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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余回园后,湘云亦随至园中,吾知湘云一来,宝玉必将与说麒麟事。尝思古之佳人才子,每因玩物撮合,或有鸳鸯,或有凤凰,或玉环金佩,或鲛帕鸾绦,皆由小物而遂终身之愿。今湘云有麒麟,宝玉亦有,安知不因此生隙,而演出风流佳事。夫彼等事原无关于我,顾不知何故,余于宝玉姻事,每每不欲弃置,此心何自而来,余亦不能自审。犹忆余与宝玉口角之日,外祖母曾谓不是冤家不聚头,岂余与宝玉,果宿世冤孽,今日相聚耶?(其实耐人寻味。)余不知也。思及此,亟欲往怡红院一探。及至,果闻欢笑之声,但闻湘云曰:“宝哥哥,汝即不愿读书求功名,亦当常与宦室交游,以习仕途经济,俾日后应酬庶务,为民父母。奈何独迷恋钗裙队中哉?”宝玉曰:“如是,则请姑娘他处坐,免污汝有经济学问之人!”袭人曰:“姑娘幸勿言此,尝有一次,宝姑娘亦以此相劝,彼竟不顾而去,致宝姑娘羞惭无以自容。吾思此幸为宝姑娘,若为林姑娘,又不知闹至如何。然彼反与宝姑娘疏远,我真不解何故。”宝玉曰:“林妹妹向不出此无知之言。若有,吾亦早与疏远矣。”(旷怀雅识,我爱其人。)余闻此,且惊且喜,且悲且叹,思余向引宝玉为知己,由今观之,眼力实无差误。然彼一片私心,竟于人前坦然言之,得勿使人动猜疑之念,此余既喜又不能不惊。虽然,汝既引我为知己,我亦当然为汝之知己。既汝我皆为知己,又何必有金玉之论?既有金玉之论,亦当我与汝有之,又何必来一宝钗乎?嗟乎!余孤人也,既无父母,又鲜兄弟,纵有铭心刻骨之言,亦无人为我主张。矧近日神思恍惚,病已渐成,医者更云血气亏弱,恐致劳怯之症。(得一知己,死可无憾,何必津津于木石金玉哉!)宝玉乎!我虽为汝知己,但恐不能久待;汝纵为我知己,奈我薄命何!余思至此,不觉惨然泪下,悄然出院,且行且泣。俄忽闻身后呼曰:“妹妹何往?”(身世之感,知己之泪,兼而有之。)又曰:“妹妹胡为啜泣哉?”余回首,知为宝玉,因勉笑曰:“我何尝啜泣。”宝玉笑曰:“汝试自观,眼上珠泪,固犹莹然在也。”言已,伸手为余拭之。余愠曰:“汝要死,奈何犹动手动足!”宝玉笑曰:“说话忘情,竟不顾生死。”余曰:“汝死诚不足惜,但遗下甚金玉麒麟,则奈之何哉?”语出,宝玉颜色又变,汗亦涔涔下,正色曰:“汝犹忍出此言,真咒我乎?抑气我乎?”余闻语,始忆及前日事,因又自悔失言,笑曰:“汝勿急,此我过也。”随言随出素巾为之拭汗。宝玉犹凝其呆滞目光,注视余面,半晌始曰:“汝放心!”余闻语,又一愕,曰:“吾不解尔言,何为放心?试为我言之。”宝玉叹曰:“汝果不明此言乎?然则我素日对汝用心,皆为错误,无怪汝日日为我生气也。”余曰:“我真不明汝言。”宝玉又叹曰:“好妹妹,汝勿哄我。若果不明此言,不惟我之热血空抛,即汝平昔待我之意,亦都辜负矣。我尝思汝之病体,并非风寒感冒,皆因‘不放心’三字酿成,若凡事自为宽慰,又何至日重一日耶!”(诚如君言。我久欲贡此语于颦卿,惜不能起而教之也。)嗟夫!宝玉此语,正如疾矢直中余心,细细思之,恳切真诚,竟似自余肺腑中挖之而出,一时旧恨新愁,一一涌起,若有万语千言,向之陈说。然舌端强木,竟一字不能吐,但与宝玉四目互视,默默含情而已。既而余心痛苦,渐溢至喉间,乃失声而咳,咳声一出,双泪亦潸潸下。回身欲行,宝玉忽跃至余前,握余臂曰:“妹妹勿行,俟余掬诚更出一语。”余以手推之,曰:“已而,已而,汝心中事我俱知之,更何言哉?”(兄无再赘,妹巳放心。)语竟即行,回首瞻之,宝玉犹痴然立于烈日之下,口喃喃不已。

