日内下午这一夜丑时五刻正三分的时候,就是你的归阴之期也!必先要头痛,然后吐血而死。可怜你侍候孤多年,为人一生忠厚,孤今日竟似袖手旁观,不能救你!”话言未毕,不觉落下泪来。呀,自古蝼蚁尚且贪生,彭剪一闻周公之言,真唬得魂飞天外,魄散九霄,“哎哟”一声,竟坐在地下,半晌,哭将起来道:“公爷!此卦果然是真的么?”周公道:“孤岂有欺你?你侍候了孤一辈子无别,又无一些好事与你,今与你白银十两,趁着大限未临,你去欢欢喜喜多吃几杯酒罢!你一切后事,自有孤与你办理。且放心,不必虑着后事!”说罢,便叫人去取出白银十两,即交与彭剪。但彭剪素知周公的神卦万无一失,今日见他如此,知是真的,便双膝跪下,道:“公爷!卦内既有此大凶,何不救救彭剪?”周公道:“人之死生大数,孤焉能救得你?快快拿银子去,外面散散心烦罢!”
彭剪久知周公硬性,料知不能哀求,即再求也不中用。随即接了银子,气闷闷的低着头儿,走出大门,把银子带在腰间,就往一个大酒肆去,拣一方好座位坐下。彭剪叫酒堂的打了两角好酒,切来几味上菜,独自一人自斟自饮。一面饮酒,一面暗想,想道:“今日我还是个人,再过三日就是个鬼了。好生没趣也!”想到此间,不觉下了几点泪来。当日酒堂的认得彭剪,一见他如此,便问道:“彭老爷,许久不来饮酒,今日来时为何悲泪?大约是公爷不开卜市,你老人家无钱钞使用耶?”彭剪见问,即道:“不是为此,我别有心事。”当下闷闷,又是连连吃了几杯。常言道:酒入愁肠容易醉。彭剪还未吃完了这两角酒,已是大醉,还了酒钱,不觉东倒西歪的撞回自己府中。进至自己房门,一翻身便和衣倒在床上,就呼呼鼻息,已睡了一夜。
到次早醒来,又想起死期在迩,不由的又流了好些眼泪,慢慢的起身,坐在一张椅上,又自言:“周公之神卦是准的,不差分毫。但想人有了死期,岂能逃避脱么?我到不如再去戏乐!只恨他早不告诉我几天,多几天快乐也好。”便换了衣裳,也不进里厢伺候,扣了房门,又往街上而去。门上的人见他近今两日无精无彩,出入皆是低头不语,不知为着何故,又不好去问他,只背地暗中言论他。
再说他一出了大门,又往别处酒肆去,一路上想道:“石宗辅,周公算他是死,他竟不死。今日又算我是死,想必竟死?然真死、假死?或者真死的,也学石宗辅假死,也未可知。”忽又想起:“算他死在破窑中,若不出恭,跑出外面,必被墙瓦覆压而死。想他是被压的,可以得脱而生,我是吐血的,怎样躲得过?”想到此处,不由的在路上落下泪来。正自悲泪,忽肩上被打一下,只道是催命的来了,这一惊非小!即道:“这样快就来了?”回头一看,见是一个人儿,定神一看,原来是石宗辅。
但这石宗辅在路上后行,见彭老自叹自嗟,或低头,或仰天,若有不胜所思之状。他即赶近,拍他肩一下,道:“彭老爷,你想的什么,这样行景?”见他两泪交流,道:“奇了,到底为什么呢?”彭剪见问,流泪道:“一言难尽,好兄弟,你往那里去?”石宗辅说:“回家去。”彭剪道:“好,我与你同路。”二人使同着走路,一程笑笑说说。也是事由天定,彭剪忽然想起,暗道:“前者他不死,公爷说其中必有缘故。或者他有救解之法,也未可知。况且,我一人吃酒也没有趣,不如买些酒菜到他家里食,求求他。倘有解法,化凶为吉,亦未可定!”便走至一个市头,便立着道:“兄弟,你出外回家,并未曾和你吃过酒,与你谈谈。今日事情顺便,买些酒菜到你家,烦老嫂与我烧好,我们弟兄坐坐,如何?”说罢,便拿些银子,买了些酒菜。石宗辅拦他不住,只得凭他买了。
二人提着菜,喜洋洋来到了石家门首。石宗辅叫开了门。石婆子见是老彭到来,便笑道:“彭老爷,你好呀!为何又买许多菜馔呢?”彭剪道:“老嫂,道你与我们久交故知,我要与兄弟吃杯酒,谈谈心事。”石婆子接了菜进去,自己下厨烧炒。
这彭剪与石宗辅坐在堂上闲话。但石宗辅见彭剪的语言来东一句,西一句,有头没尾,心中动疑。暗道:“莫不是周公叫他来打听事情不成?他来打听,此事到要提防!”不多时,菜已弄熟了,石婆子叫儿子搬了出来。彭剪又请石婆子出堂,同坐就席。彼此推了一回,方才坐下。彭剪亲自斟酒上杯中,一连饮了几杯,菜又食过几碟。那彭剪不由的流下泪来。石婆子见了,心中不明自,即问道:“彭老爷,你有什么心事?何故饮酒下泪?”彭剪只是摇头不语。石宗辅笑道:“彭老爷,弟兄吃酒是欢乐之事,何故悲伤起来?其中必有故也!兄长难道是受他人之冤气?”彭剪道:“兄弟有所不知,我心头实有急事,因此下泪。”石婆子道:“彭老爷,你到底有什么事?是真是假?如此悲伤,何不告诉我们听听?”彭剪道:“老嫂不要提起!我今日是个人,明日四更天就是个鬼矣,再不能见你们母子了!”说到此处,不由眼泪如梭子漂落下来。
石氏母子二人连忙问道:“这话从何处说起?”彭剪便把周公替他起卦,说知大凶,今夜四更时分要吐血而死云云,说了一遍,又言:“老嫂,我想周公的卦乃万不失一的,只怕我的大命真个难保了。因此在路上遇了石兄弟,想起他前日是死里逃生,必有个方法,要求你母子教会我,得脱此灾厄,真是我彭剪的活命恩人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