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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

丹楊太守聶友素與恪善,書諫恪曰:「大行皇帝本有遏東關之計,計未施行。今公輔贊大業,成先帝之志,寇遠自送,將士憑賴威德,出身用命,一旦有非常之功,豈非宗廟神靈社稷之福邪!宜且案兵養銳,觀釁而動。今乘此勢,欲複大出,天時未可。而苟任盛意,私心以為不安。」恪題論後,為書答友曰:「足下雖有自然之理,然未見大數。熟省此論,可以開悟矣。」於是違眾出軍,大發州郡二十萬眾,百姓騷動,始失人心。

恪意欲曜威淮南,驅略民人,而諸將或難之曰:「今引軍深入,疆埸之民,必相率遠遁,恐兵勞而功少,不如止圍新城。新城困,救必至,至而圖之,乃可大獲。」恪從其計,回軍還圍新城。攻守連月,城不拔。士卒疲勞,因暑飲水,泄下流腫,病者大半,死傷塗地。諸營吏日白病者多,恪以為詐,欲斬之,自是莫敢言。恪內惟失計,而恥城不下,忿形於色。將軍硃異有所是非,恪怒,立奪其兵。都尉蔡林數陳軍計,恪不能用,策馬奔魏。魏知戰士罷病,乃進救兵。恪引軍而去。士卒傷病,流曳道路,或頓僕坑壑,或見略獲,存亡忿痛,大小呼嗟。而恪晏然自若。出住江渚一月,圖起田於潯陽,詔召相銜,徐乃旋師。由此眾庶失望,而怨黷興矣。

秋八月軍還,陳兵導從,歸入府館。即召中書令孫嘿,厲聲謂曰:「卿等何敢妄數作詔?」嘿惶懼辭出,因病還家。恪征行之後,曹所奏署令長職司,一罷更選,愈治威嚴,多所罪責,當進見者,無不竦息。又改易宿衛,用其親近,複敕兵嚴,欲向青、徐。

孫峻因民之多怨,眾之所嫌,構恪欲為變,與亮謀,置酒請恪。恪將見之夜,精爽擾動,通夕不寐。明將盥漱,聞水腥臭,侍者授衣,衣服亦臭。恪怪其故,易衣易水,其臭如初,意惆悵不悅。嚴畢趨出,犬銜引其衣,恪曰:「犬不欲我行乎?」還坐,頃刻乃複起,犬又銜其衣,恪令從者逐犬,遂升車。

初,恪將征淮南,有孝子著縗衣入其閤中,從者白之,令外詰問,孝子曰:「不自覺入。」時中外守備,亦悉不見,眾皆異之。出行之後,所坐事屋棟中折。自新城出住東興,有白虹見其船,還拜蔣陵,白虹複繞其車。

及將見,駐車宮門,峻已伏兵於帷中,恐恪不時入,事泄,自出見恪曰:「使君若尊體不安,自可須後,峻當具白主上。」欲以嘗知恪。恪答曰:「當自力入。」散騎常侍張約、硃恩等密書與恪曰:「今日張設非常,疑有他故。」恪省書而去。未出路門,逢太常滕胤,恪曰:「卒腹痛,不任入。」胤不知峻陰計,謂恪曰:「君自行旋未見,今上置酒請君,君已至門,宜當力進。」恪躊躇而還,劍履上殿,謝亮,還坐。設酒,恪疑未飲,峻因曰:「使君病未善平,當有常服藥酒,自可取之。」恪意乃安,別飲所齎酒。吳曆曰:張約、硃恩密疏告恪,恪以示滕胤,胤勸恪還,恪曰:「峻小子何能為邪!但恐因酒食中人耳。」乃以藥酒入。孫盛評曰:恪與胤親厚,約等疏,非常大事,勢應示胤,共謀安危。然恪性強梁,加素侮峻,自不信,故入,豈胤微勸,便為之冒禍乎?吳曆為長。酒數行,亮還內。峻起如廁,解長衣,著短服,出曰:「有詔收諸葛恪!」吳錄曰:峻提刀稱詔收恪,亮起立曰:「非我所為!非我所為!」乳母引亮還內。吳曆雲:峻先引亮入,然後出稱詔。與本傳同。臣松之以為峻欲稱詔,宜如本傳及吳曆,不得如吳錄所言。恪驚起,拔劍未得,而峻刀交下。張約從旁斫峻,裁傷左手,峻應手斫約,斷右臂。武衛之士皆趨上殿,峻雲:「所取者恪也,今已死。」悉令複刃,乃除地更飲。搜神記曰:恪入,已被殺,其妻在室,使婢(語)曰:「汝何故血臭?」婢曰:「不也。」有頃愈劇,又問婢曰:「汝眼目視瞻,何以不常?」婢蹶然起躍,頭至於棟,攘臂切齒而言曰:「諸葛公乃為孫峻所殺!」於是大小知恪死矣,而吏兵尋至。志林曰:初權病篤,召恪輔政。臨去,大司馬呂岱戒之曰:「世方多難,子每事必十思。」恪答曰:「昔季文子三思而後行,夫子曰'再思可矣',今君令恪十思,明恪之劣也。」岱無以答,當時鹹謂之失言。虞喜曰:夫讬以天下至重也,以人臣行主威至難也,兼二至而管萬機,能勝之者鮮矣。自非採納群謀,詢於芻蕘,虛己受人,恆若不足,則功名不成,勳績莫著。況呂侯國之先耆,智度經遠,而甫以十思戒之,而便以示劣見拒,此元遜之疏,乃機神不俱者也。若因十思之義,廣諮當世之務,聞善速於雷動,從諫急於風移,豈得隕首殿堂,死凶豎之刃?世人奇其英辯,造次可觀,而哂呂侯無對為陋,不思安危終始之慮,是樂春藻之繁華,而忘秋實之甘口也。昔魏人伐蜀,蜀人禦之,精嚴垂發,六軍雲擾,士馬擐甲,羽檄交馳,費禕時為元帥,荷國任重,而與來敏圍棋,意無厭倦。敏臨別謂禕