余与宝玉每言及金玉之事,心中辄为不愉,及回室中,伏枕而睡。忽紫鹃入,谓二舅母房中丫鬟金钏忽投井自尽。余闻语一惊,询其始末,始知宝玉戏之,被二舅母所觉,逐出府外,因而自裁。二舅母骤闻此意外,自不免怨戚,余与宝钗咸往慰之。惟宝玉被二舅母所责,垂首丧气,状若痴迷,余侪咸笑其妄。余既出,乃往外祖母室中,坐未久,忽见丫鬟嬷嬷东奔西走,状甚惶乱。余大愕,外祖母亦骇然不知何故,诘之丫鬟,均支吾不说。固诘之,始知二舅父方在书房杖责宝玉,并谓受伤甚重。外祖母闻此大怒,又不知宝玉伤至如何,乃扶婢前往。余亦思天热如此,宝玉安能承受得住,然又碍于人众,不能前往看视,遂怅然回园。少刻,紫鹃归,余询宝玉消息,紫鹃谓下体已无完肤,血湔中衣尽透,适以籐床舁归怡红院矣。余闻语,心如刀割,觉宝玉身上苦痛,不啻一一移置余心,心痛既极,乃郁为热泪,涔涔自枕边流出。既又思,余室女也,宝玉受责,何用余为之涕泣,他人闻之,宁不耻笑。(高谊深情而能范之以礼,固以千金小姐待颦卿矣!是作者存心厚道处,亦即文心曲细处。)于是哽咽不敢出声,一杯苦茗,只合咽之喉中耳。随命紫鹃往侦宝玉,果因何受责,及返,始知为金钏投井及藏匿歌伶两事。夫宝玉纵情任欲,吾侪固尝劝之,无如彼痴憨成性,不任人言。且与其亲近之人,又多纵容不问,济其为恶,余若过于规箴,反落彼等之笑。盖余与宝玉,舍中表外,更无其他情感。若畴昔凤姐……思及此,神魂飞越,面不期而赪.盖凤姐所云,姻事苟可成为事实,余亦可迳与宝玉谆谆言之,即他人亦无所用其耻笑。然而,此等事旋言旋辍,又至何日始有实现之日乎!纵河清可俟,而余命其息矣。思及此,愈觉悲惨,而哭亦急。欲往慰问宝玉,又知此时院中人必甚多,见余怅惘之状,必将暗笑,乃俟至薄暮时,扶婢往怡红院。至则人已散尽,即袭人及其他丫鬟亦均不见。余悄然入宝玉卧室,见罗帐半垂,宝玉横躺榻上,面色憔悴,乃泛灰白。思其身上疼痛,此时不知至如何,矧彼自幼至今,未尝一度受此重创,万一因此致疾,则奈之何。于是又泣,宝玉于梦中忽闻呜喑之声,睁目审视,微现错愕之色,乃欠身起,向余面细认,忽惨呼,曰:“噫!”仍倒身而卧,徐徐言曰:“汝胡为来此?此时斜阳虽下,而余热未散,得不惧因而中暑。(受伤至此,而能体贴入细,情根独深。)余虽遭打,并不疼痛,此刻呼痛呻吟,均为作伪以哄他人,汝勿信为真也。”余闻言,心愈戚,觉有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但俯首注视其面,良久,始哽咽曰:“汝从此当可以少悛矣。”宝玉急曰:“汝放心!我即为此等人粉身碎骨,亦所甘心。”言未已,忽闻人呼凤姐至,余即起身欲行,曰:“彼等来,我从后院去矣。”宝玉亟握余手,曰:“异哉!汝胡畏彼?”余急曰:“余双目哭泣已肿,彼等见之,得勿好笑乎!”宝玉乃释手,余即遁归。

窗衣渐黑,凉月东升,树影杈桠,渐渐穿窗而进,映照地上,幽洁绝伦。时余方倚身凉榻之旁,忽闻门上弹指声,询为谁,应曰:“晴雯。”余即命之进,曰:“来何事也?”晴雯曰:“二爷命送手帕与姑娘。”余闻语一愕,念彼胡以手帕相赠,得勿误乎?因曰:“汝为我转致二爷,请其留以自用,或赠他人。”晴雯笑曰:“此乃家常所用者,并非新制。”余闻语,愈愕。澄心一思,始恍然而悟,知必宝玉恐余悲伤,故遣晴雯探问,所谓赠巾贻帕,不过藉作引线耳。(彼此会意,不言而喻。)即应曰:“如是,即为我置之。二爷好否?”晴雯曰:“尚好,姑娘想佳?”余曰:“然。”余知宝玉所欲得者,仅此两语,故迳与言之。晴雯既去,余仍卧榻上,目注地上如霜之月光,悠然作遐想。思宝玉苦心,竟能体贴余之苦意,殊属难得。然而此等苦意,将来果作何收束,则又不可知。回溯历代名媛闺秀,其初也,惺惺相怜,其继也,未有不成缺陷。然则余于将来,又安有满足之望。思及此,忧伤丛集,五内沸然,因起至案前,研墨蘸笔,就手帕上题诗数首。

其一

眼空蓄泪泪空垂,暗洒闲抛却为谁。尺幅鲛绡劳惠赠,教人焉得不伤悲。

其二

抛珠滚玉只偷潸,镇日无心镇日闲。枕上袖边难拂拭,任他点点与斑斑。

其三

彩线难收面上珠,湘江旧迹已模糊。窗前亦有千竿竹,不识香痕渍也无?