:「君必能辦賊者也。」言其明略內定,貌無憂色,況長寧以為君子臨事而懼,好謀而成者。且蜀為蕞爾之國,而方向大敵,所規所圖,唯守與戰,何可矜己有餘,晏然無戚?斯乃性之寬簡,不防細微,卒為降人郭脩所害,豈非兆見於彼而禍成於此哉?往聞長寧之甄文偉,今睹元遜之逆呂侯,二事體同,故並而載之,可以鏡誡於後,永為世鑒。

先是,童謠曰:「諸葛恪,蘆葦單衣篾鉤落,於何相求成子閤。」成子閤者,反語石子岡也。建業南有長陵,名曰石子岡,葬者依焉。鉤落者,校飾革帶,世謂之鉤絡帶。恪果以葦席裹其身而篾束其腰,投之於此岡。吳錄曰:恪時年五十一。

恪長子綽,騎都尉,以交關魯王事,權遣付恪,令更教誨,恪鴆殺之。中子竦,長水校尉。少子建,步兵校尉。聞恪誅,車載其母而走。峻遣騎督劉承追斬竦於白都。建得渡江,欲北走魏,行數十裏,為追兵所逮。恪外甥都鄉侯張震及常侍硃恩等,皆夷三族。

初,竦數諫恪,恪不從,常憂懼禍。及亡,臨淮臧均表乞收葬恪曰:「臣聞震雷電激,不崇一朝,大風沖發,稀有極日,然猶繼以雲雨,因以潤物,是則天地之威,不可經日浹辰,帝王之怒,不宜訖情盡意。臣以狂愚,不知忌諱,敢冒破滅之罪,以邀風雨之會。伏念故太傅諸葛恪得承祖考風流之烈,伯叔諸父遭漢祚盡,九州鼎立,分讬三方,並履忠勤,熙隆世業。爰及於恪,生長王國,陶育聖化,致名英偉,服事累紀,禍心未萌,先帝委以伊、周之任,屬以萬機之事。恪素性剛愎,矜己陵人,不能敬守神器,穆靜邦內,興功暴師,未期三出,虛耗士民,空竭府藏,專擅國憲,廢易由意,假刑劫眾,大小屏息。侍中武衛將軍都鄉侯俱受先帝囑寄之詔,見其奸虐,日月滋甚,將恐蕩搖宇宙,傾危社稷,奮其威怒,精貫昊天,計慮先於神明,智勇百於荊、聶,躬持白刃,梟恪殿堂,勳超硃虛,功越東牟。國之元害,一朝大除,馳首徇示,六軍喜踴,日月增光,風塵不動,斯實宗廟之神靈,天人之同驗也。今恪父子三首,縣市積日,觀者數萬,詈聲成風。國之大刑,無所不震,長老孩幼,無不畢見。人情之於品物,樂極則哀生,見恪貴盛,世莫與貳,身處台輔,中間歷年,今之誅夷,無異禽獸,觀訖情反,能不憯然!且已死之人,與土壤同域,鑿掘斫刺,無所複加。原聖朝稽則乾坤,怒不極旬,使其鄉邑若故吏民,收以士伍之服,惠以三寸之棺。昔項籍受殯葬之地,韓信獲收斂之恩,斯則漢高發神明之譽也。惟陛下敦三皇之仁,垂哀矜之心,使國澤加於辜戮之骸,複受不已之恩,於以揚聲遐方,沮勸天下,豈不弘哉!昔欒布矯命彭越,臣竊恨之,不先請主上,而專名以肆情,其得不誅,實為幸耳。今臣不敢章宣愚情,以露天恩,謹伏手書,冒昧陳聞,乞聖朝哀察。」於是亮、峻聽恪故吏斂葬,遂求之於石子岡。江表傳曰:朝臣有乞為恪立碑以銘其勳績者,博士盛沖以為不應。孫休曰:「盛夏出軍,士卒傷損,無尺寸之功,不可謂能;受讬孤之任,死於豎子之手,不可謂智。沖議為是。」遂寢。

始恪退軍還,聶友知其將敗,書與滕胤曰:「當人強盛,河山可拔,一朝羸縮,人情萬端,言之悲歎。」恪誅後,孫峻忌友,欲以為郁林太守,友發病憂死。友字文悌,豫章人也。吳錄曰:友有脣吻,少為縣吏。虞翻徙交州,縣令使友送之,翻與語而奇焉,為書與豫章太守謝斐,令以為功曹。郡時見有功曹,斐見之,問曰:「縣吏聶友,可堪何職?」對曰:「此人縣間小吏耳,猶可堪曹佐。」斐曰:「論者以為宜作功曹,君其避之。」乃用為功曹。使至都,諸葛恪友之。時論謂顧子嘿、子直,其間無所複容,恪欲以友居其間,由是知名。後為將,討儋耳,還拜丹楊太守,年三十三卒。

滕胤字承嗣,北海劇人也。伯父耽,父胄,與劉繇州裏通家,以世擾亂,渡江依繇。孫權為車騎將軍,拜耽右司馬,以寬厚稱,早卒,無嗣。胄善屬文,權待以賓禮,軍國書疏,常令損益潤色之,亦不幸短命。權為吳王,追錄舊恩,封胤都亭侯。少有節操,美容儀。吳書曰:胤年十二,而孤單煢立,能治身厲行。為人白晳,威儀可觀。每正朔朝賀脩勤,在位大臣見者,無不歎賞。弱冠尚公主。年三十,起家為丹楊太守,徙吳郡、會稽,所在見稱。吳書曰:胤上表陳及時宜,及民間優劣,多所匡弼。權以胤故,增重公主之賜,屢加存問。胤每聽辭訟,斷罪法,察言觀色,務盡情理。人有窮冤悲苦之言,對之流涕。

太元元年,權寢疾,詣都,留為太常,與諸葛恪等俱受遺詔輔政。孫亮即位,加衛將軍。

恪將悉眾伐魏,胤諫恪曰:「君以喪代之際,受伊、霍之讬,入安本朝,出摧強敵,名聲振於海內,天下莫不震動,萬姓之心,冀得蒙君而息。今猥以勞役之後,興師出征,民疲力屈,遠主有備。若攻城不克,野略無獲,是喪前勞而招後責也。不如案甲息師,觀隙而動。且兵者大事,事以眾濟,眾苟不悅,君獨安之?」恪曰:「諸雲不可者,皆不見計算,懷居苟安者也,而子複以為然,吾何望焉?夫以曹芳闇劣,而政在私門,彼之臣民,固有離心。今吾因國家之資,藉戰勝之威,則何往而不克哉!」以胤為都下督,掌統留事。胤白日接賓客,夜省文書,或通曉不寐。吳書曰:胤寵任彌高,接士愈勤,表奏書疏,皆自經意,不以委下。

孫峻字子遠,孫堅弟靜之曾孫也。靜生暠。暠生恭,為散騎侍郎。恭生峻。少便弓馬,精果膽決。孫權末,徙武衛都尉,為侍中。權臨薨,受遺輔政,領武衛將軍,故典宿衛,封都鄉侯。既誅諸葛恪,遷丞相大將軍,督中外諸軍事,假節,進封富春侯。滕胤以恪子竦妻父辭位,峻曰:「鯀禹罪不相及,滕侯何為?」峻、胤雖內不沾洽,而外相包容,進胤爵高密侯,共事如前。吳錄曰:群臣上奏,共推峻為太尉,議胤為司徒。時有媚峻者,以為大統宜在公族,若滕胤為亞公,聲名素重,眾心所附,不可貳也。乃表以峻為丞相,又不置御史大夫,士人皆失望矣。

峻素無重名,驕矜險害,多所刑殺,百姓囂然。又奸亂宮人,與公主魯班私通。五鳳元年,吳侯英謀殺峻,英事泄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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