书已,兴犹未尽,思欲再题,而通身火热,面上作烧。起至镜台前,掀幕一照,觉两颊飞红,如泛桃花。心不期一惊,倒身榻上,倚枕而睡,一缕芳魂,似犹萦绕于怡红院中。嗟夫!余病自此愈深矣。

昨宵未寐,侵晨即起,膏沐既毕,信步往园中。花枝招展,树影杈桠,余立浓阴之下,听蝉鸣鸟语,胸襟廓然。然一思及昨宵事,则又反于愁苦之途。未几,忽见宝钗姗姗而来,询其何往,曰:“往视母亲去。”言毕即行。余见其眼中似带泪痕,且神情快快,如膺重忧,思得勿因宝玉受责而至是乎?遥顾笑曰:“即令泪尽两缸,亦未必能医棒创,何苦来哉!”宝钗置若不闻,飘然迳去。余引目再望,见珠大嫂、迎春、探春、惜春等均往怡红院去,探视宝玉。既而一一散尽,惟未见凤姐至。余颇诧,思彼胡为不来,即令有事羁绊,亦当来此胡哨一回,以取老太太、太太之欢心,奚事杳踪人影,竟不一至。正想念间,忽闻笑语之声,由晓风吹送入耳,昂首视之,见外祖母扶凤姐,花花簇簇,向怡红院而来,继又见大舅母、二舅母并薛家母女等至。余思宝玉不过棒伤耳,乃须如许人为之提心挂念,可见有父母之人终为幸运,若余侪孤雏,纵令感疫而死,吾知亦无人为之探视。可怜者,孤人也。思及此,心乃一酸。忽紫鹃自后呼曰:“姑娘盍吃药去!开水冷矣。”余愠曰:“汝果欲何为,如此相催?”紫鹃笑曰:“咳嗽才好,又不服药。如今已届夏令,犹不自己保重,奈何?”余闻语,始忆余乃侵晨至此,足力疲乏,实亦当归,因扶紫鹃步回潇湘馆。一进院门,只见苍苔满径,竹影参差,不觉忆起《西厢记》中“幽僻处可有人行,点苍苔白露冷冷”二句,私自叹曰:“双文虽然命薄,尚有孀母弱弟,若我,并孀母弱弟而亦无之,则余之薄命,实较双文尤甚焉。”思时,又只有一哭。忽廊上鹦哥,嘎然一声,直扑余肩,余一惊,嘘声骂之,因复飞上架去,呼曰:“雪雁掀帘,姑娘至矣。”余爱其灵慧,近架前摩弄曰:“汝饥乎?”鹦哥忽长叹一声,其声娇婉,竟似出自余喉中,且诵余《葬花词》曰:“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物犹如此,人何以堪。)紫鹃闻语笑曰:“此皆姑娘平昔所念者,不意尽为彼学去。”余随将架取下,另挂于月洞窗外。入室服药毕,即坐窗前。但见竹影横斜,映于碧纱窗外,满室阴阴翠润,几簟生凉。鹦哥则于窗外跳跃不止,余教以诗词,颇能诵之。

宝玉棒创,近日渐渐平复,自外祖母以下,无不欢慰。而调护之功,多归于袭人,二舅母感之尤甚。今日闻湘云云,二舅母念其为人温和,足以辅助宝玉,拟赐予宝玉作侧室。余闻是,颇不以为然。然二舅母既有此意,他人乌能阻之,只有悬此双目,以观其后耳。午间,湘云约余往贺袭人,及至怡红院,鸦雀无闻,即袭人亦不见。乃至宝玉窗前,隔纱一望,但见宝玉衣银红纱衫,躺于榻上,宝钗则坐其旁刺绣,并时以蝇刷为之驱虫,殷勤之状,至为猥亵。(状至猥亵,事甚暖昧,其实可笑,其实并不止于可笑。)余乍见,几失声笑,然又力自遏止,则以一手掩口,一手招湘云。湘云亦蹑踪而至,探首窥之,亦欲失笑,急又忍住,且携余手,曰:“去休!”余知湘云素与宝钗亲密,恐余拾此以为笑柄,故将余携出,因冷笑两声,相率而去。嗟夫!吾诚不料宝钗为人,乃至如此。然所以成之者,实为袭人。于此可见,彼两人狼狈为奸,殆无事不为。若我孤立无援,不待交绥,即须弃甲曳兵而走,宁不伤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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